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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与耳语 16

作者:老 虎

以往总是姗姗来迟的夜,今天却突然就降临了。我们面对面坐在核桃树下斑驳的月光里,她的身影带着一层朦胧的边晕。浸泡在泉水中的一箱啤酒,她喝了两瓶,其余的全让我喝了。牛肉和鱼也几乎全让我吃了,我吃得越多,她笑得越开心。火槽里的炭火渐渐熄灭,夜风吹过,灰烬中偶尔会有火星骤然闪亮。

“真想不到你当了警察!”她双手捧着啤酒瓶,“那天你带着汪传法去我们家,你一开口说话,我听着声音像你,可又觉得这个穿警服的人怎么能是你呢。”

“我小时候也没有想过,将来会成为一名警察。”我说,“你觉得当警察怎么样?”

“我以前一点也不了解警察,成成丢失后,我去过几次派出所,阎强不穿警服时,看着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不过,穿上警服就觉得有点不一样了。”她说,“我现在觉得当一个警察挺神圣的。”

“神圣吗?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工作越久,接触的案件越来越多,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当一个好警察。”我想起了一些遭受欺凌的受害人可怜巴巴盼望伸张正义的眼神,也想起了没有见过面的成成,天真地笑着仿佛要从照片上走出来。我想对她说,我前几天联系上了几家民间的打拐机构,请一位同事把成成的照片发布到了网络上。那天孙雷还陪我去了县长途汽车站,检票员说猴子和小狗是不允许带上客车的。我们又去了几家停车场,也许耍猴人是搭卡车离开K县的。“现在还是不要提起了,鲁松,你清楚这是大海捞针的事情,别让她再经历希望破灭的痛苦了。”我望着隔着一步月光的她,在心里说着,“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们也不会放弃,杜雪,我一定要抱着成成站在你面前!”

她望着火槽里的灰烬,仿佛在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她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幽声问道:“鲁松,你为什么离婚呢?你有了外遇?”

“没有。”

“她有了外遇?”

“应该也没有。”

“结婚才三年怎么就离了呢?”

“我成为不了她想让我成为的那种人。她事事都很要强,看见谁穿了新衣服戴了新首饰,她必定也要有;工作上也要强得很,在税务局年年是收税标兵。”我说,“她一度也很爱我,可是一旦觉得我不是她所希望的那个样子,爱就慢慢撤了,某件事情一旦办得不如她的意,马上就翻脸了,根本不听解释,不顾及是在什么场合,哪怕是当着我父母的面,也常常让我下不来台,她瞪着我的那种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她说我对别的人都很好,唯独对她和她家的人很差劲儿。”

“她想让你成为哪种人?”

“我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办事能力,在各个单位都能有熟人,显得比一般人有能耐,有一种优越感,而且要让周围的人感觉出来。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察,有的警察在县城确实混得很开,看上去能呼风唤雨,可是我却做不到。我认识的警察大体可以划为两种,一种是胆大妄为,什么事情都敢干,另一种则相反,穿上警服胆子却变小了。”我说,“她妈她爸也不喜欢我,她爸是个热心人,揽了一些事情让我去办,可是我一件都没有完成,老人觉得在亲戚朋友面前很失脸面,他在下面乡政府当了几十年水利助理员,属于临时工,到退休也没能转正,老人一生不得意,晚年大概想风光一下,他当面教训我说,‘找你这个不开窍的警察当女婿,亲戚朋友都快得罪光了!幸亏还没要小孩,我真担心有个外孙也少根筋,怎么把孩子带出去!’小琴很孝顺,我们买了房子后就把她爸妈接到县城一起住,她爸妈生气,她就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就商量着离婚了。对不起,我怎么说起来没完没了!”我点上一根烟,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有的人彼此在一起时会感到很轻松愉快,而有的人离开了才会让人感到如释重负。”

她捧着酒瓶久久不语。周围一片静谧,我们沉默着分享这个世界的静谧。布谷鸟的叫声在山林的某个地方传来。她站起来,向我走了一步,举着手里的酒瓶,“敬你一口酒,鲁警官,代表我对你的祝福和敬意!”她说得很认真,拿酒瓶碰了一下我的酒瓶,然后把瓶口举到唇边,仰起脖子,“我喝干了!”

我也举起酒瓶,让泛着泡沫的啤酒在我心里发酵着未说出口的赞美与爱慕。

山林中的布谷鸟在夜空中鸣叫着飞向更远的山林。她握着空酒瓶,朝布谷鸟消失的那个方向望去。

“鲁松,去拿手电,带我上山!”

“现在?你穿着凉鞋怎么能爬山!”

“看你外表好像粗粗拉拉的,没想到心还挺细,你是当了警察才变细心的吧!”她说,“没事儿,我穿凉鞋走山路习惯了。”

我去屋里拿了手电,带上手枪。

她抬头望向四周披着月光的山峰,抬手往东面一指,“从槐峪上去,往东走有一条小道。”

我打着手电,走在前面,手电光掠过脚下的荒草,貌似寂静的草丛里处处都有小动物的踪影。脚步声在山林里回响,走到半山腰时,惊起了一只夜鸟,它猛地抖动翅膀一飞而起,发出愤怒的叫声。

山顶上有一个光秃的弧形平台,散落着大小十几块石头,好像是很多年以前被石匠打磨过,在月光下像是散发着墨玉般的幽光。

她走近边缘的一块石头,面朝着东北方向坐下。我坐在她身边。她眺望着远方的山林。她的气息在夜风中微微带有一点酒气,发梢似乎拂扫到了我的肩膀。我几乎就要伸手去拥抱她时,她的身子突然动了一下,拿出来一个东西,攥在手里抚摸着。

“我曾经有一个鹿园,就在前面的那个山坡上,离水库不远。”她的声音很轻柔。我望过去,那儿飘荡着朦胧的夜雾,月光照不到的北坡则是一片黑魆魆的暗影,山脚下的水库显得比实际距离要遥远,看不见波光,只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轮廓。“那时刚把山林和水库买到手,我在电视上看到关于鹿的介绍,就迷上了鹿,只要电视上有鹿的节目,我从不会错过,幻想自己能有一个鹿园,每天能和一群鹿朝夕相伴。可是他不同意,怕养鹿耽误要孩子,一直到前年春天,成成过了周岁,我一个人从济南坐上火车去了东北。我在吉林待了一个月学习饲养管理,四月份我坐着大卡车带着二十头鹿回来了,在山坡上围起栅栏,我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鹿园!那时候我真是太幸福了。你要是亲眼看见过鹿在树林奔跑的身影,我保证你也会喜欢它们的——”她伸过来一只手,抓住我的右手,“到了冬天,我的鹿群就变成了二十四只,添了四只小鹿羔。”她松开我的手,声音变得喑哑了,“成成丢了之后,他简直要疯了,如果我不是去照顾鹿,也不会把孩子留在家里,他把怒火发泄到鹿身上,叫来两个屠夫…我偷偷拆毁了一角栅栏,让两头鹿逃了出来。”

她捧着手里的那个东西,凑到嘴边,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像口琴也不像竹笛。

“这是用鹿角做的鹿笛,鹿场的一位阿姨送我的。她一生和鹿相伴,能看懂鹿的眼神,听懂鹿的语言,鹿也懂得她的眼神,听得懂她的话。我第一次看见她吹响鹿笛,一大群鹿飞奔过来,围在她身边的时候,我觉得简直太神奇了。阿姨说在她眼里早已没有了人和鹿的界限,分手时她送了我这个鹿笛,她说和鹿相处越久,你会越喜爱它们。当我吹响鹿笛,它们从树林里向我奔跑而来的时候,那种感觉和第一次撒开成成的小手,我倒退着看他踉踉跄跄追着我跑的感觉是一样的。”

我凝视着远方起伏的山林,等待着神奇的那一幕——顶着大角的梅花鹿的身影在月光下从树林里奔跑而来。山林却是万籁俱寂,听不见一丝鹿蹄踏碎落叶的窸窣声。

“他觉察到我放跑了几头鹿,不喝酒他不提这事儿,一喝醉酒就让我把逃跑的鹿追回来,疯了一样把家里折腾个底朝天——”

“他就打你?”

她避开我的目光。

“杜雪,你没有想过离婚?”

“以前从来没有想过。”

“现在呢?”

“现在,我不知道。”她站起身子,“鲁松,你说它们会不会在深山老林里越跑越远?山连着山,一直跑到泰山,或者跑到沂蒙山?”

她再次吹响鹿笛,山脉相连,也许能一直传到泰山,传到沂蒙山。笛声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嫂子!你去哪儿了?”手机里传来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

“我——在外面呢。”她站起身子,望向水库方向,耸立在黑暗丛林中的小楼里隐约透出一星灯光,“你们还在县城吗?”

“我们刚回来,我哥喝醉了,他情绪不好,非要回来。”

“哦,我马上就到家了。”她挂了手机。

 

枪声与耳语 9

枪声与耳语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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