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年多过去了。在这半年多的巴黎新生活中,陈美英逐步适应了新的环境,这主要是有赖于她的法文基础。一般像买个菜,办个文件什么的,她自己都能应付,有空时也看看法国的电视台,虽然开始时,听起来比较吃力,有点跟不上电视上快速的语调,但慢慢听多了,也能听懂个十有七八。她决心用一年的时间,一定要过好语言这一关。
新鲜感和当初的激情过后,现在对她来说,最苦恼的是: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想与人说说心里话也没有对象;至今还没有找到工作,每天在家里无所事事,也没有心思看书,一看书就头痛。除了有时周末米歇尔开车带她出去参观巴黎的一些景点,或者逛逛商店,平时他去上班时,不准陈美英自己一个人出去。
这样的日子一长,她觉得非常苦闷,也非常无聊。她一天也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目前最要紧的是要想办法找份工作做,一来可以自己有点经济收入,不用花一欧元、二欧元,都得伸手向米歇尔要;二来也可接触接触社会,认识一些朋友,不要使生活总是那么孤独、寂寞。
过去人们一提起巴黎,都说这是一座美丽、浪漫和奢华的城市。半年多生活下来,陈美英却体会到,那都是对富人和上流社会的人而言的;对像她那样,既没有什么工作,又处于社会边缘的人来说,感觉到的却是一座冷冰冰的城市。
在巴黎要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并不容易,唯一的可能性是先在华人的企业中找。她将这个意思对米歇尔一说,但哪里知道,米歇尔坚决不同意她去中餐馆找工作,可他自己一时间又不能为她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为此,他们俩常常发生一些争执。陈美英坚持说,对她来说,现在不管是什么工作,先做起来再说,这样多少也会有点收入,另外也可以通过工作熟悉一些人,多交几个朋友,不然的话,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时间长了真的会疯的。
后来,陈美英知道巴黎也有两份中文报纸,上面经常刊登一些招工和找工作的小广告。于是,她时不时地到华人商店去买报纸来看看,留意上面的招工小广告,看能不能遇得到合适的机会。
有一天,一份报纸上的一则小广告引起了她的兴趣。这是“旅法华侨俱乐部”刊登的招聘中文学校教师的小广告。在海外能从事中文教学,为华裔子弟学习中文出点力,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同时,在那里教书,多少也会有点收入。一天,陈美英拿着报纸,按广告上写的地址赶到了“旅法华侨俱乐部”。
进到“旅法华侨俱乐部”,原来里面别有洞天。一进门就是一个大厅,沿着大厅,四周有四五个教室,教室里桌子、椅子和墙上的黑板齐全,每个教室看来能容得下二三十位学生一起学习。陈美英看后大为吃惊,想不到在海外还有这样大、设备这样齐全的一家中文学校。
会馆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他们讲的好像都是温州话。陈美英见到一间房子门外挂着“办公室”的牌子,就敲了敲门进去。一位六十来岁的男子坐在桌子后面正在打电话,见陈美英进来,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她先坐下。
这位男子打完电话后,与陈美英打招呼说:“你有什么事吗?”
陈美英连忙扬了扬手中的报纸说:“听说你们要招中文老师吗?”这位男子很客气地回答说:“是啊,你是来应聘中文老师的?”于是,陈美英从手提包中拿出了自己的有关证件和学历证书,说:“我对当中文教师很感兴趣,不知符合不符合你们的条件?”
原来这位男子就是“旅法华侨俱乐部”中文学校的校长潘定辉,他看了看陈美英递给他的有关纸张,对陈美英说:“你来正好,你既是国内的大学毕业生,又是学法语专业的,我们很需要你这样的老师。”潘校长与陈美英谈好了薪酬等条件,要求她这个星期六就来上班。陈美英一口答应了下来。
中文学校是每星期三下午和星期六、星期日全天上课,在这些时间里,又按不同的班级分时段上课。陈美英因为还没有其他工作,所以这三天里她都接了课,差不多等于做了半工,可以有比较固定的工作和收入了。
自从到“旅法华侨俱乐部”中文学校任教后,陈美英也就认识了同在这里当教师的张莉,以后再加上林芬,后来三人还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她们除了在中文学校教课外,也参加了不少“旅法华侨俱乐部”的活动,成了会里的文娱骨干。陈美英的生活圈子也扩大了不少,人也比刚来中文学校时多了不少笑容。
从“旅法华侨俱乐部”中文学校应聘回来的那天晚上,米歇尔下班回家后,陈美英高兴地将她在“旅法华侨俱乐部”中文学校找到一份教师工作的事告诉了他。陈美英本以为米歇尔一定也会为她高兴,毕竟她到巴黎后,有了第一份工作,可以接触社会,不用整天待在家里发闷。哪里知道米歇尔听说这份工作要占用星期六、星期日的时间,马上拉下了脸,表示不同意。他说,这样的话,以后周末的家庭生活怎么过?陈美英解释说,合适的工作不容易找,中餐馆你又不让我去做,这次能找到教中文的工作,也算是运气。如果不做,就会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至于星期六、星期天要上课,就是为了迁就华裔子弟的上学时间。因为他们平日都要到法国的正规学校上课,学习中文就只能放在他们正规学校放假的时间了。
陈美英坚持不放弃这个教书工作机会,她解释说,这份工作现在先做着,等以后如果找到更合适的后,可以换嘛。米歇尔则始终不同意她的工作要占用星期六和星期日的时间。两人的意见不能统一,为此闹得很不愉快,也是陈美英来法国后两人口角最激烈的一次。在陈美英毫不动摇的坚持下,米歇尔最后也没有办法,只得不再出声了。因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陈美英将了米歇尔一军,她说:“好吧,我们也不用吵了。既然你不让我去教书,那么你马上去给我找一份你认为可以的工作。如果你给我找到了,我可以放弃那份教书的工作。你能找得到吗?”这一下把米歇尔难住了,他到哪里马上去给陈美英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陈美英到法国,与米歇尔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也逐渐了解了米歇尔的经济状况。米歇尔在公司里是一般的技术人员,每月的工资不高,只属于法国人的中等收入。但每个月的开支却不少,房子是租的,光房租,就用掉米歇尔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汽车也是分期付款买的,至今还没有还清银行的贷款。另外,他每月还要给前妻与他们的孩子一定的抚养费。剩下来的钱,只能够紧紧巴巴地过日子。陈美英来法国后,无形中也增加了米歇尔的经济负担。为此,她常常心存不安,也更急于要找到一份工作,多少有点收入,以补家用。再则,靠自己的工作挣点钱,在花钱时心理上也能得到一点平衡。
有时,闲聊时谈起关于钱的事,米歇尔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还常常嘲笑中国人有点钱总是想办法要存起来的“小气”习惯,他说,钱是拿来用的,有钱就用,老是想那么多干什么?这种思维方式更让陈美英觉得焦虑。
米歇尔自从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至今,近二十年了,一直没有什么储蓄,每个月的收入基本都花光。就是这种状况,每逢假期与节庆,还一定要出去度假。平日时不时地还要到餐馆去用餐,说是懂得“享受生活”。这样的生活方式,让陈美英多少觉得没有安全感。自己如果没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万一米歇尔失业的话,日子如何过下去?所以,陈美英十分珍惜这份教中文的工作,这不光是在经济上有了一定的收入,与此同时,参与侨社的公益活动,认识的人多了,精神上也多了一份寄托。但从此,也产生了与米歇尔在日常生活上无法协调的裂缝。
每星期六和星期日,陈美英都要到“旅法华侨俱乐部”中文学校教课,有时会里搞一些活动,她还要帮忙做一些准备工作,所以在假日里无法陪伴米歇尔了。这使得米歇尔大为不满,久而久之,他又恢复了过去单身时的生活方式。
星期六傍晚,陈美英结束中文学校的教课回到家里,米歇尔基本上都不在家。有时半夜了,还没有他的踪影;或者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一句话也不说,倒头就呼呼大睡。曾有朋友告诉陈美英,看见过米歇尔与一位法国女郎一起在酒吧喝酒调情,陈美英以为米歇尔是与同事或相识的朋友聚会,也没有太多地将它放在心上。
更有一次,一个星期日下午,会里有一个接待中国国内侨务部门代表团的活动,中文学校临时放假。陈美英没有什么事,她就回家了。到了家,钥匙插进去怎么开也开不了门,原来门从里面反锁了。敲了好长时间的门,米歇尔才出来开门。同时看见厅里坐着一位法国女人,头发零乱,面部表情尴尬。从半开的卧室门中望进去,床上的被子一半还挂在床沿。陈美英一看就知道刚才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强忍住心中的怒火,一句话也没有说,冲进了书房,大力将房门关上,一头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了起来。想不到米歇尔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今天公然把女人带回了家。这个家还是个家吗?当初正是被米歇尔的一份爱意所感动,毅然抛弃了在中国的一切,跟着米歇尔来到了完全陌生的法国。现在,米歇尔完全忘记了当初的那份情意和所做的承诺,竟这么快就变了心。
那么,这样的生活还能继续过下去吗?今后的路要怎样走?她的脑子里一片迷茫,一片空白,泪水浸湿了双手,浸湿了桌面……
傍晚时分,米歇尔敲了敲门,走进了书房,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拍拍陈美英的肩膀,说,一起出去吃饭吧。陈美英没有理睬他,仍然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米歇尔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自己出去了。
米歇尔到晚上十点多才回来。见陈美英还是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眼里溢满了泪水,就过来拍了拍陈美英的头,说:“我们来谈谈吧。”
陈美英抬起头说:“还有什么好谈的,你想谈什么?”
米歇尔说:“我知道,最近你对我不满意,但我对你的一些做法也不满意。”
“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吧。”陈美英觉得大家谈开了也好,问题总得解决。
米歇尔说:“我不同意你去那个中文学校教书,你根本不听,害得我们的星期六、星期天连家庭生活也没有。既然你坚持你的选择,我不能干涉你个人的自由,那我也有我个人的自由,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陈美英一听他讲的歪理,差一点跳了起来:“我想找份工作做,增加点收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生活好一点吗?不做这份工作,你能为我找到更好的工作吗?我当然不干涉你个人的自由,但是,今天你竟然把女人带回到家来,作为你的妻子,我能容忍你这样的做法吗?”
米歇尔自知理亏,过来想抱陈美英,嬉皮笑脸地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睡觉吧。”接着就做出粗鲁的动作,想把陈美英抱回到卧室去。
陈美英一想起下午进门时看到的情景,心里就觉得十分恶心,她一把推开了米歇尔伸过来的手,说:“你有你的自由,我也请你尊重我的自由。”米歇尔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坚持,站了一会儿,就自己回卧室去睡觉了。
陈美英坐在书房里的书桌旁,身上披了条毛巾被,一夜没有合眼。她一直在考虑,今后的生活道路该如何走。
到巴黎后,开始尽管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但她总是想办法去适应,努力顺从和适应米歇尔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比如米歇尔不是很喜欢中餐,她也就努力学做西餐;尽管自己对半生不熟的牛排没有一点兴趣,但是米歇尔喜欢,她也只好努力去适应它。她也很明白,在法国现代社会里,做女人的,在家庭里经济上必须做到独立,才有话语权,否则就没有生活的自由可言。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她自己喜欢的工作,哪怕是半工,多少也有了点经济上的收入。当时她就与米歇尔说过,目前去中文学校教书,虽然占用了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时间,但是,这只是暂时性的。待这份工作稳定后,有找到其他工作的机会,可以再调换也不迟。没有想到,米歇尔就这么自私,只想到自己的生活自由,而根本不考虑别人的生活自由与生活感受。到中文学校教书没有多长时间,家里的烽烟却四起,苦恼伴随而来。
自从那个星期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后,陈美英心中总不能释怀,他们两人的冷战也一直持续着。由于陈美英的一再冷淡,不让米歇尔碰自己,他们也没有了性爱生活。有几次,米歇尔主动示意,表示亲热亲热,但陈美英一想起那天坐在自己家里客厅的那个女人,就感到恶心,感情上激不起一丝波澜。米歇尔见陈美英的态度没有一点改变,几天后,他也就过起了花天酒地的浪漫生活。两人同在屋檐下,进出却如同陌生人。
对陈美英来说,这段日子真不好过。自从陈美英有了工作后,米歇尔就明确地对她说,今后房租还由他来负担,但家里的日常费用和食物,要由陈美英来负担,个人的钱个人自己管,分得清清楚楚。
据说法国不少家庭,夫妻双方都工作的话,经济上是要分得很清楚的。哪些费用要双方共同负担,哪些费用各自负担。各人的小金库,对方无权过问。这在中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在法国人的一些家庭,却完全是一种生活常态。当米歇尔对家庭的财政开支提出这样要求时,陈美英无条件地同意。实际上,米歇尔除了早餐是在家里吃以外,中午是在公司解决,晚上也很少在家里吃,一般都是吃了饭后才回来。基本上等于陈美英自己一人在家吃饭。在食用方面她尽量节省,有时一餐几只鸡翅膀和几片面包就应付过去,一个月下来,在吃饭上面的费用还不到二百欧元。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陈美英与米歇尔的关系也慢慢地有所缓和。自从那次事情被陈美英撞见后,米歇尔再也没有将女人带回家过。林芬和张莉有时也劝她,法国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你说浪漫也好,你说自由也罢,一代一代就是这样传承下来的。对于这些,不能太过计较,能过得去就让它过去。陈美英有时想想也只能如此,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要米歇尔不再与那个女人来往,生活上检点一些,经济上不要太大手大脚,也就不用太过与他计较了,生活总得继续下去。但是,偶尔与米歇尔在一起过性生活,不知为什么,再也找不回当初的那份激情与痴迷了。
但是,最近两件事的发生,彻底打破了陈美英安于现状的梦想。
最近一阶段,陈美英老觉得身体异样,快两个月没有来月经了。到医院一检查,结果已怀孕快三个月了。这对即将初次成为人母的陈美英来说,真是天大的喜事。虽然与米歇尔在生活中难免有一些摩擦,但小生命毕竟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她也希望小生命的到来,能冲走他们生活之中存在的不协调。
当天晚上,陈美英兴冲冲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米歇尔。万万没有想到,米歇尔听了这个消息后,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一句话让陈美英听后张口结舌、如雷轰顶:“孩子不能要。”
“为什么?你怎么能说得出这样的话?”陈美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们现在没有条件来养这个孩子,你去打掉吧。”米歇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陈美英几乎喊了起来:“孩子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恩物,你有什么权利扼杀他?你不养我养,我一定要这个孩子。”米歇尔皱了皱眉头,面无表情地说:“你还年轻,生孩子以后有的是机会,过些年再生也不迟。我们不能被孩子拖累,先要过好两人世界。不然的话,我们有了孩子,一天到晚要围着他转,就没有了自己的生活了。”
两人吵了半天,米歇尔坚持现在不能要孩子,陈美英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结果,最后互不相让,不欢而散。本来已经有所缓和的夫妻关系,又因要不要孩子的问题,再起波澜。当晚陈美英不肯进卧室,在客厅里坐了一夜,哭得嗓子都哑了。而米歇尔来劝了几次,见陈美英不予理睬,就自己进房间酣然大睡了起来。
更让陈美英彻底伤了心的是,时值七月,是法国人都要外出度假的日子,米歇尔不顾家庭经济的现状,也不考虑陈美英的身体状况,仍然要按原来的计划外出度假。在这种特殊的时期,陈美英当然不愿意去度什么假,不要说本来就不富裕,就是富裕也要省下钱为了将来的小宝宝呀,这是做母亲的心意啊。
在反复问了陈美英去不去度假,而得到坚决的否定答复后,米歇尔仍然要按事先预定的计划,照样要出发去度假。因原先定的是两人一起去的,现在陈美英不去,米歇尔竟然瞒着她,又带着他公司里的一个女同事一起走了。
米歇尔的冷漠和绝情,让陈美英伤透了心。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甜言蜜语的他,根本丝毫都没有考虑此时陈美英的心情,也没有问一声他去度假后,她的家用够不够?
陈美英一天都滴水未进,思前想后,终于下定了最后决心,与米歇尔这样寡情,又从不考虑未来、有钱就花光的人在一起,未来的生活没有一点安全感。孩子可以不要,但是为了度假,连起码的夫妻情谊也可以不顾,放心地把一个怀孕的妻子丢在家里,自己却照样去逍遥。这种极端自私的生活方式,让人不可思议。陈美英在米歇尔不在家的一段时间里,她反复地思考过,与其这样委屈地生活下去,还不如大家分手的好,再苦再累,也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将他抚养成人。趁现在自己还年轻,还有力气做工,分手后可以重新开始,不然的话,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主意已定,要走出目前的困境,也只有离婚这一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