俄罗斯新版军事学说背后的俄军事战略的调整,势必对国际安全形势产生深远的影响。那么,这一新版军事学说出台的背后是否意味着俄罗斯的军事原则发生了重大改变?“非核遏制”概念又能否引导俄武装力量新的发展方向呢?
俄军事学说的演变
我们知道,对全球战略和俄国内形势的正确评估是俄罗斯军事学说创立和演变的最重要前提,它指导着俄中长期国防力量的发展定位和对外关系。冷战结束苏联解体后,1993年颁布的俄军事学说沿袭了前苏联思维,但受政治经济动荡和对国际战略形势认识不清的影响,这一时期的俄军事学说既缺乏对俄武装力量角色的准确定义,也存在着对北约和周边地区关系的矛盾态度。例如当时的军事学说已经意识到俄武装力量的任务应相应从与美国和北约集团打大规模战争转变到与前苏联国家、邻国甚至俄联邦内部发生的局部武装冲突上,也指出了外部军事集团的扩张对俄武装力量带来的压力,允许“先发制人”核打击,但对当时北约东扩的动作却无所作为。在这样存在先天不足的军事学说指引下,旨在建设一支“精干、强大而又便于指挥的现代化职业军队”的首轮俄军事改革目标也就无从真正实现。
进入21世纪后,俄罗斯自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的军事改革遗留着诸多未解决的问题,部队机构臃肿、指挥僵化、装备陈旧老化和战斗力低下等问题十分突出,严峻的形势和艰巨的任务摆在了俄联邦政府和军队领导人面前。国际战略形势方面,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北约完成了首轮东扩后美国又在欧洲积极部署反导系统,随着北约新一轮扩张,俄罗斯与美国和北约的关系也急剧下滑,科索沃战争、俄格战争后俄罗斯更面临着地缘战略形势的深刻变化。为此,俄罗斯在全面、系统和广泛分析评估的基础上,相继出台了2000和2010版的军事学说。两个版本的军事学说都明确了俄边境地区军事力量的增长是对俄罗斯安全构成的主要外部威胁,尤其是鲜明地指出了对这一时期北约东扩的反对立场。基于当时俄自身经济与军事实力和国际力量现实对比状况,俄罗斯将核遏制置于最高优先权,但也通过几场局部战争也看到了信息化等非核手段在战略遏制和现代战争中的重要作用。
有鉴于此,通过深化军事改革尽快提升俄武装力量战斗力的必要性已是不言自明,于是俄罗斯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分步骤实施军事改革。普京执政以来更是先后修订了军事学说、国家安全战略、国家安全构想等重要文件,重新评估了俄罗斯所面临的内外部威胁。2007年,商人和政客出身、最高军衔仅为中尉的谢尔久科夫被普京任命为俄联邦国防部长,一时间举世哗然。然而谢尔久科夫上任后立即大刀阔斧实施俄“强军”进程,公布了2015年前重整军备的计划,通过精兵简政等举措来推进俄军事现代化,开启了自“十月革命”以来最为脱胎换骨式的军事变革大幕,积极推动俄军向“新面貌”转变。客观地说,一支朝着精干、高效而现代化目标迈进的俄军,正在融入世界军事变革潮流。而2012年接任谢氏的俄防长绍伊古竟又是一位经济学教育背景、出身建筑业、官至莫斯科州州长却没当过一天兵的军外人士,这更是打破了俄罗斯只有职业军人才能担任国防部长的传统。绍伊古肩负着持续和深入推进俄军事改革的重任,在普京当年提出的“强大、灵活”建军思想下力,通过深化改革编制、更新先进武器装备以及提升部队训练水平等方面力推俄军事改革步入“快车道”。
总的来说,俄罗斯近年来军事改革的进程,基本实现了在调整和变化中稳步前行。在2013年2月的国防部会议上,普京强调俄“武装力量改革的整体战略思维没有变”。尽管与上世纪末时相比,今天的俄罗斯国力和武装力量总体水平已有极大恢复和提升,但俄罗斯并无意与美国为首的西方展开全面军备竞赛,而是在集中资源发展战略核武的基础上,建设新一代作战力量,从而赢得与美国和西方的某种平衡。
事实上,俄罗斯2014版军事学说将常规武装力量纳入“遏制”体系是伴随俄武装力量的持续恢复和提升、其“战略遏制”手段不断丰富的必然结果和现实选择。
与2010年版军事学说一样,俄新版军事学说的出发点仍是“止战”。俄罗斯国家安全战略是“战略遏制”,这是通过可靠和有效的威慑与报复能力来实现的。核遏制是俄军事战略的核心。冷战结束以来,在常规作战力量严重不对等的情况下,俄罗斯正是依靠战略核力量实现“战略遏制”,达成与美国和北约的军力平衡。实际上俄罗斯面对美国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咄咄逼人的势头下,也的确拿出了在加里宁格勒地区部署战略导弹、并威胁波兰将会遭受打击等动作回应。因此新版军事学说中再次明确了俄保留“对国家生存构成威胁时使用核武器还击的权利”。特别是在美国升级核武库并提出“即时全球打击”计划、北约东扩和欧洲反导系统建设势头不减的严峻态势下,提高核威慑能力只能是维系俄与美国、西方战略平衡的唯一现实选项。和平时期,战略核力量可防止针对俄或其盟友的武力威胁,战时,通过威胁或直接使用核武器击退敌军事行动,或防止冲突升级。为此,普京要求未来优先发展战略导弹力量,在大力发展陆基机动战略导弹的同时,还宣布2020年前列装8艘配备新一代潜射导弹系统的战略核潜艇。
然而未来的俄罗斯所面临的,将是巨大的外部环境变化和全新的地缘政治形势以及由信息化作战、经济制裁等多重因素构成的多维挑战,这在俄新版军事学说中有着非常鲜明的体现,特别是提出了未来俄罗斯不大可能面对大规模战争,而是来自特定领域的威胁如针对俄联邦和盟友的直接武装干预、跨境军事活动、外部势力干涉内政、内部恐怖活动和分裂颠覆活动等。2013年7月普京在俄联邦安全会议上就曾指出,“现代军事冲突的特征、实施和解决方式都在发生根本变化”。在新版军事学说看来,北约和美国仍是未来俄国家安全的头号威胁,显然前者也采取了针对俄罗斯的遏制战略。正如2014年11月美国《外交》杂志刊登的一篇文章中强调的那样,“遏制政策的前沿是那些俄罗斯可能扩张到的、曾在俄版图里但现在不属于俄罗斯的国家”。而“遏制战略的最好组成部分都是抵抗力量加软实力、再加上让步的意愿”。
目前,俄罗斯与西方之间处于严重对立状态。通过在乌克兰爆发的危机,使得俄罗斯对自身面临的现实挑战认识的更加清醒,对于在临近俄罗斯边境的原苏联地区、甚至国内局部地区而言,单纯的核威慑几乎无法发挥作用。而依靠先进常规武器实施遏制,不仅有助于提高俄罗斯抵御外来威胁的能力,也有助于维护俄国内局势的稳定。更重要的是,正如俄《国防》杂志主编科罗琴科所言,当今的俄军战斗力已然发生质变,“非核实力已经可以成为我们的依托”。这种变化无疑是在俄罗斯坚持不懈的军事改革进程中潜逐渐成形的:1999年6月科索沃战争结束时,俄军在北约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动空降部队迅速抢占普里什蒂纳机场,此举不仅击破了北约独占科索沃的企图,更对当时的北约部队构成了极大的威慑;2008年的俄格战争中,俄军同样动用了常规作战力量对亲欧美的格鲁吉亚成功实施了军事打击,在西方还来不及统一立场的情况下就迅速结束了战斗,有力地回击了北约东扩对俄罗斯的压迫。特别是俄格战争期间俄军快速的行动和行之有效的网络攻击,充分反映出俄军常规部队自车臣战争以来,战斗力已有长足提高,尤其是快速机动作战能力更是令世人眼前一亮。
通过长期而坚定不移的军事改革,俄常规作战力量已实现大幅缩减,在保持可靠的、最低限度的核遏制能力的同时,俄罗斯要打造与美国和北约同等军事能力,就必须仰赖非核力量的建设和发展。显然,新版军事学说的最大变化,实质上是进一步提高“非核遏制”在俄“战略遏制”中的地位和作用。更进一步的是,俄罗斯意识到只有使用更为先进而精确的现代化非核力量,才能有效应对未来新的挑战。在普京本人看来,“远程常规高精度制导武器的威力,实际上已经不亚于战略核武器,并将影响全球力量的平衡”。
俄罗斯所谓的“非核遏制”能力,是指在军事外交和科研技术等领域,特别是通过在研制测试和训练演习中使用常规武器装备和技术手段展示出的威慑能力。
未来俄罗斯有三种“非核遏制”的重要手段。首先,发展俄罗斯自身的现代化高精度打击武器系统。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美国和西方大量使用现代化的远程高精度武器作为“非核遏制”手段,这对俄军近年的军事改革也产生了深远影响。近年来,俄罗斯不断加快军队现代化建设进程,其重要内容是大规模的常规武器装备现代化,各军种现代化武器比例到2020年将达70%。而俄副总理罗戈津就曾表示,俄军事领域的发展方向是研制能够在不动用核力量的情况下使用的现代化远程高精度武器。2013年普京在俄联邦安全会议上也将发展与应对高精度制导武器作为至2020年前俄军装备建设的优先发展方向之一,将为军队配备高精武器作为“非核遏制”工具。在远程高精武器发展问题会议上,普京曾表示,“现代高精武器内置有侦察、操控、运载和杀伤工具,使其非常高效,实质上已成为核武器之外的一个可选项,效果和性能不逊于核武”。为此,俄罗斯的相关措施包括研制被誉为“反导杀手”——可携带常规弹头的新型RS-26导弹、继续完善“格洛纳斯”导航系统以及大量部署俄最先进的新型“伊斯坎德尔-M”导弹系统等,其威慑作用已日渐显现。
其次,根据特定地区形势,发展“非传统”和特种作战力量。未来俄罗斯武装力量将放弃不惜任何代价同潜在对手保持数量上平衡的原则,转而根据“非对称”和“非传统”原则建设武装力量。俄罗斯国土面积大,在常规部队规模持续缩减的情况下,要有效应对各类传统和非传统威胁,维护俄国家安全利益,就必须提高武装力量快速反应能力。在2014年俄军出兵克里米亚的过程中,就充分展现了其行动迅速的非传统作战样式,属于2008年俄罗斯“新面貌”军事改革的重要成果。也许来自美国媒体的评论更能显示出俄军在“非传统”的军力建设上的努力——“在克里米亚,俄罗斯展示了一支身材精干、雄风重振的军队”,“俄罗斯的常规军事能力焕发出新活力,让俄罗斯的东欧前附庸国惊恐不已,并迫使北约重新评估它对俄罗斯的长期看法,它们一直把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视为一个地面力量有限的核大国”。而在“非对称”作战能力建设方面,俄罗斯将突出新一代作战力量,一方面提高核威慑能力作为一种“非对称”回应方式,同时大力巩固空天防御体系,提升远程预警能力以及S-400、S-500等机动反导装备的部署和更新换代。可见,“非核遏制”概念指引下的俄罗斯武装力量的未来发展有两个大趋势,其一是持续加强战略核力量,以确保俄罗斯的战略安全;其二就是发展“非对称”和快速部署力量,发挥快反部队“战斗力倍增器”的效应,以应对类似俄格战争、克里米亚行这类动以及其他局部地区的军事行动。
第三,加紧在俄罗斯境外的前苏联国家或边远地区部署海外军事基地或加强军事存在。如围绕与美国和西方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博弈,俄通过在塔尔图斯港部署水面舰艇等举措,强调了俄在中东的军事存在;俄罗斯近年还在吉尔吉斯斯坦(坎特基地)、塔吉克斯坦(第201师基地)、亚美尼亚(久姆里基地)以及从格鲁吉亚独立的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等地的军事基地都加强了军事存在。在白俄罗斯的利达机场,俄罗斯也建立了空军基地以部署包括战斗机和轰炸机在内的多种军机;随着美国近年“重返亚太”战略的推进,俄罗斯方面提升远东地区军力的步伐也在加快,如在南千岛群岛部署“红宝石”超声速巡航导弹、“道尔”-M2防空导弹和米-28N攻击直升机等先进常规武器装备;而在北极地区,俄罗斯更是组建了北极战略司令部,并增加驻军兵力,研制和配备极地特种装备,同时加大北极地区舰艇和战机的巡航密度和规模。显然,俄罗斯在这些重要地区加强军事存在和巩固同盟关系的举措,有助于俄有效控制各战略要冲和强化地区影响力,增强了俄罗斯反制北约东扩和应对西方在俄家门口部署反导系统的能力,对西方压制俄罗斯战略生存空间的行动予以有力回击。
结语
未来武装冲突的特征,乃是综合运用军事和非军事力量。在近年来美国和西方针对俄罗斯的遏制过程中,对战略核武器的依赖已经越来越少,反倒是常规军事手段甚至非军事对抗手段一度甚嚣尘上。在中东、北非以及当今的乌克兰,美国和西方惯用的搅乱国家内部矛盾、控制信息舆论以及其他颠覆方式,对于未来的俄罗斯而言亦是现实的威胁。而在这些危险面前,核武尽管具有瞬间毁灭城市乃至国家的威力,却无法阻挡“随风潜入夜”式的非传统威胁,而这也正是俄罗斯提高“非核遏制”在其遏制战略中地位和作用的重要因素。新版军事学说体现了俄武装力量发展的强硬和务实,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俄罗斯与西方在全球和地区战略中的角逐仍将继续。
责任编辑:王鑫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