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一天上午,我带着协警队员去拘传一个叫罗德林的人,却没料到此人的妻子竟然是我高中同学杜雪。
这是我调到眉镇派出所的第五天。一大早我来所里上班时,看见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站在值班室门口,手里抖动着两页打印纸,对着两位协警吵嚷:“急?我怎么能不着急?浑身都是伤,又青又紫,妈哟,脑袋瓜儿被打烂了这么大一个口子——”她伸出左右手的两根食指比画着,“缝了十二针!医生说了,脑震荡!要是财二痴呆了,我这下半辈子怎么过啊!倒不如让罗德林干脆把他砸死得了……”
“花妮呀,你是担心财二痴呆了不能干那事儿吧?”马辉嬉笑着,“那你就找个情人呗,我看——”
他看见我,突然住了口,挺胸收腹,站得板板正正,绷着嘴冲我点头打了个招呼,一面对花妮使眼色,不让她继续刚才的话题再说下去了。
“哼,情人!我要是找情人——”花妮坚持要把她的择友观点说出来,“第一条必须高大英俊,有男人味!”
我跳下自行车。花妮扭过身子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K县公安局下设二十个派出所,眉镇派出所是警员配置最少的一个,除了两名协警外,只有所长、指导员和我。一辆警用面包车,是县局治安科淘汰的,没有牌照。派出所位于镇政府大院东北角,红砖院墙围着几间平房。靠近铁栅栏大门的是值班室,兼两个协警队员的宿舍。走廊尽头是所长室,张所长还没来上班。挨着的房间也锁着门,绿漆木门两边各钉了一块木牌,左边是“户籍室”,右边是“指导员室”,指导员阎强兼管户籍和所里的“小金库”。剩余的两间屋子是综合办公室,外间屋里摆着两张办公桌,靠墙的铁皮柜里放着一些警具。里间屋是讯问室,除了桌椅外,还有一张小铁床。
花妮跟着我走进办公室,她脸上带着非常友善的笑容。从警几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笑容。她穿着黑色的上衣,披着红色的披肩,下身是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身上散发出一股香水和洗发水的混合味道。她的脸涂抹得很白,眼睛和眉毛都精心描画过。这是一个对自己外表过分要好的女人,每天早上不花大把时间来捯饬自己决不出门,即使老公被打住院也不能马虎。协警汪传法从花妮手里接过两页A4打印纸,递给我。是法医出具的伤情鉴定书。
“俺家财二前天晚上去钓鱼,没想到遇上喝醉酒的罗德林,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打……”花妮隔着桌子面对我站着,她的嗓门不那么大了,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柔,“把人都快给打死了!凶手却像没事儿似的,昨天一整天也不到医院里去表示个慰问啥的,三千块钱的医药费都是俺自己付的……”
我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想找香烟,记得应该还有两包呢,扒拉了半天却没找着。作为一个烟鬼,我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好像香烟会长条腿自己悄悄就溜了。马辉从兜里掏出香烟,敬了我一根,帮我点上火。他实际年龄还不到十七岁,马家台村村长的独生子,初中毕业后,他爸托镇长的关系让他来当协警。一个月三百块钱的工资,这孩子光烟钱都不够。
来眉镇这几天无非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翻翻报纸,一件值得办的案子也没有,无非是一些散事:镇计生委搞突击活动,请我们去个警察跟着助助威,虽然跟分管计划生育的曹副镇长是哥们儿,我却不想让自己坐着挂着标语的宣传车去走村串庄,汪传法去了。马辉跟着土管所下村丈量宅基地。交管站也来要人,去查处无牌照的农用车,所长说没人手了,交管站提出罚款三七分成,阎强动心了,派我去,我不去,他自己去了。
现在发生了一件致人轻伤的刑事案子,终于有得忙了。汪传法拎来热水瓶,笑眯眯地拿起我的茶杯。他长得胖胖墩墩,脸上时常带着一丝谦恭的微笑。
“回来再沏茶。”我站起来,“传法、马辉,走!跟我去拘人。”
“不用这么着急吧?罗德林家大业大,为了这点事儿他也不值得跑掉。”汪传法说,“张所长还没到,等所长来了,咱们开着警车去——”
“开不开车的也没啥,从河边走小路,到罗德林家近得很,”花妮望着我说,“顶多不过二里路。”
我从铁皮柜子里拿出一副手铐。
“要不给所长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咱再行动?”汪传法依然拎着热水瓶,笑着征询我的意见。
我拨打了两遍张所长的手机,无人接听。
花妮突然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又扭扭摆摆地小跑回来,敢情是出去买烟了。她把两包香烟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我刚要把香烟还给她,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张所长回过来的。
“噢,罗德林把财二打伤了?这两个小子!一个欠揍,一个好揍人,鉴定是轻伤?我,我家里老人生病了,哦,输完液我还得去县局开会,今天恐怕——”张所长说的是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他在部队上干了十几年,复员后说普通话的习惯一直没改。
“我想应该先把罗德林传唤过来。”我说。
“好的。”所长说,“你把材料搞好,看他态度怎么样,态度好可以让他取保回家,要是犟得很,就把他送拘留所。”
我让花妮带路去罗德林家。
“用不着俺带路。”花妮指着汪传法,“他家玉娥和罗德林的媳妇是干姐妹。”
“太熟悉了,去抓他反而抹不下脸面。”汪传法摇晃着脑袋,“花妮,还是你在前面带路比较合适。”
我们离开派出所,汪传法走在后面,磨磨蹭蹭地掩上铁栅门,刚要套上链子锁,又把铁栅门打开了,“哟,指导员来了!”
阎强穿着风衣,骑着红色摩托车从县城方向驶过来。到近前刹住摩托车,他摘下头盔打量着我们,“干吗去你们?怎么还有花妮?”
“去抓罗德林!”花妮说,“他把财二打伤了。”
“噢——”阎强顿时失去了兴趣,拧动油门,骑着摩托车进了院子。
“跟我们一起去吧,指导员!”汪传法说,“咱们多一个人就多一分——”
“别打我的谱了,我哪儿也去不了,”阎强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天大集,办理身份证的日子。你们快去快回。传法你今天顶替我去交管站,和他们一起去查车。”
“我得跟着计生委下乡。”汪传法说。
“不能再跟计生委合作了,”阎强把摩托车停在屋门口,“除了中午管你吃一顿,罚了那么多超生款,曹镇长也不说跟咱们分一点。”
阎强和我是校友,比我高两届,我在刑警队时就认识他,见了面好拍打肩膀开个玩笑。我扯着汪传法,跟着花妮出了镇子,顺着河边的小路往东走。小路的另一边是芦苇荡,河对岸山坡上有一家石材加工厂,来往的大卡车扬起一路灰尘。“这是罗德林的厂子,现在的大理石一平方就能卖一百块钱!”汪传法紧走几步,赶上来跟我走并排,“鲁警官您刚来,对俺们这个镇还不了解,这个罗德林……虽然我媳妇和他媳妇是很要好,经常在一起玩儿。但是我和罗德林,我们两人没啥话说,性格不是一路人。他朋友很多,人们都称他是眉镇的老大——”
“老大?哼,我最反感的,就是说某人是某个地方的老大了!”我瞪了他一眼,“过会儿见了面,就知道他是老几了。”
“我不是这意思,”他咂吧着嘴,“我是说,罗德林这个人,脾气暴烈,有一套他自己的法律。比如财二去他水库偷鱼,被他碰见了,他不会把财二送到派出所,让咱们来处理,而是依他自己的规则来教训财二。我担心过一会到了他家里,万一场面搞僵了——”他把声音放低了,像是自言自语,“咱应该等等张所长,开着警车来找他,也能增加点威慑力,最好是给刑警队要两个人来……”
“鲁哥就是刑警出身,还对付不了几个土老帽儿?”马辉摇晃着电警棍,“还有咱两个呢,就算他十个八个的一起上,鲁哥带着枪呢,一鸣枪他们还不得都吓趴下?”
一个老汉蹬着三轮车迎面而来,他左手掌握着车把,右手拿着小木棍敲击着捆绑在车把上的枣木梆子,吆喝着:“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卷,五香的,麻辣的——”他扭脸望着我们,“哟,传法,去哪儿办案?”
汪传法支吾一声,三轮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去,军绿色帆布做的车篷久经风吹雨淋已经严重褪色了,两行用红漆新写的字格外醒目:“豆腐无语,味道说话。”老汉一路敲着木梆,吆喝着走远了。汪传法回头望了那人一眼,说:“我打记事儿起,这个老侯就卖豆腐,二十多年了,风雨无阻,天天早上准时敲着梆子出门。”
大理石厂东面,是一个林木茂密的小山丘,杂七杂八的灌木和攀缘植物簇拥着高大的洋槐树。隔着低缓的山丘,是一个小水库。水库北岸,向阳的山坡上有座被竹林围绕的红色小楼。一条青石垒砌的台阶穿过竹林,通向河边的索桥。四条比大拇指还粗的铁索上面铺着厚厚的木板,两面各有一条铁索当护栏。河水越过坝头形成一条小瀑布。
“那个小楼就是罗德林家。”花妮停在桥头边的树影下,“他家养着狗,你们小心着点儿。”
河面上泛着一股凉气。我们走过索桥。一条小黄狗忽然从竹林里蹿出来,背上的毛竖着,像个大刺猬。
“黄不点儿!”竹林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清亮悦耳,即使是在呵斥小狗,严厉中也透着几分温软。枝叶间闪出一个红白的身影儿,从竹林里走出来。小黄狗心有不甘地回到主人身边,伸出小舌头呼呼喘气,冷不丁再冲我们叫上几声。石阶左边有一条小溪,它的源头在某个幽深而神秘的山峰里,千折百回缠绵而下,穿过小楼前的竹林,顺着台阶汇流入河。回旋的泉水在她脚边的卵石上激起一溜小水花。她穿着半高跟凉鞋,宽松的白色长裙,红色的翻领上衣。长发披散在肩头,头发浓密漆黑,脸庞显得有些苍白。
“她是罗德林的媳妇。”汪传法小声告诉我,然后转过脸问那女人,“弟妹,德林在家吗?我们找他有点事儿。”
女人望向我们,她的视线落在我脸上,一瞬间就把目光移开了,越过我的头顶往索桥那边望去。
“他一大早就开车出门了。”她说。
“罗德林涉嫌一件致人轻伤的案子,我们依法传唤他。”我望着她身后台阶尽头一扇虚掩的院门,“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要去你家里——”
“我说过了,罗德林一大早就开车出门了!”她再次打量着我,双眉似蹙非蹙,“你的意思是要搜查俺家吗?”
索桥下小瀑布的声音消失了,小黄狗的吠叫声也消失了,只有她的声音从时光隧道里传来。
“杜雪!”我脱口叫出她的名字。星星点点的阳光穿透翠竹的枝叶,落在她身上,在乌黑的长发与苍白的脸庞上闪烁。微风吹动她的衣袖和裙摆,高挑的身姿映衬着四周婆娑的竹影。
她好像没有认出我来,“请问,你是谁呀?”
汪传法显得比我还尴尬,嘴唇嚅动着想报出我的名字,表情就像一个想替同学回答问题,又担心老师批评的小学生。
“我是鲁松。”我说。
“鲁松?你怎么成了警察!”她下意识地抬起右臂,食指指着我,抿着嘴角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