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辉悄悄把警棍插在腰里,他和汪传法跟在我身后,穿过竹林,从小门走进杜雪家,迎面是一大一小两棵樱桃树,还不到成熟期,青色的樱桃密密麻麻地隐藏在枝叶间。院子西南角是正门,两扇红漆铁门敞开着,宽大得能进出小卡车,大门旁边是三间厢房,连着一溜敞棚,里面堆着一些机械和原木。靠近南墙那边用鹅卵石砌了一道矮墙,种着花花草草和几畦蔬菜。
带阁楼的两层小楼贴着红色大理石墙面,楼前一左一右长着两棵很有年头的石榴树,树梢轻轻拂抹着二楼的窗口。一群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发出快活的叫声。带拱顶的走廊高大气派,铺着没有抛光的大理石板。杜雪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立在门旁侧身请我们进屋。对着门口靠墙是红色的木条案,供奉着一尊关公塑像。西墙下有一组象牙白色的真皮沙发。沙发对面是电视柜,电视机正在播放着古装剧。挂着窗纱的大窗子占据了半面南墙,窗前放着两把藤椅。
她关了电视,请我们落座,招呼我们抽烟,然后用一个竹木托盘端上三杯绿茶。
“这是自家山上的茶,比不上茶叶店里的高档茶。鲁松,你将就着喝吧。”她微微屈膝把三杯茶分别放在我们面前,然后退后两步,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
“这个茶好!”汪传法端着玻璃杯,很夸张地吸着鼻子闻着茶气,眼角瞅着我,“茶叶店的茶都是加了香精的。”
我把茶杯端起来,望着叶芽在热水中徐徐展开。
她双手绞在一起放在膝盖上。五月的阳光透过窗纱照着她的侧面,脸部轮廓比当年更显得恬静柔和,微翘的睫毛下,双眸幽深清澈。“鲁松——”她抬起左胳膊,屈起手指,手背抵住下巴颏,望着我问道,“你好像不是我们眉镇派出所的警察吧?”
“我刚调过来。”我说,“今天是第五天。”
“才五天?——”她的口气带着自嘲,“你就来我们家办案了!”
我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也算不上是啥案子,”汪传法捧着茶杯,小声替我解释,“财二被人打伤住院了,花妮说是德林打的,我们来落实一下——”
“呀,打得很严重吗?财二现在哪家医院?我……”她突然停住了,身子微微一挺,凝神听着院子外面汽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汪传法放下茶杯,双手扶着膝盖想站起来。马辉紧张地望向我。我们要拘走的人回来了,而我们却像客人似的坐在他家的沙发上喝茶。
她站起来,我们随着她走出屋子。一辆白色的皮卡车驶进院门,停在敞棚前,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比我高不了多少,穿着一身迷彩服,袖子高高卷起,露出黝黑的胳膊。他嘴里叼着香烟,袅袅烟雾在胡子拉碴的脸前缭绕,看外表是一个很普通的山区男人,不修边幅,举止粗鲁。
他站在车厢前,双手搭在车上的铁笼上,想把笼子搬下来。笼子里有两只半大不小的黑背狼狗。他又停住了——看见了走廊下站着三个穿警服的男人。他吐掉嘴里的一截香烟,晃着肩膀向我们走过来。
“他不是罗德林,他是罗德林的一个哥们儿。”我正琢磨着怎么当着杜雪的面,以合适的方式给她丈夫戴上手铐时,汪传法凑近我小声说。
“汪传法,你们跑这儿来干吗?”穿迷彩服的男人走近屋廊,“闲着没事儿干了?去拿把扫帚扫扫大街也是好的,镇上拿钱养你们这几个还真不如……”
“刘纪,你可别胡说八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汪传法阴沉着脸,显得很严肃,“这是咱派出所新来的鲁警官,以前在刑侦大队。”
“哇,刑警!”他梗着脖子望向我,“派出所的警察都想方设法往县局调,你怎么这么个别?”
“妈的,逮不着罗德林,把他铐走算了。”马辉嘟囔着,把警棍抄在手里。
“刘纪!你那么多话!”杜雪望着站在走廊下的男人,笑着说,“鲁警官和我是高中同学。”
我的两个同伴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脸上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同学?”刘纪走上台阶,“屋里喝茶!”他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对杜雪说道:“嫂子,老同学来了,还不得把你最好的茶叶拿出来呀!”
她站在那儿,没有动身:“鲁警官今天来,是为了财二的事儿……”
“这事儿?我比谁都清楚,前天晚上我在现场。那个小子,躺医院装孬种,想靠讹人发家吗?”刘纪和我面对面站着,“你刚来还不了解俺德林哥的为人。传法,你来说说,咱们这附近三乡五村的,大白天拿着渔竿去水库钓鱼,俺哥他拉下脸来撵走过他们吗?”
“这倒是,”汪传法说,“德林是个大量人,场面得很。”
“财二背着电瓶,黑天半夜来电鱼,大大小小的鱼电了一鱼篓,他和花妮两口子一个月也吃不完。其实偷鱼再多也是小事儿,可气的是,他把两条大狼狗给毒死了,一条狗就是三千块钱啊!这不,我又去县城买了两条——”说到这里,刘纪满脸通红,“前天夜里,我和德林哥在外面喝完酒,我送他回来,到了水库边的石头屋子那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没听见拴在那儿的两条大狼狗叫。我停下车,发现两条狗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上还热乎乎的,远处水库边有光亮一闪一闪,我们跑过去,逮个正着,德林哥能不生气吗?踹了他一脚,财二也是喝了酒来的,这小子一喝酒,就觉得老天爷是老一他是老二,和俺德林哥对打起来,没几拳就被打趴下了。我赶紧上前把财二拉起来,这小子躺地上装死。德林哥让我把财二连同他的鱼篓和电瓶都给他送回家,我扛死狗似的把他扛到皮卡车那儿,把他弄进驾驶室,来到花妮美发厅,里面睡觉的屋里亮着灯,我敲了两下玻璃门,嘿,灯突然灭了,花妮也不应声。我回到皮卡车上,点着一支烟,闻到了手上有血腥味儿,我打开顶棚灯,看见手上沾了不少血,财二像个死狗似的躺在后排座上,我拿出手电筒,发现他脑袋上裂开了一道口子,有二指多长。我把他的上衣脱下来,缠在他头上。我想先去把伤口给他包扎了,开车来到宏济诊所——”
“吴兵大夫肯定没在诊所里吧?”汪传法低声插了一句。
刘纪和汪传法对着眼神,心照不宣地嘿嘿笑。
杜雪轻咬着嘴角,悄悄地走下走廊,绕过西面的石榴树,走向小菜园。边上的菜畦里是两行新栽的西红柿苗,在渐渐毒辣的阳光下蔫不唧儿地倒伏在地上。畦埂上有一摞硬纸板,她蹲下来,拿起纸板开始逐棵为秧苗遮挡太阳,做得耐心又充满了乐趣。
“宏济诊所里没人,我开车又回到花妮美发厅,里面灯光大亮。一敲门,花妮就把门打开了,上了皮卡车,我们带着财二又来到宏济诊所。花妮用高跟鞋啪啪地踢门,里面没有动静,她掏出手机,离开我几步远拨通了一个号码,她压低了嗓门,可是话我还是全都听见了,‘你又拐弯去谁家了?财二的头都快被人打烂了,还不快点回来!’好了,就此打住。”刘纪嘿嘿笑着,“你们拣对本案有用的听,传法呀,你可别联想太多。”
“你刚才说——”我问刘纪,“财二头上的伤口有多长?”
“也就二指多长,不到三指,我觉得可能是他倒地时被石头划破的。”他伸出手指比画着,“吴兵很快就开了门,帮我把财二抬进去,他给财二弄伤口,我一看没我什么事儿了,就把财二的鱼篓和电瓶卸下来,给他搁在诊所门口,开车回家了。这点儿伤口,竟然把你们派出所给惊动了!”
“花妮拿到轻伤鉴定书了,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汪传法说,“轻伤就属于刑事案子了。要不然鲁警官也不会亲自跑一趟。”
刘纪脸上立马罩上了一层寒气,这个结果显然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攥着右拳一下下击打着自己的左手掌,“早知道这结果,我真不应该把鱼篓和电瓶给财二送回去,留着也是个罪证啊。”
既然罗德林不在家,我们只好告辞。杜雪在菜园里直起身冲我挥了两下手,没说什么。刘纪送我们出了小门。我说:“你见到罗德林,就让他到所里去找我。事情既然发生了,躲是躲不过去的。”
“德林哥真的是去济南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说,“我要是见着他,一定转告你的话。”
花妮从树影下走出来,望着我们空手走过索桥,她迎上汪传法,“没抓着?罗德林没在家还是咋的?”
“花妮,你不要给我们压力好不好!”汪传法有些不耐烦,“鲁警官早饭都没吃,就来为你办案了。”
“哟,”花妮噘了噘涂着口红的嘴,像是要表示感谢与抱歉,“我请你们去张三饭店吃早餐。”
“你先回去,”我说,“案件有了进展,我们会通知你。”
我们沿着原路返回镇子,到张三饭店前的岔路口,我挥手把花妮打发走了。阎强正要走进饭店,看见我们,停下来问道:“罗德林呢?”
“没在家,去济南了。”汪传法说。
“真去了假去了?你们核实了吗?”阎强望着我问道。
我没搭理他,心里想着等到晚上夜深人静时,我再带人去罗德林家里,也许能把他抓住。
汪传法说:“指导员你也没吃早饭?”
“我今天起得太早了,孩子夜里发烧,先是去县医院找了儿科主任,好在只是普通着凉感冒,我把孩子送回家,去县直机关幼儿园给孩子请了假,又去局里户籍科领取上一批办理的身份证,风风火火赶回来,才说出来吃个早点,就来了两拨人找我办户口。”阎强说,“你们也没有吃早饭?来,一起吃!”
“我早就吃过了,玉娥准时六点半开早饭,”汪传法说,“鲁警官和马辉还没吃。”
饭店大厅里摆着两排餐桌,靠左手间是开放厨房,一道摆着盆碗的矮柜把餐厅和厨房一隔为二。餐厅一角有个弧形货架,上面稀稀拉拉摆着几瓶酒。店主张三趴在货架前面的柜台上,低头翻看厚如砖头的账簿。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耷拉下脑袋瞅着账簿。腰系围裙的老板娘隔着餐桌面对张三而坐,两只肥胖的胳膊架在桌上,鼓着两腮,斜视着张三。
“今天这是咋了?三嫂,不忙着拾掇菜,倒和三哥怄起气来了!”汪传法笑着说道,“老夫老妻的,有啥气一夜还怄不完?还要影响生意!”
“四菜一汤,十个馒头,二十元的标准。”阎强吩咐着,一边穿过餐厅往后院的包间走,“这次可记住了,张三,一定不要放味精!”
张三耷拉着头,一声不哼。
“今天开不了灶了!不中用的老家伙,一大早揣着三百块钱去买菜,屁都没买回来。说是钱被小偷偷走了。”老板娘站起来,指着张三的脑袋,“警察来了,你给他们说说小偷长啥样,让他们赶紧去抓!”
“有啥用?”张三啪地把账簿掼在柜台上,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上次我被偷走二百多块钱,去找你们报案了,小偷的影子你们都没找着!”
“我和张所长都是领导,不方便亲自出马抓小偷。现在不同了,我们所里新来了一员大将,抓小偷是手到擒来!”阎强拍着我的肩膀,半真半假地说道。
张三扭头看了我一眼。“别说你们抓不着小偷了,就是抓着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罚点钱就放掉!对小偷处罚太轻就等于纵容,越是罚款他越偷得厉害!”他忽然激动起来,“要是依着我,抓住小偷二话不说,先把手剁掉,看他以后还偷不偷!”
这张三恐怕是整天剁鸡爪子剁出职业病了吧?我望向店外,赶集的人来来往往,很是热闹,正是小偷下手的好时机。
“依着你?哼,那我们呢?你把我们放在什么位置了?”阎强冷眼望着张三,“你把你的菜炒好就得了,别的就不用你操心了。”
“要油没油,要肉没肉,我歇火不干了!”张三恨恨地说道,他嘴上这么说,手却又把账簿打开了,挠着头皮,瞅着账簿上一个个户头,“每天光见来喝酒的,个个喝得晕晕乎乎,挥挥手洋洋而去,却不见现钱,个人赊账,单位也赊!我干饭店快十年了,老婆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年地里收的庄稼全搭上,现在欠着信用社三万块钱的贷款,就落下这一本账,打开,拨打着算盘一算,觉得我张三真是个有钱人,十八万啊!”他嘟嘟哝哝,“可是合上账簿,又觉得是废纸一堆。”
“张三,也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太不开窍,顾客赊欠你,你就赊欠卖肉的啊。”阎强不那么冰冷了,换了一副笑脸开导张三,“一环套一环,别把绳子拴自己脖子上。”
“阎强,派出所欠我三千八百六十三,你今天能不能先给我个零头?我好去买菜。”
“你这人真是榆木脑袋,砸都砸不开!”阎强说,“我们堂堂派出所,还能赖你这点餐费不成?你应该先给那些不可靠的人去要账!”
张三硬着头皮站起来,拿起围裙束在腰里,走向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