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眉镇吧,鲁松,下午你可以陪着她一起上山去寻找鹿。
路过西大街时,我想起胶卷的事儿,上面是什么虽然不再重要,可还是应该把它取回来。我掉头,把车停在图片社门前。柜台后,戴茶色眼镜的女人抬起脸斜视着我,接过我递上的单据,把胶卷放在柜台上。我抽出胶片,对着门外的光亮,看出底片上是一个孩子,二十几张底片,除了有两张是一个女人和孩子的合影,其余的全是这个孩子。
“这是个小男孩吧!”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柜台后的女人。她接过胶片,举在眼前,对着光亮瞅来瞅去,一面嘀咕:“得把照片扩洗出来才能看清楚。”
“最快什么时候能看到照片?”
“现在快12点了,”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最快也得晚上八点。”
我离开图片社,给刘纪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越野车已经要回来了。然后去农机厂找孙大果,打发这个漫长的下午。曾经很红火的K县农机厂已经倒闭好几年了,整个厂区几乎变成一片废墟,厂领导靠变卖机器维持着工作,两手空空的工人打碎了厂房的玻璃发泄怨气。大果武馆坐落在厂区东北角,原来的几间库房被他粉刷一新,门口立了一块大招牌。上午的练功已经结束了,武馆里有些冷清,孙大果半躺半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手里端着小巧的紫砂壶。他打发两个徒弟去买来酒菜。
“我给孙雷打电话,叫他过来一起喝两杯吧?”我说。
“今天不叫他。咱这位老弟近来心情不爽。”他说,“原定八月一号举行婚礼,看来要推迟了。”
“为什么?”
“陈燕的妈妈认为结婚必须得结在自家的新房子里,要求孙雷把房子买了再结婚。”
“怪不得呢,”我说,“我那天去他办公室,他闷着头懒得搭理我。”
“你呢?你那儿是好消息吧?”他说,“孙雷说你谈的女朋友,就是上次钓鱼招待我们吃饭的那个女人,噢,我印象中是挺不错的。”他眨巴着眼睛,好像在回忆杜雪的模样,“眉镇上发生的事情,我也都听说了。”
小徒弟摆上酒菜。喝了两杯酒,我觉得身上发热,起身把灰色衬衣脱下来。孙大果望见我腰间的空枪套,大惊失色,“枪呢?你的枪呢?”
“交上去了,我不再是警察了。”
“吓我一惊,还以为你枪丢了呢!”他说,“没枪了还要这个破套子干吗?”
“这是一位老刑警送我的,留着是个纪念。”我抚摸着油滑的表面,上面还有她亲手缝合的崭新的针线。
“不想干就不干,警察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不会是因为她前夫被警察打死,她看见警察就有了心理阴影吧?”
“这倒也不是。”
“不当警察了,你打算干什么?她在眉镇虽然有那么大的产业,可那儿毕竟是她的婆家,而不是娘家,以后生活起来会有诸多不便,还有以前生活的阴影,这些你都要提前考虑到。”
“我们打算离开眉镇。”
“对武馆有兴趣吗?跟着哥哥干,咱们把那边的车间也收拾出来,扩大规模。”他抬手往门外指画着,“当武林教头,可比你们当警察滋润多了,在咱们这个小地方,我敢说只要上过酒桌,有三朋两友的人,都知道孙大果的名字,走在街上,是人都得敬着咱三分,遇见看不顺眼的事心情好就上去管管,不想管就眯眯眼睛过去。”
他给我列举了许多开武馆的好处,我有点动心,不过我要和杜雪商量过后才能答复他。我在大果武馆待到七点半,开车去西大街取照片。到西关路口时,我看见姚院长开着急救车往眉镇方向驶去,车体上的红字变成了“眉镇卫生院”。
照片已经洗扩出来了,二十四张照片上全是一个小男孩,大概两三岁,长得虎头虎脑,有两张是一个中年女人和小男孩的合影,一张是牵着孩子的手,一张是抱着孩子,全是在室内拍摄的,背景显示出沙发和饭桌。拍摄时间前后跨度不到一年,从开始的穿着冬装,到春秋装,最后几张是夏装,小男孩穿着背心短裤,中年女人牵着他的小手,女人穿着红蓝花色连衣裙,正是我早上在眉镇见过的那个女人。今天之外,我似乎还在哪儿见过她。我搜索记忆,想起来是那天晚上我开着吴兵的急救车来县城,在三角花园和孙雷去吃烧烤时,这个女人领着孩子走过急救车时,小男孩对着我叫了一声爸爸。
我走出图片社,往眉镇派出所打电话,马辉接的,我问他传法呢。他说传法刚回家。我再往汪传法家打,找到了他。
“你马上去找张龙,传法,马上去!”
“你在县城还是回镇上了?我正想给你打传呼呢。”他说,“我刚回到家,我一直在所里等着你。下午张所长打电话,让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他家,他说你不想干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现在先不说这个。我还在县城。”我说,“今天早上,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着花连衣裙,是跟袁玲的车来的,她在邮政局前下了车,然后走到张龙店里,你问问张龙,那个女人和他说的什么。”
“这女人是谁?”
“你先去问张龙,然后回派出所给我打传呼。”
半个小时后,汪传法打来了传呼。
“张龙说,早上有个穿花裙子的女人,跟他打听吴兵,他告诉那女人,吴兵出事儿了,那女人好像挺难过的,问她找吴兵啥事儿,她也不说。她是坐罗老伍的摩托车走的,大约九点多钟,去县城的人凑够一车,就走了。”他说,“这个女人和吴兵是什么关系?”
“吴兵有没有孩子?”
“没有,他和张霞没生小孩。”
“他的相机里有一个胶卷,拍的全是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
“有两张是小男孩和穿花裙子的女人的合影。”我说,“我也见过她和那个小男孩,是晚上,也没太留意。传法,你觉得吴兵会不会背着张霞,找女人生了一个孩,然后让那个女人给养着?”
“也有这个可能,但是——”他的声音开始颤抖,“那个小男孩有几岁?”
“两三岁。”
“嗯,我怎么有点那种感觉!鲁松,你说会是成成吗?这也太巧合了吧!你不是见过成成的照片吗?你看着像吗?”
“看照片还不能确定。”我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吴兵是最后见过耍猴人和成成的人,当时应该重点关注他。”
“是啊,当时光把注意力用在寻找耍猴人上了。如果真是成成的话,那你说吴兵是怎么把孩子弄走的?那两个耍猴人呢?”
“现在还说不上来,”我说,“先找到孩子再说。”
“你在哪儿呢?我马上让刘纪送我去县城。”
“现在先别声张,尤其是不要告诉杜雪,万一不是成成,她太失望了。你明天坐早班车来,我在车站等你。”
“喂,鲁松——”他说,“我一定要马上去找你!这一夜我受不了,真的,无法等到天明。”
首先我要确定那个女人住在哪里。也许袁玲能告诉我。
“袁玲,我是鲁松。”我拨通了她的手机,“今天早上,我看见有个女人跟你的车去了眉镇。”
“对呀。那个女的住我们一个小区,我看见她在路边等车,说是去眉镇,我就把她捎上了。”
“那个女人是不是经常带着个小男孩?”
“对,我看见过她带着个小男孩,不过也不是经常带在身边。”
“她说去眉镇干什么了吗?”
“说是找个人,一个什么姓吴的大夫,我懒得问这些散事儿。”
“你住哪个小区?”
“就是三角花园南边的政府机关小区。”
“你知道那个女人住几号楼吗?”
“八号楼还是六号楼,我也不确定。没别的事儿了吧?”
“没了。”
天已经黑了,县城又迎来一个嘈杂的夏夜。大街上行走着袒胸露背的男人,满脸兴奋地准备去赶赴夜摊。到处都是喧哗声,热气中弥漫着孜然的香味。我开车来到三角花园,停在老憨烧烤摊前。
三角花园南边有一个欧式的高大门洞,这是K县各机关单位的住宅区,十几幢六层的单元楼房。我找到八号楼,四个单元,楼门口装有防盗门,我又走到六号楼,和八号楼一样,也是四个单元。几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在大人看护下,聚在一起玩耍,但是没发现我要找的孩子。我在八号楼和六号楼之间走来走去,试着向一个带小孩的妇女打听,我拿出穿花连衣裙的女人和小男孩的照片给她,她马上摇头,一脸漠然。住在这儿的人要么太熟悉,要么太陌生。
一辆小汽车停在六号楼一单元门前,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下了车,右手捏着黑色公文包的一角。走到楼门前,他猛地跺了一下脚,楼门上方的感应灯泡亮了。他把公文包夹到左胳臂下,右手掏出钥匙准备打开楼门。我紧走几步,站在他身后,想趁机进去,然后挨家去敲门。
“你住几楼?”他拉开绿色防盗门,身子堵在门口,侧转身子望着我。
“我找人。”
“找谁?”
“一个穿花连衣裙的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我掏出照片。
“你是干什么的?”他瞥了一眼我手上的照片。灯光昏暗,我担心他没看清楚,就把照片向他递过去。他却没有接过去细看的意思,望着我,声音充满了戒备,“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找人。”
“这幢楼是文化局宿舍。没有乱七八糟的人。”他的手拉着门把手,身子挡住我,“找人——让派出所民警来。”说完他闪身进去,把楼门重重地关死了。
叫两个警察兄弟来,挨家挨户去查吗?如果真能找到成成,皆大欢喜,就怕即使找到那个穿花裙子的女人,但是孩子却不是成成,岂不是显得我太虚张声势了。那就等明天吧,鲁松,耐心点,明天一早就来楼下蹲守。今天晚上先约几个朋友聚聚吧。于是我分别给曹丙山、孙大果、孙雷和老赵打了电话,约他们来老憨烧烤摊聚合。
传来几声闷雷,夜空中划过几道闪电,闪电越亮,雷声越响,随即雨点落了下来。我回到越野车上,望着各家烧烤摊都在忙着搭遮雨棚。我想着以后再和朋友们聚会时,我就可以带着杜雪一起去了,我希望她能喜欢我的朋友,和他们也都谈得来。我现在很想给她打个电话。
“杜雪,是我,我在县城,今晚不回眉镇了。”
“哦,你今天都干什么了?”
“也没干什么,我把越野车要回来了。”
“哦。”她对越野车显得一点也不关心,迟疑了一会,“鲁松,你没有跟领导说要辞职吧?”
我岔开话题,“你和玉娥找到鹿了吗?”
“没有。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
“以后我会跟你解释的。”
我想象着她此时接听电话的模样,几乎就要将我发现了吴兵给一个男孩拍了很多照片的事情说出来,万一那个小男孩是吴兵的亲戚或朋友家的孩子呢?还是等到把孩子的身份确定了再说吧。
二十分钟后,我约的人陆续到了,曹丙山带来两位我们共同的朋友,孙大果带来我们的师兄弟,我理解我的兄弟,当我的生活出现波折,不管是顺风还是逆风,兄弟们总是希望能站在身边。老赵带来了一条灵缇犬。老憨端上来焦香的烤羊肉,我打开白酒,拿着酒瓶给兄弟们倒酒。刚喝了一杯,杜雪给我打来了传呼,我拿起曹丙山的手机给她回过去。
“你在哪儿呢?听着这么乱,你在喝酒?跟谁呀?”
“好多朋友,”我起身离席,走到一边去。
“哦,”她说,“你喝了酒就不要开车了。”
“我知道。”
“不开车,也要少喝点。”
“我知道,知道。杜雪,明天可能会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啊?”她愣住了,挂断电话前又嘱咐了我一句:“你一定要少喝酒!”
孙雷打着雨伞,一个人郁郁寡欢地走过来,落座后他就开始责怪我,“也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不声不响,说不干就不干了。”他盯着我,眼神像审视一个嫌疑犯,“警察这个职业就这么不吸引人吗?”
对我的辞职,曹丙山是既赞同也反对,“你还年轻,多换个职业,丰富丰富人生,也是可取的。但是——”他说,“我担心你怎么跟老爹老娘交待,你自己干什么都无所谓,对于亲人,你的职业却关乎你的社会价值。”
“他们会理解我的。”我想起高二那年春天,我辍学去跟着师兄跑卡车的往事,父母虽然不赞同,但是他们总是默默地接受。
“警察这个职业,接触的阴暗面太多。我要是再年轻十岁,我也辞职不干,天天守着那帮罪犯,妈的,什么奇怪的鸟人都有。”老赵抚摸着他的爱犬,这条狗一直趴在他脚边,动都不动,“所以,我只好靠养点宠物调剂心态,不能让仁爱之心麻木了。噢,这儿还有一位警察呢,孙雷,孙雷没事儿,做技术的,不一样。”他的手离开爱犬,亲热地拍着孙雷肥胖的肩膀。
汪传法骑着摩托车冒雨赶来了,车上还载着一位彪形大汉,两人头顶塑料布,下半身几乎全湿了。老憨又搬过来一张方桌,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汪传法和众人大都见过面了,于是我把张龙隆重地介绍给我的兄弟们。他咧着嘴,面带腼腆地和大家一一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