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茫茫,不知如何度此年华”
中国空军的红武士刘粹刚,是人们熟悉的一位人物。他于“九·一八”之后,“耻乡土沦亡 ”,而投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九期。此说见于台湾方面1971年编撰的《革命人物志》第六辑。而陶恒生、刘德顺《海隅文集》中曾收录《空战英雄刘粹刚的生死恋》一文。陶先生认为刘粹刚报考的是当时正在招生的第八期。
刘粹刚不久肄业,转入中央航校第二期。位于南京的中央航校,是民国竞争最激烈的军校之一。民国《航空杂志》第一卷第一期记载:“高中毕业或军事学校毕业的青年军官,年龄在十八岁以上二十四岁以下,身体强健无不良嗜好者” 即可报考。然而在筛选时,则困难重重,有人回忆,“3 000多的报考生,军校生有800人,而合格的只有我一人” 。
这年的考试名单,于1932年2月及6月分别公布:
谢郁青、陈廷纲、吕德皋、徐卓之、万鑑蕃、田超文、徐伍(未报到)、郑长庚、韩德辉、赵家义、陈有维、洪养孚、王永福、罗中扬、钟龙光、侯正锵、张森樵、朱天宝、谢良、梁亦权、欧阳旭辉、李安宇、黄光汉、章释唐、蔡锡昌。
陈伟略、周廷芳、郭家彦、沙云亭、胡克静、李克元、田琳、郝鸿藻、邱容黄烈、赖名汤、刘福洪、韩文炳、许思廉、李廷荣、马兴武、石英、彭允南、韩锡伦、胡志毅、黄英华、汪雨亭、刘粹刚、凌万银、蕙作楫、徐飞、董明德、罗搴旭、金正喜、高铭烈、谢中柱、孙奉燮、蒋绍禹、李桂丹、曾超洋、梁鸿云、范伯超、刘文史、刘志汉、方大威、李光煜 。
二期确是星光灿烂,许多中国空军名将汇聚其间。而其训练质量,也令后人称赞——对比不久后全面“霸占”空军训练大权的意大利人,美国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方法更加有效——“第一班学员在1932年10月18日开始训练,以得克萨斯州伦道夫机场的美国空军为样板——单飞前双人训练平均为12小时,淘汰率高达50%。”
在航校的学习过程中,刘粹刚“飞行技术优越,冠于侪辈,尤擅长射击,有百发百中之誉”,1934年2月,刘粹刚于中央航校第二期毕业。期间,因沪杭交通便利,他在搭乘列车往返之际,结识了许希麟女士,后二人结百年之好,其间云书往来,是为一段人间佳话。
抗战爆发后,刘粹刚是第五大队第二十四中队的中队长。他在信中曾对妻子许希麟说,“政府培育我们多年,今日方有机会为祖国报效,虽说初试锋芒,我非替祖国争口气不可”。
这话当然不假。华北的形势还很危险,淞沪战火即一触即发,烽火连天,历历在目。仅淞沪一日,中国空军便数度轰炸日军的上海重要据点,而日机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派出飞机轰炸笕桥、杭州、上海、南京一带,欲急夺江浙沪黄金沿海,扼杀国民政府的抗战意志。
中国空军一众武士,奋勇杀敌,缔造神话。刘粹刚一人更是击落敌机多架,成为中国空军四大王牌之一。
1937年8月16日,中国空军第五大队,在大队长丁纪徐的率领下,驾霍克III战机15架,轰炸虹口。刘粹刚驾驶第2401号飞机任掩护,击落敌水上侦察机1架;
8月17日,第五大队霍克III机群再战虹口,与日本空军轰炸机8架,驱逐机2架发生激烈空战,刘粹刚击落敌轰炸机1架;
8月20日,第五大队霍克III飞机9架轰炸虹口,“冒炽烈高射炮火,投下大量炸弹,多数命中”,此时遭遇敌驱逐机,刘粹刚击落1机,在返程途中,又击落敌1架双座侦察机;
3天,4架战果,轰动一时。8月23日,第五大队霍克III战机4架,掩护友机轰炸吴淞口登陆的日军部队,与日驱逐机5架遭遇,刘粹刚再击1机。
9月9日,刘粹刚单机出动,侦察杨树浦及崇明方面日本飞机场状况,遇“2架拦截,运用机智与高度技术,回避战斗,完成侦察任务”。
9月17日,第五大队霍克III战机6架,在轰炸途中与日本驱逐机相遇,刘粹刚又击落1机;
9月20日,日机40余架整队轰炸南京,第24中队霍克III战机9架与第17中队波音机2架分头迎击,“刘粹刚与队员袁葆康、信寿巽合力击伤敌轰炸机1架,战斗殊为激烈”,“ 旋又与袁葆康各击落敌机1架,队员乐以琴亦击落敌机1架”。
9月22日,10时05分,日本驱逐机与轰炸机40余架又来袭南京,刘粹刚率领霍克III战机10架,与第17中队队长黄泮扬的波音机2架共同拒敌于南京上空,刘粹刚与袁葆康共同击落敌机2架。
10月6日,敌机两次袭京,刘粹刚此日击落敌机1架。
12日14时,15架敌机来南京,刘粹刚驾驶越来越少的霍克III战机迎战,“运用巧妙战法与技术,以寡敌众,苦战良久,卒将敌九六式精锐驱逐机1架击落”。
至此,刘粹刚的战绩已达11架,空战王牌名扬海内外。
很多人在回忆过往时,都曾留下这样的一句话:“我们的飞机和炸弹与敌舰同归于尽”,这是笕桥航校每日都可以看到的标语,许多人却是为此身体力行。
刘粹刚也流露过这样的想法,他在信中对许希麟说:“假设他日战争爆发,希麟,我残废了的话,一定自杀,自杀实比不死不活干脆得多了,不如一手枪死了,倒痛快得多了”。
1987年“八· 一四”大捷50周年回忆特辑里,有人说,那个年代嫁给空军,表面风光,开战之后,承担的却是丈夫随时一去不返的现实。战后重新修复南京空军墓,入葬空军几乎都是衣冠冢,可见空战之惨烈。
当刘粹刚在黑夜中寻觅之际,不幸触及城东南角的魁星楼,人机俱毁。
承受亡夫之痛的许希麟,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得以结识沈从文与萧乾,她向萧乾口述了当时的情形,萧乾将它记录下来,写成《刘粹刚之死》,成为与《血肉筑成的滇缅路》一样,流行一时的战时传记文学:“一声巨响,古老的城楼颤抖了。它不知道曾做了一件怎样残酷的事。没有爆炸,没有起火,但是飞机寂然不动了。这位一连击落十三四架敌机的刘粹刚少尉,也寂然不动了。”
“太行在望,壮士不返,国人莫不同声痛悼”。
刘粹刚生前因功得七星序及二等宣威奖章,后追赠少校,并在昆明空军军官学校内设刘粹刚小学,以资纪念。
在刘粹刚去世不久,他的夫人许希麟,拿着一张新印出来的照片,写下了对亡夫的思念,她回忆这封本应火化给天堂人看的信,被“刘毅夫及王校长见到,拿去抄录,冠以《念粹刚》的题目,送到当时的《中央日报》,见报后我才知道,后来,这封信还被采为国文教材”。(此文后刊登在《中国的空军》杂志上)
信中,忆及刘粹刚之死,许希麟写道:“粹刚,命运是注定的,我最低之希望都不容达到,我们的期望,只不过昙花一现,旧日的兴奋,都变了今后悲壮的回忆,我的刚,在你是求仁得仁,已尽了军人天职,可是我,正日月茫茫,又不知如何度此年华”。
1938年,一位观察中国抗战的外国人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
“中国的空军在自己很短的历史中,添写了许多光荣之页,这令世界意想不到,更出乎日本军人的推测——轰炸黄浦江上的日舰,保卫南京上海,轰炸天津附近的塘沽,轰炸台湾,二月一十八日,四月二十九日和五月三十一日的汉口空战,远征日本,轰炸长江中的日舰,这是抗战一年以来,中国空军光荣事件的基础。”
1938年,中国抗战进入痛苦的一年。上海沦陷,南京失守,平津伪政权建立,华北一带敌我交错,虽然有台儿庄大捷为人们鼓励,然而举国上下,不免因战局不稳,而略显信心不足。在政府那里,是认识到联合人民抗战的作用,一边加紧战区布置,一边加强抗战基础;在民间,则是热火朝天的献金救国运动,而年轻的中国空军创造的奇迹,更带起一阵航空旋风,刮遍中国大地。
中国空军在随即到来的武汉会战中,再次显示出年轻的活力与令人黯然泪下的牺牲精神。
1938年第七期《中国的空军》记载:“(1938年2月18日),午后1时许,敌机倾巢而来,要和我们的空中英雄们决一雌雄。12分钟内的决斗结束,虽是击落了敌机12架,打破欧战空战的纪录,为民族争了光,为抗战尽了力,为广大死难同胞复了仇,可是我们那位英雄豪侠的大队长——李桂丹及四位忠勇的空中英雄:吕基淳、李鹏翔、巴清正、王怡,都为国牺牲了,永不能见面了” !
这日,38架敌机于“上午12时,由边境向武汉方面进攻,该批敌机未到鄂境,即旋衡阳一带肆虐;另一批大队敌机,于上午6时许经鄂东北往犯重庆,曾在重庆广阳坝投弹十余,至12时许,30余敌机于皖境出现,向武汉三镇进袭企图,至下午1时左右,敌机逼近武汉防空警界 ”。次日,《新华日报》以“昨武汉壮烈空战,我击落敌机十一架”为题报道过这次空战。
中国空军列阵天空,“敌我均争死角逐射击据点”,我将士以“包围阵势,又采取个别击破战术,向前夹攻”,一时“敌机数架纷纷应声下坠”。
交战中,李桂丹队长的伊-152飞机被敌机猛咬,后因座机油箱被击中,飞机当空爆炸,李大队长也因此牺牲;巴清正烈士在“与敌周旋中不支坠毁,高底过低,不能跳伞”;“王怡烈士被敌机偷袭击落身亡”;李鹏翔烈士也是在与日机的缠斗中重伤身亡;吕基淳烈士则作为应援飞机,被性能更好的九六舰战围攻,虽力战雄敌,然不支,被击身亡 。
战后,武汉各界为牺牲5烈士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公祭活动。蒋介石与夫人宋美龄共送挽联,书曰:“武汉跃天下之中,歼敌太空,百万军民仰战绩;滂沱弹同胞之泪,丧我良士,九霄云雨招英魂 ”,寄托哀思。
牺牲的诸位烈士,李桂丹25岁,吕基淳26岁,巴清正22岁,李鹏翔25岁,王怡21岁,平均不到24岁。
吕基淳的遗物中,留有吕父家书,其中曾言道:“在这种战争上留个名字,参加工作并且显显身手,叫那些自诩文明先进、军备机械化而专以侵略为目的的野蛮国家不敢把我们估价太低,是多么露脸,是多么有趣——比当赵子龙还有趣些。你们自当力图报效国家。盖国若不存,家亦无托。努力前进,为国即是为家也。”
巴清正烈士则还有一封尚未寄出的信。信中写道:“每当黄昏薄暮的时候,使人旧念丛生,复兴民族,收复故土,以及我等盟誓之约,历历在目。弟生来不甘落后,自勉之心有超于人,又何况我等仇耻,累累皆是!弟自十六岁入军校,至今时将六载,朝朝暮暮,为的什么?这是一切的好机会。如时间错过,徒英勇又如之奈何?”
“故都胥沦,山河风景,举目苍凉,望收复以何时,思旧游兮不在。”这些信或再寄之不出,或再不能阅之,然而铿锵有力地说出了他们牺牲的原因所在。
很快,4月的一场空战,又飞临武汉上空。
4月29日,是日本所谓的“天长节”,即天皇生日。这一日,日本空军飞往武汉上空,想要“给中国之核心的武汉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袭” 。进入武汉上空的,有日本海军的九六式舰战及九六陆轰,一时间,“五万匹马的威力,黑压压一片,向武汉航进”,于下午2时45分,侵入武汉领空。
毛(瀛初)大队长率第四大队迎战,他在武昌上空,其左右后方是一群精干的战斗员:杨圣贤、陈怀民、信寿巽;董明德率第五大队迎战于汉口汉阳上空,第三大队紧随其后,“中国军机渐渐形成一个集团,里面包含极多的空中英雄,拱卫着大武汉东西一百公里直径的领空”。
此时,中国派出伊-152战斗机,“及从南昌赶来的苏联志愿队”,合64机,迎战日本45架敌机。双方在空中,以“一百数十条机关枪的火流互相交插,闪喷,爆烈弹,曳光弹,燃烧弹,穿甲弹的混合威力打击着机头与机体,中弹的声音如落雹”,一时“空战声大作”,而三镇居民,仍如去岁淞沪战场冒枪林弹雨之胁,“引颈东望我机迎战空域,以示声援”。
“我青年战士,无不身经百战,气吞山河,当即奋然驰入敌机密集群中,与之死拼”。第四大队的勇士们,被汹汹而来的敌机包围,“当场发生恶战”,“敌人的九六式战斗机虽敏捷,终敌不过中国空军之花的精练技术”,很快,“刘宗武在缠斗中当场击落两架敌机,刘志汉击落一架敌机,杨圣贤亦击落一架敌机,陈怀民击落一架敌机”。
此场战斗十分凶险,敌机以众击寡,战后发现,刘宗汉的座机中80余弹,支住断了一根,信寿巽的座机中70余弹,不住冒烟。
引颈观战的民众们发现了此猛烈战斗中我方战斗的壮烈牺牲。“似流星一瞥,而猛撞敌机而与敌机同归于尽”,此即陈怀民烈士。当时,“陈怀民座机受伤更重,人亦受伤,在山穷水尽再不能支的瞬间,他竭其余力,开足油门,从背后猛撞一敌机而与之同归于尽”。
只是报纸发售当日,人们还不肯定,这位撞机牺牲的烈士是谁。“此青年战士,究属谁氏,以时间匆促,虽经记者多方探询,一时尚难查明,然队员陈怀民迄今未归,夕阳西坠,而空际仍无回声,是则此壮烈无比之肉弹,果非陈氏,而陈氏亦不归矣”。《新华日报》以“壮哉吾战士,烈者吾英雄”祭英雄长逝;《中国的空军》则以《陈怀民肉弹袭敌记》给出大篇幅专稿,并刊登《美惠子的悲哀》一文。年仅21岁的陈怀民驾驶伊-152撞击日军飞行员高桥宪一所驾九六舰战,与之同归于尽。美惠子,即高桥宪一的妻子。
高桥死后,在他身上发现了美惠子的一封家书。而在哥哥陈怀民牺牲之后,其妹陈难写了一封“致美惠子的信”,信中言道,“我是厌恶战争的,但中国为抵抗暴力而战,这场战争,是维护正义和人道的战争,是值得歌颂的战争”。
陈怀民烈士之父得到儿子战死的消息后说“怀民之死,颇得其所,惜其为国,尽力太少”,亦是一封寄往天国的短笺。
许多人至死都将家书携带于身上,许多人也是匆匆在飞机中写完最后一封家书;许多家书再也无法寄出,同样,许多的家书再也查无此人。
这些寄不出的家书,正是无处安放的情感,却在70年之后带给我们内心久久的震荡。收复故土的盟约还历历在目,那与他们有与子同袍,执手之约的人却消失不见。
历史之后,回响重重。
责任编辑:吴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