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口,望着刘纪开着皮卡车离开派出所。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汪传法走到我身边,抬手捋着落上雨滴的头发,转身对着空荡荡的院子,感叹了一声:“人啊,他们这样的人!”
我理解他的感叹。他们虽然死了,却还在因生前的行为,而使自己不能安息,同时还在折磨着活着的人。他想和我就此交流一下看法。可是我现在不再想和任何人讨论这个案子了。我一直不能忘记阎强的话,……有些秘密就让它们湮没在岁月的尘埃下吧。
“跟我回家吧,让玉娥擀点炝锅面条。”
我说不饿。
他打着雨伞走了。我拨打杜雪家的电话。
“喂,哪位?”听筒里传来一阵电视里的人的对话声,接着声音调低了。
“杜雪——”
“嗨,你在县城还是回来了?”
“回来了。吃饭了吗你?”
“刚吃完,我做了蒸茄子,还拌了苦菊。”她说,“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我打算去县城,让我师兄帮着,去走访出租车。”
“我跟你一起去吧!”她说,“明天早上烙几个煎饼煮点粥,去你宿舍一起吃早饭,好不好?”
和杜雪通完话,我又拨打我姐家的电话。她家和我父母同在一个镇上。
“姐,”我说,“过几天我带这个人回家。”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咱娘前天还让我给你打电话,问问你找对象的事有影儿了吗。”她说,“你哪天带她来?”
“具体哪天还定不下来,反正就是最近这几天吧。”
“你得提前一天告诉我,我们好做好准备,收拾收拾房子,买点菜。她叫什么名字?”
“叫杜雪。”
她迟迟不想挂电话,一个劲儿打探杜雪的情况。
我回宿舍煮了方便面,快十二点时才上床睡觉,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脑子感觉很清醒,身体却疲倦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传呼机的铃声把我唤醒时,已是天光大亮,一隙朝阳透过窗户,在床前的墙壁上照出一道狭长的光影。屏幕上闪烁着一行字:“我已在大门口,快起床!”
杜雪头上包着黑色纱巾,戴着太阳镜,穿着浅灰包的长裤,月白色的长袖上衣,戴着一双新的灰色手套。摩托车踏板上放着不锈钢保温桶,和盛着一摞煎饼的小竹篮,上面盖着雪白的毛巾。
她把保温桶和竹篮放在灶台上。我昨晚吃方便面的锅碗摆在那儿,还没有收拾。她拿起来,去泉池边洗涮干净。她盛上两碗八宝粥,我们吃了一顿简单而幸福的早餐。
“昨天卢老板来了吗?”我问。
“来了,钱退还给他,事情都处理完了。”
“周末跟我一起回家吧!昨天晚上我给姐姐打了电话,她盼望得很。”
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了,微微皱起眉头,好像在算着日子,“到八月十五吧,咱们买上月饼回家去看望老人,先去你家,再去杜庙俺家。”
如果没有出现那起凶案,她和罗德林正常办理了离婚,现在我们就可以在亲友面前把关系明确。她要守孝到百天。我理解,也赞同。
她擦洗了灶台和锅碗,然后拿起扫帚,从里面的屋角往门口清扫尘土。她做得很自然,一举一动都像是这个屋子的主妇。
“水泥地太容易起尘土,我要铺上木地板。”我说,“把房间隔开,东面客厅和西面卧室。”
“你的房子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不装修一下,就怕你住不习惯。”
“你能住,我就能住。”她说,“我觉得这个老房子挺好的,石头墙这么厚,冬暖夏凉。”
她说的对。清晨的石屋里很凉爽,院子里已是热浪滚滚,瓜叶儿在阳光下蔫蔫的,野草却一点也不惧阳光,依然显得昂扬挺拔。
“有几根黄瓜已经长成了,”我说,“但是草长得太快了。我去薅草,你烧水,喝一壶茶咱就出发。”
她灌了一壶泉水,放在煤气灶上,打着火,然后拿起一个塑料盆,收拾要洗的衣服。我这几天换下来的衣服都堆在了橱子上。
我去除草,走出屋门,阳光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瓜秧和青草的气息一齐扑面而来。她端着盆子去泉池边洗衣服。
我走到瓜田前,她还没有出屋门,于是我又返身回到阴暗的屋里。她愣在橱子前,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薄手套,脸色煞白。手套装在一个白色塑料袋里,是从我昨天穿过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我把手套给疏忽了。
我急忙走过去,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把手套拿过来,她紧紧攥着手套,猛然转过脸来,凝神望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不是惊奇,也不是困惑,而是陌生。她用一种我从没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过的神情凝视着我,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
“是我捡的。”
“这是我的手套……”她的声音颤抖,我能感觉到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我知道。”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就不要再提了。”
正在这时,汪传法骑着摩托车来了。
“鲁松,毕镇长叫你呢!”汪传法说,“今天开始收公粮,让你去粮站维持秩序。县电视台上午来录像,毕镇长担心现场有人闹事。”
“去不了,我今天有别的安排。”我说。
“那你去向毕镇长当面解释吧。”汪传法说,“毕镇长在派出所等着呢。”
“你就说我生病了,反正你觉得怎么对你有利,你就怎么向镇长交代好了。”
杜雪从屋里走出来。“别为难传法了,快去吧。”她说,“衣服我带回去洗,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我在粮站忙活了一天,晚上回到派出所,在办公室里抽了几根烟。雨又下了起来。杜雪给我打电话时,已经九点半了。
“鲁松,”迟疑了一会儿,她说:“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夜雨中的小镇显得格外寂静,我骑着自行车驶过黑暗中的石拱桥,车胎沙沙地碾轧着碎石路。索桥下的小瀑布的水声越来越响,她家窗口透出来的灯光照亮了一抹竹林。我在大门口下车,抬手刚要敲门。两条狼狗隔着大铁门对我狂吠起来。院子里的灯亮了。杜雪呵斥了一声,狗安静下来,她把狗关进笼子,打开大门。
她冒着小雨站在大门旁,我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她把大门关上。楼房拱顶走廊两头各亮着一盏灯,把院子照得半明半暗。我跟随她穿过院子,两盏灯在她身后和右侧分别照出两个斜长的影子。她踏上走廊前的台阶,说:“鲁松,把你的自行车搬到走廊下来吧。”
她站在走廊下,看着我把自行车搬上来,靠着墙壁支好,然后帮着我脱下身上的雨衣,抖了两下,把它搭在自行车上。她拉开客厅的门,我走进去。客厅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是从楼梯那儿的壁灯照过来的。她扭着脖子,望了一眼夜雨朦胧的院子,闪身进来,带上屋门。
我跟着她向楼上走去。
台阶上铺着大理石,楼梯扶手是水曲柳木做的,手感光滑。拐角平台上摆着一大盆兰草,叶面反射着灯光。对着楼梯,二楼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装裱着木框的山水画,左上角写着一行字,“恭贺德林兄乔迁新居”,右下角署着刘纪的名字。画幅右手的一间屋子透出橘黄的灯光,屋门半关半开,露出一角铺着米色床单的大床。忽然从屋里传出来一阵压抑的笑声,接着是一男一女的对白,是港台味十足的古装剧。
画幅左手的那间屋子也亮着灯光,屋门开着。杜雪在我前面走进去。屋子很大,也很空。靠墙的三层木头架上,中间一层是茶叶和茶具,上层斜放着一把柳琴。柳琴旁边,一摞杂志码得整整齐齐。屋子中间摆放着栗色的木圆桌,圆桌上挨着绿色的暖水瓶,是一个小小的黑檀茶台。三把藤椅呈三角形围着圆桌。我在背对着屋门的藤椅上坐下,杜雪坐在我左边。她穿着黑色长裤,蓝色碎白花的蜡染上衣。长发用发带缠成一个马尾辫,蓬蓬松松垂在后背。头顶发丝上的沾带的雨珠,在灯光下闪着钻石般的光泽。屋里有一股檀香和淡淡的脂粉气。小瀑布的声音从敞开的窗子里传进来,清晰得犹如响在耳边。
她打开一个小锡罐,用茶匙取了茶叶放进小巧的带滤芯的玻璃壶里,凑近暖水瓶嘴,注入热水,然后拿起两个青瓷浅口小碗,摆在小茶台上,浇注茶水,青茶的香气飘散开来,霎时就充满了房间。她把壶里的头道水倒净,重新注入三分之一热水。十秒钟开始出汤。她端起茶碗,翻转手腕把茶水倾浇在茶台上,然后倒了一碗七分茶,平展双手,用指尖捧给我。
茶水在灯光下微微泛黄,很清澈也很香。她看着我两口就把茶喝光了,抿着嘴角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执起茶壶,又给我倒了一碗。她端起另一个茶碗,举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鲁松——”她叫了我一声,很轻松地问道:“你今天挺累的吧?”
“我不累啊,又不用我扛麻袋,我只是维持一下秩序。”
她望着手里的茶碗,好像陷入沉思。随着一阵疾风吹过树梢的呼啸声,雨也骤然下大了,雨点吹进敞开的窗子,落在写字桌上。我起身去关了窗子。
“哟,我卧室窗子还没关!”她快步出去,接着卧室里的电视声音消失了。
我走到架子前,信手抽出一本杂志,是一九九七年的第九期《大众电影》。从一九九二年起,从左往右按年份码放着,一直到最新的一期。另外还有《知音》和《青年文摘》,不过期数不全。我放回杂志,把柳琴拿了起来,几根钢丝弦,我用指尖拔动了一下,琴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突兀。杜雪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望着我手里的琴,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她的目光缓缓离开柳琴,落在我脸上。
我把琴向她递过去,走回我先前坐着的那把藤椅。
她接过琴,坐在我对面。
我望着她,目光期待着她能为我弹奏一曲。她低头垂目,望着怀中的柳琴,没有弹奏的意思。
“杜雪,你当年上台扮什么角?”
“对于学习戏曲,两年时间只能算是入了门,上台只能演个丫鬟使女。就那么三两句台词都说不好。”
“假如你一直学下去,你最想演什么角色?祝英台还是穆桂英?”
“现在我说不上来了,那会儿什么角色都想演。”
“杜雪,你想没想过以后再去学戏?”我说,“不是说去登台演出,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爱好,也可以让生活丰富多彩嘛。”
“不可能了!”她忽然笑了起来,“我的人生比什么戏剧都精彩——当然算不上精彩,说离奇更合适。”
她用手指拨动琴弦,一串短暂的旋律,琴声戛然而止。她用手掌捂着琴弦,抬起脸来,泪花在眼中闪动。
“你真的就没有怀疑我吗?”
“什么?”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鲁松,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明白了,却又不愿意承认。”她放下柳琴,站起来直视着我,声音像是从剧烈起伏的胸膛里发出来的,“我一直想告诉你,当时我就想告诉你!——是我,是我开枪打死了他!”
如同暴雨中不断抬高水位的堰塞湖,终于决堤了。也许,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痛苦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