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街面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了。
“找个旅馆住下吧!”我说。
“N县可不是什么温柔乡。”阎强说,“连夜赶回眉镇吧,抓着财二,就大功告成了!”
“看财二手无缚鸡之力的蔫巴样儿,怎么能把那个高个子打死呢?”张所长说,“还有第三者,第四者。”
“再厉害的人睡着了,不也跟死猪一样?”阎强说,“一个女人趁男人睡着了,拿把刀或者锤头给打死,这样的案子发生了多少了!”
我们驶出县城,上了国道,路上的大货车比白天还多,全都亮着刺眼的远光灯。
“困不困?鲁松。困了咱就靠路边歇会儿。”张所长说,“我的眼睛让强光弹刺伤了,现在一看见强光就流泪。”
“我熬夜没问题。”我说。
“我在部队的时候,可以两天两夜不合眼。”张所长说,“现在不行了。”
过了泰安,驶进K县境内的县道,路上车少了。
“亲爱的家乡啊,我回来了!”阎强感慨万千,“回家的感觉真好,路是一样的路,山也是一样的山,可是心态就是不一样。所长,当年你们打完仗,回到祖国的土地时是一种什么感觉?”
“记不清什么感觉了。”张所长的声音低沉,显得很遥远。
“鲁松你不知道。”阎强说,“张所长当年靠挂在脖子上的两串香蕉,背着一个身负重伤的战友,在深山老林里走了五天五夜,才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他背回来的那个人现在是个将军了,前年来看望张所长,武装部长、咱们局长,都陪着。张所长也不向他提点要求,部队淘汰的越野车给咱们一辆也比这破车强啊!”
“我背他回来时,可没想过他以后是当将军,还是回家种田。”张所长说。
“鲁松。”阎强说,“如果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说。
“凭第一感觉说,说真心话。”阎强说,“不是让你思考了再回答,那样的回答就虚伪了,答案就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想成为的,而是这个社会想让他成为的那种人。”
“你自己先说。”我说。
“我想成为一个不犯错误的人,即使犯了错误也不会被追究。这是大实话,听着就跟我阎强境界不高似的。”他说,“你呢张所长?你是不是想当将军?”
张所长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刚参军入伍那会儿,确实想过,大家都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是后来上了战场,我才发现想当元帅的士兵没一个是好士兵。”
“嗯,有点道理。”阎强说,“鲁松,你呢?”
“我就想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我说。
“你难道不想再增加十公分?比现在高,比现在帅?你难道不想有钱,至少要让智商增加三十吧!”阎强嘿嘿笑着,“不说实话,没法跟你聊!”
我在想,如果我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她还会用那种温柔的眼神望着我吗?还会给我做布鞋吗?如果当初我也去文化馆学戏,也许在梁山面对小混混出手的就是我。假如我们很年轻时就结了婚,生活可能就会变得很平淡,也许失而复得的爱情才会更加珍贵,对爱的理解会更加深刻。
面包车穿行在黎明前寂静的公路上,离眉镇越来越近了,张所长和阎强睡着了。我望着车灯照亮的前方的公路,两边的树木刷刷向后退去,幻想着和心爱的女人一起生活,下了班担水浇园,劈柴生火,割草喂鹿,那么多活儿两个人一起来做。
翻过一道山梁,天渐渐亮了,路边有了早起下地干活的人,戴着草帽,扛着农具,听见汽车驶来,站在那儿,转身望着我们的面包车。云雾缭绕的山峰清晰地显现出来,蜿蜒的眉河上飘荡着乳白色的薄雾。看见她家的索桥了,寂静地横跨在水花激荡的浅坝之上,哗哗的水声传进车里。
“还是眉镇好!要山有山要水有水。”阎强忽然睁开眼睛,扭着脸往水库那儿看,感慨道,“水面寂静如镜,薄雾朦胧,真如仙境一般啊。”
面包车驶进镇子。
“直接去花妮美发店!”阎强在后排座上探着身子,“趁财二还睡着,把他堵床上。”
“是的!”张所长说,“鲁松你绕到后面,防止财二跳墙逃跑。”
我把车停在花妮美发店门口。街上没人,两边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我绕过十字路口,往荒草地走。没走几步,露水打湿了我的鞋,脚上一阵清凉。街道那边,传来阎强的叫门声。五分钟后,我听见阎强隔着墙头叫我,“鲁松,鲁松,回来吧。”
我走到美发厅正门,张所长和阎强坐在车上,花妮坐在后排,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睡意。
“你们找财二干啥?”她先开始发问了。
“给财二找了个活儿。”阎强说,“包吃包住的活儿。”
“别逗我了,阎哥。”
到了派出所。张所长说:“花妮,你比我们还清楚,我们为什么找财二?财二现在哪里?”
“打工去了。”
“胡说八道!”阎强说,“财二前几天回来了,还领着一个外地人。”
“没有啊,他自个儿回来的,住了一夜就走了。”花妮说,“那天晚上汪传法巡夜,还在门外和财二说了几句话。”
“有人能证明,财二和一个外地人回来了,那个人就是被埋在山坡的死者。”张所长望着花妮,“你还来报案,说那个人曾经爬进你家里偷东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花妮侧过脸,疑惑地望向我,好像是要我来回答。
花妮一口咬定财二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就走了,她把他送到邮局门口,坐中巴车走的,罗老伍能证明,财二和罗老伍还开了几句玩笑。
张所长把我和阎强叫到所长室。“咱们马上去县局,向领导汇报案情。花妮怎么办呢?”
“带着她!”阎强说,“把她送拘留所去。”
“那种地方!一个女人还是不要轻易进去。”张所长说,“万一她真的对财二的事情不知道呢,岂不冤枉了她?”
“花妮肯定有所隐瞒。”阎强说,“现在我怀疑,是她和财二共同把那个家伙打死了!”
“假设是她两口子作的案。”我说,“把花妮拘留起来,她这条线索就成了死的,倒不如让她回去,财二或者别的和案件有关联的人,可能要和她联系。”
“好,就这样!”张所长说,“小鲁发动车。”
我们刚要出发,邮递员骑着幸福摩托车来了,我和张所长都从车窗里扭脸望着邮递员。汪传法接过报纸,拍了一下邮递员的后背。报纸里夹着一封信。“鲁松收。”他嘀咕着,走到面包车前,在张所长和阎强的关注下把信交给我。我把信揣起来,发动了车子。
到了县城,他俩去局里向领导汇报。我去移动公司查花妮手机的通话记录,把她这个月的通话记录打了出来,然后叫了辆三轮车,来到公安局,上楼到技术科。技术科的屋门开着,屋里没人,我在孙雷的桌子前坐下,掏出信。
鲁松!
再有十分钟就12点了,你睡了吗?我突然想,要是现在你在我身边,能帮我出出主意就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片迷茫。
他今天下午到杜庙来了。我曾在电话里和他提起离婚的事,他很惊讶,不相信我竟然会有这样的决定。如果走法律程序,判决离婚了,他会觉得很没有脸面,他会不会更要借酒浇愁呢?这也是我担心的。下午他来了,对我说他以后决不喝一滴酒了。我说我还想在杜庙住两天,他也没强求我一起回去,一个人开车走了。我娘看出我有心事,她老了可是察言观色还很敏锐。可能从我拿起针线纳鞋底起,她就有所察觉了。但是她什么也没说,也许她觉得女儿大了,一切由我自己做主吧。可是,鲁松,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想让老人为这事操心,我明天下午回眉镇。你可以继续把信寄到这儿来。我隔两天回来一次取信。
离婚可能要比我想象得还困难,太难太难了。
我想远走高飞,永远离开眉镇,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
夜这么深了。村里人都已入睡。很静很静,我胡思乱想,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不论写的是什么,我都想寄给你。
……
我把信收起来。我何尝不想跟她一起开始全新的生活!好日子就快到来了。我拿起电话。
“花妮,我是鲁松。”
“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她说,“财二怎么能和那个人是一起的呢?”
“财二前些日子在哪里打工了?”
“说是去北京郊区,但是那个地方属于河北省。”
“你知道他有一把手枪吗?”
“手枪?没有啊,绝对没有!财二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你别看他嘴上整天说些狠话,好像他多厉害似的。你们都不了解,其实他——”
“他这次去了哪里?还是回原来的地方吗?”
“不知道啊,他大前天走了之后,还没有跟我联系过呢。”她说,“他以前出门,只要一到地方,首先就会给我打个电话。你说,他会不会出了啥事儿?”她哭了起来,“其实财二对我真的挺好的,我以前是嫌弃他没有能耐,没有男子汉的魄力,恨铁不成钢!”
“财二有手机吗?”
“没有,他都是用的公用电话跟我联系。”她说,“那个人跟着财二来干啥呢?会不会是财二知道了那个人欺负了我,他把那个人给杀了呢?可是财二那么瘦,那个家伙那么高大,财二怎么能打得过他呢?”
花妮的问题,也是我在问自己的问题。韩雄说,财二他俩租车,说是来找人要债,那么他们要找的是什么人?我盯着花妮的通话记录。一个手机号码和花妮通话最频繁,几乎每天晚上联系,而且通话时间还挺长,这是吴兵的手机。还有一个区号是0316的座机,在晚上也和花妮通过几次话。我拨打这个号码,无人接听,一直到第三次,有人接听了。
“您好!”我说。
“您也好!”一个男人的声音,“干吗老是打这个电话?”
“我想找个人。”我说,“请问您这里是——”
“我这里是迎宾大街。”
“迎宾大街?”
“京东燕郊的,天安门往东三十公里。”他说,“别再打这个电话了,这是插IC卡的公用电话,我正遛狗呢,听着这个电话老是响,就接听了。”
孙雷办公桌旁的墙壁上贴了很多纸片,既有业务方面的专用术语,也有某个案件的备忘信息,还有一些警句格言什么的。
屋门推开了,阎强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鲁松,我潜意识里有了一个假设!”他说,“财二发觉了花妮和吴兵的关系,他叫上一个打工时结识的朋友,来向吴兵索要经济补偿费,吴兵打死了那个外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