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驶到她旁边。车灯一关闭,夜色就变淡了,四周处在朦胧的暮色之中,星星在明朗的有些发蓝的天空中闪现出来,真正的黑夜还没有来临,山林和坡田依然清晰可辨,山坡下出现一个村庄的轮廓,隐约传来狗吠和人的呼喊声。
“六点多钟,财二在他姐姐家给我打的电话。”她拿出手机揿了一串号码,电话通了,“喂,姐,我是花妮,还没吃晚饭?”她笑着和对方客套了几句,然后握着手机等待着,“财二!我们到村头小树林了,就我和鲁哥,你出来吧,别去姐家了,免得让姐姐为你担惊受怕!”
夜色越来越浓,村庄里渐渐亮起了灯光。
“我知道自己名声不好,镇上很多爱嚼舌头的无聊人,可是说也奇怪——”花妮手扶摩托车,垂着脸,声音很低,像是在向自己倾诉,“杜雪有一辆和我一模一样的摩托车,她骑着摩托车来来去去,从不见谁说过她一句什么。我骑着摩托车,就会有人在背后议论纷纷,嬉皮笑脸跟我开玩笑:‘花妮又去约会了啊!’杜雪的衣服很多很新潮,也没人说她风流,我一穿时髦点的衣服,他们就说我招蜂引蝶。”她的声音提高了,激动起来,“我是在济南学的美容美发,俺爹俺娘不想俺在城市发展,让我回镇上开店,我托人打听想在镇上租房子,人家说干吗还租房子呢,要付房租压力多大啊!眉镇上有一个叫财二的新潮小帅哥,在街上有两间门面房。见了两次面,我对财二印象还可以,瘦瘦高高的个子,于是就嫁了过来——”
“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发展的了,一来二去,我和吴兵就有了感情,我成了他的情人。可是我和他认识越久,越觉得他这个人不可捉摸。他媳妇张霞。你见过她吗?开家具店的那个大个子,他们两口子一直都是分开睡觉,吴兵在诊所,张霞在家具店,根本不像是两口子,就像是哥俩儿。没有人能了解他,他明明不是近视眼,却天天戴着个眼镜。他有时候很生气,他脸上却是笑的。算了,不说他了,其实——”她说,“我想给你说的是,吴兵知道了你和她的事情!”
“我和她?你是指——”吴兵下午才去过山上我的宿舍,没想到花妮这么快就知道了。
“你一定要提防着,万一他把这件事情捅出去,你也知道罗德林是个什么人,我担心他知道了,会报复你!”
“你下午见吴兵了?”
“不,不是今天,我早就知道了!”
“哪天?”
“就是那个死鬼翻墙去我们家的第三天,那天是——那天是五月十九。”
我也记起了那个日子,正是我和曹丙山开着车回我宿舍,在山坡遇见杜雪的夜晚。
“那天晚上你和吴兵上山了?”
“我没有啊,我上山干什么?”她说,“那天我感觉身体不爽,晚上十点半就关好门窗上床了,吴兵给我打手机,让我赶紧到石拱桥这儿来,口气很急。我说到底是啥事呀。他说罗德林喝醉酒,把杜雪打伤了,你过来帮着我把杜雪抬车上,给她包扎一下。我说你干吗不叫张霞。他说张霞不知道去谁家打麻将了,手机关机联系不上。我赶紧穿上衣服,路上遇见吴兵开着车过来。我们过了石拱桥,走到石材厂那儿时,远处有辆小货车坏路上了。吴兵说过不去了,就在石材厂大门口掉弯,又开回石拱桥,从南岸沿着芦苇荡往索桥开,走着走着车灯还坏了。到了索桥,我跟着他上桥过河——”
那辆坏掉的小货车正是曹镇长的车。我回忆起那天晚上我换完轮胎,走下河边洗手时,隐约听到对岸有汽车驶过。我摸索着口袋,没摸着香烟。
“杜雪家的大门开着,狗一直叫。”她接着讲述,“屋里传来砰砰摔东西的声音。餐厅里椅子东倒西歪,盘子碗和玻璃杯子碎了一地。罗德林一边把桌上的盘子往地上扔,一边自言自语。我们走到屋门口,罗德林扭脸望了望,跟啥都没看见似的。我叫了他一声,他也不答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桌子上的东西扔光了,他好像突然困了,趴在桌上睡了起来。杜雪面朝里蜷在客厅沙发上,吴兵叫了她一声,她坐了起来……”
“当时杜雪喝酒了吗?”我打断花妮。她离着我也就一两步远,在初夜的寂静山林里,她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
“喝了,我闻见她身上有一股酒味。”花妮说,“吴兵说他和罗德林划拳,罗德林老是输,杜雪不想让罗德林喝醉,就替他喝了几杯,但是罗德林还是醉了。自从孩子丢了之后,他一喝醉酒就撒酒疯,这回是拿着半个碎酒瓶当黄瓜啃,杜雪想给他夺过来,罗德林挥着碎瓶子扎伤了杜雪的肩膀。吴兵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便叫我去帮忙。都是女人,照顾起来方便……”
“然后呢?花妮——你和吴兵看到罗德林睡着了,你们就离开了?”
“没有。吴兵要带杜雪去诊所里包扎伤口。杜雪说伤口很小,不用去。吴兵说伤口里有玻璃碴子,不清理干净可不行,一定得消毒!我搀扶着杜雪过了索桥,上了吴兵的车,到了宏济诊所,我把杜雪扶进去就出来了。我怕血,一见血就晕,不敢看杜雪的伤口,我就在大厅里坐下了。吴兵给杜雪打了一针,又要输液,杜雪说不用,可是吴兵坚持把药配好了。输上液,吴兵让我先回家去,他说他打通电话了,张霞马上就过来,等杜雪输完液,他俩把她送回家就行了。我当时身体不舒服,再加上看见血又有点害怕,就回去了。”花妮的声音似乎还带着对血的余悸,“我刚睡着就被手机吵醒了,又是吴兵,他是在我门外打的手机。我给他开了门,问他把杜雪送回家了没有。他嘿嘿地冷笑,说杜雪飞了,没输完液拔下针头就跑她的情人那儿去了。我说杜雪有情人吗,我怎么不知道是谁?他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杜雪和那个新来的警察好上了……”
想必是杜雪酒意未醒,迷醉之中独自离开了宏济诊所,一路跑向镇外山坡上我的宿舍。她在意识不清醒时,首先想起的是我,我心里涌起一种被需要的幸福感觉。我用爱情对自己解释她那天晚上的异常行为。我很懊悔当时只注意到她胳膊上的划伤,却忽略了她肩膀上的伤口,没能细心地照顾她。
花妮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她的手机响了,“吴兵打来的!接还是不接?”
手机铃声刺破了山林的寂静,绿莹莹的屏幕就像一团鬼火在她手中晃动。
“接起来!”我说。
“花妮!你在哪儿呢?”
她按启了免提键。
“我,我回杨庄了。”
“回娘家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现在路上,一会儿我就到杨庄了。”
“我,我傍晚回的杨庄,现在就离开了。”
“哈,哈,不会说谎就不要说。”吴兵的笑声几乎要把手机笑爆,“我比你自己都了解你!我去财二住的旅馆,人家说他中午离开了,你把财二藏哪儿去了?”
“你们俩的事情,我哪知道!”
“我们俩的事情?哈哈,你不觉得是咱们仨的事情吗?我出钱,让财二找人报仇雪恨,你说,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了!”
“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那就让财二告诉你吧。财二呢?在你身边吗?你让他接电话。”
“我们没有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能跑哪里去?你不给他出主意,他哪儿也不敢去!他身上没钱了,我刚才是来给他送钱的。花妮,你说句良心话,我对你两口子好不好?你的摩托车你的手机谁给你买的?”
“摩托车是我自己攒钱买的!”
“那手机呢?好了,现在不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喜欢你,我愿意送你东西,看到你的笑容。”手机里又响起吴兵的笑声,“现在不是打嘴仗的时候,花妮,你发个誓,你不知道财二的下落!”
花妮握着手机,离远了我一步。她想关闭免提,却又显得不好意思。她小声说:“说谎是小狗。”
“小狗!哈哈,你真的变成了一只小狗,我也会一如既往地爱你,我天天给你个骨头,抱着你玩。”他的口气猛地一变,“你拿你爹娘赌个誓!”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夜鸟的叫声也没有虫鸣。
“不敢了吧!花妮,你真的要出卖你的丈夫,带他去投案自首吗?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你要是不听我的,以后你们的事情,我可就不管了。”他的声音变得语重心长,“警察全是哄骗人的高手,在他们没有能力抓住你的时候,会跟你套近乎,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自首吧,你犯这点事儿,不算个事儿,自首坦白了,一定会从轻处理。可是一旦给你戴上手铐,关押起来时,他们就变卦了,说什么‘我们只负责破案抓捕,审判的事儿,我们也说不上话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村子方向的小路上,穿过小树林,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花妮!花妮!”财二胆怯而又有点儿兴奋地呼唤着。
花妮把手机挂断。财二跑过来,一下子跪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