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二,你是想让刘纪在经济上赔偿你呢?还是让我们把他拘留起来,你不要钱了?”阎强走到财二面前,盯着他问道。
“我打听了,人家说,判了刑也得赔钱。”
“哼,你挨顿打还被打成法律专家了?”阎强对他嗤之以鼻,“那你雇律师打官司去吧。”
“我听你的,阎强哥。”财二突然提高了声音,“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得按你自己的意思办。”阎强说,“你要是雇律师打官司,拖着三年两年也说不定,拿到赔偿款得让律师分一大半。”
“刘纪能赔我多少钱?”
“把医药费给你报了还不就可以了!”阎强说,“你把医院的单据拿出来,一会儿就能拿到现钱。”
“我得把花妮叫过来。”财二说,“单据她拿着呢。”
马辉去叫花妮。
汪传法双手捧着笔录,给财二念了一遍。财二点着头说对对对,在几个重要的地方摁了手印。汪传法像交了考卷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财二啊,你别整天在街上晃来晃去的,你也想办法出门打工挣点钱。”汪传法说,“你在美发店里坐着,人家看见你这个流氓样儿,想进也不敢进去。”
“我是要打工去,要不是打这一架,我现在早就在北京了。”财二说,“我两个朋友,邀我去给洗浴中心看场子。我再养几天身体就出发。”
“学门手艺。”汪传法说,“找一个地方,老老实实待下去,你每次出去打工,没有超过一个月吧?带去的盘缠花光了,就又回来了。”
“不是我没有长性。”财二说,“传法哥,你没出过远门,你不知道。北京上海青岛,我都去过,可是我觉得哪儿也比不了咱们眉镇,外面的人都太冷漠,没有笑脸!”
花妮来了,手里攥着一沓票据。医院的正规发票是三千六百多,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饭店、小卖部的票据和车票。
“这些不算数。”阎强把这些票据还给了花妮,“让他赔你们四千块钱吧。”
“啊?”花妮张着涂了口红的嘴,很失望,“同一个病房里也有个被打成轻伤的,都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了,赔五万块钱还不愿意呢!”
“性质不同,还有一分钱也捞不着的呢。”阎强说,“电鱼本身就违法,而且是去人家承包的鱼塘,还药死了两条大狼狗,值六千多块钱,药狗算是投毒,追究起来比轻伤还严重。”
“狗不是我下的药。”财二耷拉着脑袋。
“那你还有同伙?”
“没有。”
“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有人把看水库的狗毒死,让你去偷鱼!”阎强有些生气,“好了,你们先回去吧,等我们调查清楚,把毒狗的人抓着,再一块处理。”
财二抬起头,看着花妮说:“听阎强哥哥的,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也不能说听我的。”阎强放缓了口气,“还得按你自己的意思办。”
最后,财二和花妮两口子同意刘纪赔给他们四千八百块钱,双方以后互不追究。阎强回到指导员室,一会儿刘纪从那儿过来了,左腋下夹着一个棕色小皮包。他冲我笑着点头,从小皮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花妮。“扣除杜雪替我预支的三千,我再付给你一千八。”刘纪笑着说,“花妮、财二,咱俩以后见了面,还是好兄弟姊妹。想吃鱼,白天去钓,要是夜里去电鱼,还是不客气!”
花妮埋着脸,把手里的钱数了两遍,说:“财二白挨一顿打,白白受了几天疼。”
财二梗着脖子,咬着牙不说话。
“疼都疼过了。”汪传法说,“财二也没少受疼,就当自己喝醉酒摔破了头吧。”
“那不一样。”花妮说。
财二和刘纪分别在调解书上签了名摁了手印,双方各持一份。我拿着笔录和留档的那份调解书去敲张所长的屋门。
“进来!”张所长的声音很洪亮。
这是我见过的一间最不像所长办公室的办公室了,一进门左手是一张办公桌,桌子再往里顶着后墙放着一张小铁床,靠右手这边挨着墙放着几袋化肥和饲料。这些东西都是他在小镇逢大集时买来的,外来的流动商贩比镇上的农资店铺里卖得要便宜一些,他先堆在屋里,要分批用面包车拉回家,通往他村里的山路陡峭得很,拉多了车子爬不上。红色的木头办公桌上,两头堆满了书籍和报纸,中间是信,全国各地的战友的来信,按省份一摞一摞地码放,手头没有要紧事务处理时,他就看信和写回信,他梦想着能把散布各地的战友召集起来,到当年战斗过的地方相聚一次,一起去长眠的战友墓前敬献花圈。这事忙了几年了,一直没能如愿。
桌子上最醒目的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圆铁盒,里面盛着半盒烟丝和一沓白纸片。圆铁盒旁边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卷好的纸烟,每根都卷得一模一样。蹲猫耳洞那几年,与敌人紧张的对峙间隙,他练成了卷纸烟的拿手活儿。现在他的习惯是每天一坐下来,先卷十二根纸烟。他点着烟,狠狠抽了一口,烟头猛地变红,一下子蹿起了小火苗。他噗地把火苗吹灭,拿起笔录,挠了挠头皮,问道:“不是说罗德林打的财二吗?怎么变成刘纪了?”
“财二改口了。要不先不结案,我去找证人摸摸情况?”我说。
“冤有头,债有主,只要挨揍的没意见,那就算了吧。”
他挥了下手,我转身走出所长室。刘纪、花妮和财二都已经走了。既然双方同意,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吧。我想着接下来把精力放在寻找被拐走的孩子身上。杜雪说当时那个耍猴的男人生病了,女的去宏济诊所请来大夫给他输液,也许吴兵能给我提供一些线索。我去找吴兵,骑着自行车出了派出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后面超过我,停在路上,右侧前车门打开了,刘纪跳下车,快步向这边走过来。我假装没有看见他,继续向前骑。
“鲁松!”他叫着我的名字,迎面站在我前方。我减一减速,冲他点头打个招呼,继续往前走。
“我跟你说句话。”他紧随着我跑了两步。我骑到和越野车并排时,左侧后窗的玻璃落了下去。“噢!”坐在车上的人故意发出一个怪声,我眼角瞄见了阎强那张娃娃脸。我假装没看见,继续向前骑。越野车在后面追上来,超过我,再次停在路边。我急忙握住刹车手柄,滑行到和越野车并排时,我扭过脸,阎强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一起去吃个饭!”
“我有事。”
“别婆婆妈妈的了,快点儿!把你的自行车放‘大个子’修车铺去。”
路边有一个修车店,两间铺面,没有招牌,外墙上嵌了两个木橛,一个挂着两条旧车胎,一个上面吊着块巨大的锯成钥匙形状的木板。铺子里一排货架子上摆着自行车配件,另一间屋里摆着锁具和小五金。店主三十岁左右,赤着上身,胳膊比一般人的大腿都要粗,他坐在马扎上,双手捧着一本包着书皮的厚书,端着十足的读书的架势。我推车走到他跟前,他瓮声瓮气地问道:“哪儿坏了?”。
“车子没坏。”我说,“我在这儿存一下,下午来骑。”
“我这是修车铺,不是存车处。”
“张龙,张龙!”阎强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这边大声叫道,“这是咱所里新来的鲁警官,你把车子给他推屋里去。”
张龙站起身子,这人太高了,我刚到他的肩膀,他伸出右手把自行车接过去,在他手里就像一个儿童玩具车。
越野车里有一股新车的味道,很宽敞,真皮座椅很舒服。
“张龙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天天抱着本《水浒传》,上面的字估计得有一半不认识。”阎强扭着头望着站在店门前目送我们离去的张龙,“他以前在省里的一个篮球队,打了几年球,脑袋被篮球砸得有点傻不拉叽的了。”
挨着张龙修车铺的是农机维修站,门前停着几辆残缺不全的拖拉机和三轮车,派出所的警用面包车停在地沟上,沾满了泥浆,修车师傅正在检修。
“叫上张所长一起去吃饭吗?”我说。
“叫他干什么?整天颠三倒四的。”阎强说,“霸占着所里的警车,都成了他的拖拉机了,这辆车还要我的关系从治安科要过来的。这人封建思想严重得很,头胎是个女儿,却把户口上在别人名下,非得生个儿子,把自己搞得贫穷不堪。要不是他有两个战友在部队很厉害,关照着他,早就处分他了。”
“咱们去哪儿吃,阎指导员?”坐在副驾驶座的刘纪扭过脸问阎强。
“去哪里吃呢?现在越来越没胃口了,什么都不想吃。”阎强叹了一口气,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雀山那儿有一家农家乐,还不错,就是有点远。”
开车的人一直沉默着,他一头浓密蓬松的自来卷,像一个巨大的钢丝球,左边额头一道伤疤,一直到眼角。他穿着黑色上衣,袖子卷到胳膊肘,右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左手腕戴着紫檀手串。
“好车不怕路远,”刘纪说,“一踩油门就到了。”
“既然你这么说,咱就去雀山。”阎强向前探着身子,双手扳着前面的靠背对开车的自来卷说,“停车!你不知道路,换我来开。”
自来卷收起油门,滑行很远才将车停下。刘纪坐到后排来,自来卷把驾驶座让出来,坐到了副驾驶位上。阎强刚拿到驾驶证不久,正是看见方向盘就手痒的阶段。
“真好开!”阎强坐得笔挺,架着胳膊双手端着方向盘,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这车多少钱?”
“三十来万。”刘纪说。
“好嘛,够我干到退休的了。我一个月领到手还不到一千元,当一辈子警察就值一辆车。”阎强摇摇头,“越野车还是要买军绿色的,帅气。黑色不好看,太沉闷。”
自来卷眯着眼睛,盯着前方的路,脸上确实显得很沉闷。
“阎强,你不想当警察了?咱俩换一换!”刘纪说,“你去管理大理石厂,我去当指导员。”
“我们这一行就是——”阎强往后扭头看了我一眼,“好汉子不稀干,赖汉子干不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上牌的时候怎么没有找我啊?我跟车管所赵所长熟得很,他还欠我一个人情,要是去找他肯定得弄个好牌子。”
他一直往县城方向开去,过了拳铺镇,拐弯进入一条砂石路,沿着一条小河在山上绕来绕去。快到山顶时,他将车子刹住了,路边立着的一块大石头上写着雀山,旁边平台上停着几辆小汽车。一排四间木石结构的瓦房,屋顶上铺的不是瓦,而是薄薄的石片,树林里隐约露出几座小木屋。阎强打方向驶上小平台,一个中年女人摆着手指挥阎强停好车,帮他拉开车门,脸上堆积着重叠的笑容,“刚接了辆新车啊小阎?”
“今天有啥稀罕点的野味没有?”阎强跳下车,车钥匙在手里甩来甩去。
“想吃啥有啥。”老板娘浑身散发着江湖气息,她冲着瓦房大声叫道:“陈丽!”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苗条女孩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暖水瓶。
“马玲呢?”阎强问老板娘。
“马玲回老家了。”老板娘说。
“小周呢?”阎强再问。
“小周上桌了,那一桌也是老主顾了。”老板娘说,“陈丽刚来,可有眼力劲儿了,服务绝对到位。”
瓦房后面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圈养区,野鸡山鸡土鸡、鸽子斑鸠,在里面扑棱棱乱飞,另一个网子里是几十只野兔。拴在松树下的几只青山羊,嘴里咀嚼着树叶,抬起头四下打量着。自来卷的手机响了,他穿过停车场,到那边去接电话,刘纪随后也跟了出去。阎强一口气点了十几道菜,“够了吗?你再点几个吧!”他对我说,“开着三十多万的车,戴着几万块钱的手表,咱给他把事情办得这么圆满!还不得让他出点血?”
“你自己觉得你今天是逼供还是诱供?”我说。
“什么?你是督察室还是检察院?质问起警察来了!”他的小眼睛瞪得溜圆,“财二都同意了,你有什么不满的!罗德林不是想和张富仁竞选下一届村长吗,担心有刑事案底会让张富仁揪住小辫子。你不知道这事儿?好嘛,看来我这个忙是白帮了!我还不是看在你和他媳妇是同学的分上,才不惜得罪花妮和财二,你还不领这个情!”
“警察哥哥,茶水倒上半天,都快凉了。”服务员站在一间木屋门口,大声招呼我们,“还不快点入席!”
“好,好。”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改天我请你一场酒。”
他脸上的委屈慢慢散去,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背,像一对亲密的战友走向餐厅。
不一会儿,四个凉菜就上来了。“喝啥酒?”服务员问道。
“不喝酒了吧?”阎强望着自来卷说道。自来卷没答话,刘纪说道:“怎么能不喝酒呢?无酒不欢!”
“一般的酒我喝了就头疼。”阎强眉头紧蹙,仿佛头疼的感觉还没有消散。“要是不来点酒,就白瞎了这些菜了,今天点的全是下酒菜,你们喝,我来开车。”
“咱不喝一般的,咱喝点好酒。”刘纪问服务员,“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好酒?”
“啥好酒都有。”服务员从小柜上拿起酒水单递给阎强,“茅台,五粮液都有。”
“一样先来一瓶。”自来卷说。
“既然你们非要喝,那就要一瓶五粮液好了。”阎强翻看着酒水单,“这儿卖得太贵了,比县政府宾馆的价格都高。”
陈丽拿来五粮液,打开。刘纪把酒瓶接过去,先给阎强倒了一杯。
我把面前的酒杯拿开。“我不喝酒。”我说,“我以茶代酒。”
刘纪拿着酒瓶子,站在我身边,他望着阎强问道:“鲁松真的不喝酒?”
阎强抬脸对刘纪说:“他是嫌酒杯小,给他换个大杯子!”
“就是嘛,古人云不会喝酒的警察不是好警察。”刘纪打个哈哈,拿过我的杯子,倒了一满杯。
他挨着自来卷坐下,“哥,你就不喝了吧?”他小声问道,“咱下午还得和卢总谈事儿。”
“我只喝一杯。”自来卷说。
“哪个卢总?”阎强问道,“谈啥事儿?”
“邹城的朋友,以前在兖矿那边搞工程。”刘纪说,“我们想邀他合伙上个项目。”
“啥项目?”阎强接着问。
“想搞一个度假村。”
“吃喝玩乐一条龙?”阎强说,“消费高不高?开业后我们这些穷哥们儿去玩可得有面子!”
“看你说的!”刘纪说,“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去玩儿我给你免单。”
腰里系着白围裙的光头小伙子端着菜盘走进来。“炸槐花,野蜂蛹炒鸽子蛋。”服务员报着菜名,把两个菜盘摆在阎强面前。
“开始吧!各位兄弟各位朋友。”阎强端起酒杯。
自来卷右手端着酒杯,左手护在右手前面,“请——”他挺直身子,擎起酒杯,动作带着一股古意。“谢谢二位!”他缓缓将酒杯放在桌上,望着阎强,“阎指导,还有这位朋友。”他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就像隔着一层干燥又厚实的沙砾传出来的,但说得清楚而坚定,底气十足。
“怎么,你还不认识鲁松?”阎强很惊讶地望着自来卷,“他不是和你媳妇是同学吗?”
和我挨着身子坐着的这个人,果然就是罗德林。他端起酒杯对我和阎强说着谢谢,眼睛里却没有表露感谢的意思,也不带丝毫的喜悦。他冷静的目光,似乎是从一潭泉水里射出来,这种目光没有悲喜,没有畏惧,也没有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