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丙山开着小货车,带着汪传法和张龙来到我的宿舍。
张龙提着饭馆里的木头提盒,把几个菜盘摆在桌上。汪传法打开酒,倒了五杯,他端走酒杯,酒尚未沾唇,眼泪落下来。
“传法,你别喝了。”张龙说,“大丈夫男子汉,四海为家。鲁松去实现咱们有家要照顾而不能远行的人的梦想,咱们应该祝福他,哭个鸟!来,干杯,今天的分别是为了明天的相聚。”
我端起酒杯,碰杯,曹丙山和张龙喝干了。“这是我最后一杯酒。”我说,“从今以后,我要戒酒。”
干吗要戒酒?想喝就喝吧——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她盈盈浅笑着走过来,一只脚上穿着绣着小鹿的布鞋,另一只脚赤着。
我喝下一杯酒。她在我眼前消逝了。
汪传法握着酒杯,呜呜地哭起来。
我起身离开,走进山坡上的树林,向眉河走去。窗口透出来的灯光在竹林梢头投下一片光亮。成成在大声地叫喊着什么,接着响起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杜伟两口子当晚住了下来,照顾外甥。我走上索桥,跨过铁索,一秒钟的坠落,我的双腿踩进水里,水流翻卷着漩涡,缠绕着我的衣服。我扎下水底,双手摸索着河底,碎石、烂泥、死河蚌壳、蜗牛,还有被我惊吓的小螃蟹,一条鱼碰到我的脸,用尾巴狠狠抽了我一下。靠近岸边的浅水里,生长着茂密的水草,黑鱼或者鲇鱼,凶猛地食肉鱼类在吞噬着小鱼,搅动着河水,啪啪有声。我扩大搜索范围,想要找到她遗落的那只布鞋。有人在说话。我浮出水面,两个人影打着手电站在岸边,手电光照到我的脑袋。他俩跳下河,向我游过来,是曹丙山和张龙,架着我的胳膊,把我带上岸。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行李,无非就是衣服和几本书,我需要的东西是我的自行车能驮得起的。我将上路,一条独自呼吸着旅途中的尘埃的路。我把锅碗瓢盆送给了孟大爷。上午去了信用社,星期天李主任没上班,我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以后我会把贷款给他汇来。下午我把玫瑰和兰花草移到了她的坟前。
但是我又不想这么快就离开眉镇。也许会有一封信,我心怀期待。一直到星期二,也没有等到我的信。没有一声告别,就这么永别了。
因为刘纪出了事,我又在眉镇待了几天。星期二半夜时分,一辆警车驶到刘纪家门口,两个警察翻墙进去,把他从床上铐走了。汪传法来叫我时,已经凌晨三点了,董凤云开着皮卡车和他一起来的。我们连夜赶到县公安局。来抓人的是小焦和小戚。他俩把刘纪送进看守所,就回宿舍睡觉了。我去敲门,他俩拒绝开门见我,说有话明天上班了办公室说。
我们来到看守所,老赵没值班。我们在车上等到天亮。老赵上班后,我进去见到刘纪。他还不明白为什么把他抓进来。
我去公安局找到小戚。
“预审财二时,顺便牵带出来另一个伤害案。尽管财二现在是嫌疑犯,一码归一码,嫌疑犯的权益我们也得保护。”小戚说,他沉着脸,口气很干脆,一点也不像以前一起打扑克说笑话的小戚了,“这事儿你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鲁松,不是你经手办的吗?刘纪把财二打成轻伤,在你的威逼利诱之下,让财二放弃了主张刑事制裁刘纪的权益。听说你和刘纪家关系不一般——”
“一派胡言!小戚,你想怎么着?”
“什么叫我想怎么着?领导让我抓人,我就抓人。”
“哪个领导让你抓的?”
“我没必要向你汇报吧?鲁松——”
我们又回到看守所,我让老赵把财二提出来。一星期的时间,他似乎比以前胖了点。汪传法上前扇了财二一个耳光,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财二摸着脸,很无辜地望着他。
“你怎么又把刘纪扯进来了?”我说,“财二,事情都过去了,当时你也同意调解了。”
“是阎强说的,那份协议太不公平,他说我太冤了,让我重新要求重判刘纪。”
果然是阎强。我去户籍科找他。
“这事儿你怎么找我?”他说,“我明确告诉你,找错人了!”
“错不了。你唆使人把刘纪抓来,就不怕他说出你用的手机怎么来的?”
“手机!哼,就知道你们会来这一手!手机我已经上缴了,伤害罪外加行贿国家公职人员罪。”他摆摆手,“没什么好说的了吧,鲁松?快点走吧,别影响我办公。”
我在他办公桌上坐下,顺手拿起一支笔敲着桌面。
“真搞不懂你,才几天不见,你就变成个无赖了!起来——”他扒拉着我的肩膀,“想耍无赖?这儿可不是你耍横的地方,把我惹急了,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翻脸可是你的拿手好戏!翻吧,我看你还能怎么翻!”
同屋的抬起头,望着我。其中一个走过来,拍着我的后背把我劝离了户籍科。
走廊上,汪传法小声对我说:“不能把阎强惹恼了,否则事情更不好办。凤云带着钱来的,要不你去找找季队长?”
“谁也不用找,”我说,“就找阎强。”
“这可不是个好办法,咱跟阎强闹到这个份上,给他送钱,他得说是污辱他,把钱交上去,反而给咱弄个行贿的帽子。不光把刘纪捞不出来,反而适得其反。”他说,“致人轻伤一般得判几年?”
“说不好,空间很大。”
“石材厂现在离不了刘纪,一天损失就是不少钱。听凤云的意思,花个三万五万的她不在乎。”
公安局里都是熟人,可是要说给人塞钱办事,一时还真想不想来该找谁。季队长,不太合适,当了我七年领导,一身正气的汉子。他不会收我的钱,我也不会送。现在我才体会到,捞一个人有多难。虽然我可以让老赵关照刘纪,在里面不受狱霸的欺负,可是要放人,老赵是不会答应的,我也开不了那个口。
“实在不行,咱去找张所长吧,”汪传法说,“要是他肯帮忙,估计别人得给他面子。”
我们去了张所长家。他感染的伤口得到控制,已经愈合了。我把事情向他汇报。
“先把刘纪的事情放一边,”张所长说,“鲁松,你先给我说你为什么要辞职。”
“鲁松觉得当警察工资太低——”汪传法说。
“让鲁松自己说!”张所长说,“他不比你清楚自己的行为?”
“也不是因为工资低,我觉得咱们这地方太闭塞,我想去大城市闯荡闯荡,我——”我扭过脸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张所长紧盯着我,“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
“好了,不想干就不干,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儿。人这一生,说长很长,说短很短,转眼间我已过不惑之年。唉,还一事无成呢!”
“您可别这么说,张所长,您这一生可够轰轰烈烈的了。”汪传法说,“跟您比,我们才是一事无成呢!”
“哈哈,如果能回到二十年前,让我重新选择,我可能不会去参军。好了,不说这些了。”他说,“还是接着说刘纪的事儿。当时我就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弄虚作假总要给自己留下祸根。这事儿还得从头上撸,推翻重新弄。人不是刘纪打的,还他个清白。走,上车,我去提审财二。”
刘纪是星期五回家的。星期六一早,我就离开了眉镇,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上路了。
责任编辑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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