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聊起准备展品的过程,不太像人们习见的艺术家,倒像是个卖猪肉的,指点着身前这只猪哪块肉受欢迎,哪块肉得注注水,用重量补足质量。陈天灼觉得自己的作品毫无价值,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功用。最终的归宿要么在画廊里落灰,要么挂在藏家墙上落灰。“这是一个工种,和其他工作没什么太大区别。”
但他的“猪肉”近年很受欢迎。陈天灼生于1985年,2010年从英国伦敦切尔西艺术设计学院艺术硕士专业毕业,作品曾于中英艺术设计节、上海当代艺术馆、上海艺术博览会、尤伦斯艺术中心、香港K11等地展出。近两年,陈天灼因与时尚设计师上官喆跨界合作服装、与话题歌手曾轶可合作的一组影像装置作品以及2015年在巴黎东京宫的首个个展“陈天灼”,引起各界广泛关注。他的作品混合绘画、装置艺术、影像和表演,指向毒品、性少数群体、嘻哈音乐、日本暗黑舞踏、voguing舞和种种时尚元素,善于运用强烈而浓重的色彩冲突和极度夸张的视觉符号完成一种歇斯底里的表达。
陈天灼用三个词形容自己的艺术:疯癫、狂热、荒诞。共同主题是糅合青年亚文化元素构建一个虚拟宗教。当代流行文化和宗教的相似之处在于,如今名人说过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可能变成一种新的神话或是创造一个全新的信仰系统,其后跟随着一群狂热的粉丝。
过去一年,陈天灼的主要兴趣转移到歌舞剧上来。本来他想做的表演更像是话剧,在实现过程中发现对白和叙事没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呈现的方式,而不是情节。台词这些都是次要的,表演和情绪的比重要大得多。” 身为歌舞剧导演,陈天灼写剧本、编曲、填歌词、负责所有角色的服装和造型,唯独不能亲自上台跳舞或唱歌。他说自己是很容易尴尬的人,非常不适合上舞台,受不了这种尴尬。“我自己比较擅长带给观众感官上的刺激。”陈天灼说。
在他作品中的曾轶可让有些粉丝不满,“妆还是化得太脏了”。与上官喆合作的服装系列也因极为大胆创新引起讨论。陈天灼自己艺术中经常出现的形象有眼球,裸体,扎着黄色双马尾、表情怪异的少女面具,一脸痞气、戴四五条金链子的侏儒,头上长子宫的马和肌肉发达的异装癖,极为辛辣的视觉冲击时而让观众产生生理不适,有人直白地评价陈天灼“长得像北岛却比他丑”,“整个人每次看起来都脏兮兮”,“品味怪得离谱”,“作品恶心奇怪又难看”。
听到这样的评价,陈天灼第一反应是,“这不应该是个好评吗?”这是他乐于看到的评价,你可以爱死了他,也可以极度讨厌他,这都说明他的作品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陈天灼最怕的是别人说他的作品无聊,这让他完全无法忍受。“你没有觉得中间很恐怖吗?”坐在798艺术区的咖啡厅里,陈天灼倾身反问《人物》记者,“因为看到太多东西你都不知道怎么用好坏来评价了,可能你不会在它面前多站超过两秒钟,这对我来说是我自己最害怕的。”
正因为这种无常,宗教成为陈天灼永恒的艺术主题。一面是生殖力所代表的繁衍欲望,另一面则是生与死的界线模糊不清,人的肉体最是不堪一击。
以下是陈天灼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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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评价我的作品出格,我也没有什么太出格的。每天发生在身边出格的事儿够多了,你作品再出格,能比现实生活还出格?不可能。随便打开微博刷一刷,放眼看过去,那些东西都会让你觉得这事儿特别匪夷所思,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发生,每天都发生太多奇怪的事儿了,有很多事儿都很cult。
我自己喜欢有点调侃的方式,而不是说一个特别正的方式,无论那个正是正常的正还是正面的正,比如说像暗黑舞踏本身就太黑了,太狰狞,让你看着也觉得过于严肃,就是狰狞得特别严肃。我同样不喜欢很传统的现代舞,或者很专注于身体的那种方式,我觉得那太正能量了。反正我就是不喜欢用一个很严肃的方式来做一个东西。
我喜欢让它看起来有一点,可能是你熟悉的,但是稍微有一点拧巴的那种感觉。不是说很严肃的,又不是一个完全娱乐的东西,它兼具两者,本身有一点荒诞吧,有它比较黑暗的那一面,但是它其实呈现上又有点欢快。我很怕做一个作品,底下台下的观众看一个表演,有那种恨不得尴尬得想钻到娘胎里的感觉。有一些表演很让人尴尬,特别是行为的表演,你在台下看,会有一种后背冒汗的感觉,我特别怕这个。当代艺术里面这种尴尬往往更多,你随便看一个表演,百分之七八十的都能把你尴尬回娘胎里。要不然就是一种你完全看不懂,不知道在干嘛。
我不停地在反省这个问题。有的时候从艺术家创作的角度你觉得这个好像很重要,但从观众的角度来说这个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那你就要控制你觉得重要的东西观众他们觉得有多重要。我做的是一个剧,观众的体验太重要了,你不能让观众觉得,这个太冗长了,受不了了已经,然后一直没有点,也看不下去呀,就跟电影一样嘛。
在纯粹的行为表演里面,艺术家很少考量观众,观众的反应是站在其次的,不管观众是否懂或者情感上会有什么感觉。但对于我来说,其实我做表演的方式更接近于剧场,我比较考量观众的观感。很大的程度上我在挑逗观众的情绪。我比较擅长的是我知道我做什么,台下的观众会有怎么样的反应。比如说我会计算在什么时间段我的表演应该无聊一点,什么时间段需要给他们一个比较猛的东西。之前的那个无聊是很重要的,你不可能永远都在高潮上,那会觉得很累嘛,最重要的是前面的无聊让他们觉得,哦,可能我看了这个表演就这样了,但是后面的那个重要的东西让他们觉得情绪上一下就起了。这我是对于观众的情绪反应比较精准的设计。当他们回应到我的设计的时候,我就特别爽,有肾上腺素爆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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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艺术家不在意观众的,哪有啊?就那么一说。大家都在意。没人看,还是会在意啊,你作品大家都不喜欢看,那一定在意啊,哪有真的不在意。就像艺术家说自己不在意作品卖不卖一样,当然在意啊。
但是话说回来,我也不会因为作品卖不卖得出去焦虑。年轻艺术家的焦虑是在于,所有人都期待你的下一个,所以你要不断产出下一个。这个下一个就是一种焦虑,你是在被挤压着,不断在产出。
这已经不是你需不需要做新东西的问题,是你不能停。不是你自己需不需要停,或者自己考虑应不应该这么快,这事就不能停。
我信佛,相信轮回。但是这种现实的业力也很大,有时候你知道其实这个事情没那么重要,但实际上现实是推着你让你觉得这个事情很重要的,相信是归相信,但你真的能做到是非常难的,我也不觉得我一时半会能做得到。有太多的事情逼着你,你觉得你还是要去,比如说希望自己的职业做得好一点,能赚到更多的钱,你还是会想的。
上一个阶段艺术发展中,有名的艺术家还能靠单一的个人范儿成名。现在这个事在年轻艺术家身上不可能出现了。这种符号性的东西现在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需求了。现在的发展你还有一个什么标签能再代表中国呢?你已经跟70年代不一样了,你哪能归纳出一个东西来,就是一个这个时代的标签,你现在已经无法用这种方式来创作了,因为这个时代就不是一个这样的时代了,这个时代都无法标签化,那你怎么能产生一个标签化,然后还能再利用30年?这是那个时代艺术家的优势,就是可以有一个东西吃30年,但是现在要比30年短太多了,一个标签可能重复5回,别人就看腻了。
所以我一直在尝试新的方式吧,最早开始画画,又装置,还有影像,又做了服装,现在又做了舞台,我需要用这种方式来保持自己的兴趣。
我完全不感兴趣当代艺术讨论的那部分话题。比如说艺术的哲学或者是美学那种层面的话题,就不是我很感兴趣的。作为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你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我感兴趣的是生与死、轮回、灵魂是不是有实体这样的东西,我的作品里最根本的在讨论这些话题。这个问题是一个你永远可以开脑洞的主题,它没有答案。宗教这种问题永远都是一个开放性的答案,你对生和死的问题没有解,对于轮回这个问题没有解,所以这个问题你可以一直想下去。而且你活得越久,会对这个问题越焦虑。没人会觉得这两个问题无聊。它就是一个你一定会面对到的问题,你无法逃避和不想。渐渐地,你活到一定年龄就会焦虑这个问题。你的肉体在衰老,你奶奶走了,隔两年你爷爷也走了,这种事情没有一个节点,说让你“啪”突然意识到(生死)。就是渐渐地意识到有这样的一个问题存在。当你细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已经进入了一个宗教思考的范畴。
思考无法对抗这个焦虑,思考只能让焦虑变得更焦虑。宗教可能是唯一的面对这个焦虑的方法。我活得越大,越意识到我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一片由死亡组成的世界。很多人都恐飞,我也挺怕坐飞机的,飞机一颠,你觉得今天就是你的最后一天。这种焦虑无时无刻不在,而且很吓人。刚才我们俩开车过来,我一拐弯差点被一个大卡车给撞了,也许就是那一个瞬间你就死在那条路上了。这个生跟死的界限太模糊了,这就是佛教里面说的无常嘛,也许你多拐一点点,你就被那个车给撞死了,你永远无法预测。你觉得现在咱俩坐在这儿谈话挺好,可能回家路上就能碰到一个车祸,就是这种不确定,这种焦虑是与日俱增的。这种恐惧一定是大家都有的,超多,大家都不说,都不好意思,很多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恐飞什么的,你很难与别人分享这种恐惧。我会把这种焦虑放进作品里,这样无常的观念,肉体本身就是很脆弱的,生跟死的界限就是如此地模糊。
像我表演里面ADAHA那个受难的形象,他被倒吊,有点像是倒过来的耶稣。我没有体现这种恐惧,更多的是表现你的肉体其实是一个非常短暂的存在。其实用血腥的形象来体现这种肉体的短暂是有一个很长的历史的。像在欧洲的宗教画里出现的骷髅,一个人的肖像捧着一个骷髅,或者有一些圣母手里拿着一枝康乃馨,康乃馨上趴了一个苍蝇。还有佛教里那种不净观的图,藏传佛教里骷髅的这种形象,每个宗教里都或多或少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提醒你,你自己的肉体是很短暂的,稍纵即逝的。我同样借鉴这种方式,就是通过一个很残忍的方式,其实说的是一个很直白的事情,就是你总有一天会是这样的。
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善。这种善就相当于,像唐卡里边很凶恶的形象,告诉你的其实是一个好事。它是通过一个更极端的方式来提醒你。就像佛经里说,你观想自己的身体是脓血或者是腐肉化成的一个身体,在你冥想的时候你要观想脓血和腐肉,他想的肯定是一个非常极端的画面,但是其实这是一种对自己的提醒。
宗教是每一个艺术家多多少少都会涉及的一些主题,艺术本来就是从宗教来的,这也是一个人一定会面临的问题。我无所谓观众能不能看到这一层的表达,你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精确地看到你想让他们看到的,他们无论看到哪一点都无所谓。但在那种很炫的表演之下,倒吊人的那种受难的情节是我比较痴迷的。殉道这个事情它是一个非常明确的证明,生和死是同样渺小的一个事情,但是有一个东西超越了你肉体的这种腐烂,你用一个身体的力行去证明它,用结束一个活着的生命去证明有这样的一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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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这个职业竞争很激烈,每年的艺术家起起落落,这很难讲。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大家的视线都在你身上了,你作为艺术家就被眷顾了,然后很快大家的兴趣又转到别的东西上了,所有这些都是压力。
你也总会有不被眷顾的时候对吧,这要得考虑在内,而且就算你被眷顾你还要想怎么保持让大家一直来眷顾你的状态,不是也很累嘛,这个也是压力。在你被眷顾的时候,像现在,谁敢控制速度,还不是趁自己还行的时候赶紧往前冲,在这个艺术里面,现在没有人敢停下脚步。别说我了,有那么多成功的艺术家都不敢停。这种事儿你一旦开始了,只能往前。再一个就是你停下来想一想,反思一下自己,就没有人再想得起你了。只能没有反思,只能疯狂地去挤压自己。
我展览做多了肯定空虚,但就是没办法,你只能用新的事情来填满。不停地做展览,你只能用下一件事儿来填满你上一件事儿的这种空虚。一个事儿完了,觉得好空。我们每次都从一个地儿表演完了之后,表演的现场巨爽,回来那天空虚疯了都。太难受了,每次演完的第二天还好,第二天还沉浸在前一天的高潮里,第三天开始可以空24小时。我们在国外演,一般都接得比较紧,也没玩两天,第三天就拎包回家了你知道吗,就是这种很空虚的那个感觉,过眼云烟。
我自己的作品是属于短暂、很爆发式的作品,这种爆发不可能一直在爆发,一个高潮之后总会有那个空虚感。你有更嗨的时候,就注定了你的落差比一个很规律的生活方式的落差要大。
没有艺术家能避免自己的创造力提前透支。我像喝了红牛一样,在透支自己,透支一个事情的爆发力。有的艺术家透支得很快,当然了,透支也有透支之后应对的方法,那就是多赚点钱呗。总之没有艺术家能避免自己的创造力透支的风险,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可能现在已经透支了,没有人敢面对这个事情。
这种危机感更多来源于别人看你是不是已经透支,是不是对你没有期待了。你知道很多艺术家,有一些展览,你只要听到他的名字,你就可以想象出他要做什么,你看不看那个展览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你知道它会展什么。每个人都怕有这一天。
我做的东西本来就不是一个大众的东西,我不希望叫全中国人都知道我,那一部分人是不是知道我都无所谓。我只希望别人对陈天灼的期待是,不知道他下一个东西是什么样的,想不到他会做什么。
我爸妈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尽量不给他们看。我妈从来没有来过任何一个开幕或者是来一个展览,她要求,但我不会带她来。她有时候可能会稍微看见一点,比如从我朋友的朋友圈里,难免你爸妈会加了一两个你的朋友,或者说不小心百度到我了这种。但是他们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只会关心你是否发展得健康之类的。我开始赚钱养活自己的时候,父母就会好一点。以前不赚钱的时候,整天吵架,他们让我考公务员我肯定没考,但是高考我考了,我妈也就最近两三年才终于不说给我找工作这个事情了。我的工作他们就觉得这个看不到一个实在的东西。我妈有时候问我,你为什么不能做一点积极向上的作品?做一点积极向上的事情,就是对于他们来说的正能量。他们对艺术的看法,对于希望你做的事情的看法,有可能是一件非常好看的画,可能他们的那个审美取向是在那种层面的,印象派之类,但我这样一个东西是无法说服他们的审美。既然无法说服他们的审美,就别让他们知道了,不然你不是给自己找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