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强和张所长骑着摩托车,一前一后驶进院子。阎强戴着笨重的大头盔,这种头盔骑手们冬天才戴,身上穿着风衣。张所长没戴头盔,晨风把他的头发吹成了大背头,他卷着裤腿,鞋上沾着泥水,摩托车轮上满是泥浆。
我敲门。
“进来!”
我推门走进所长室。张所长坐在桌子后面卷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很对不起,所长,昨天我……”
我欠着身子,等着挨一顿批评。
“怎么样,有结果吗?”
我把昨天的事儿汇报了。
“要开拓思路,有进展随时向我汇报。好,你去吧。哎,鲁松,回来——”
我转回身子。他瞧了瞧手里刚卷好的一根纸烟,递给我。我拿着纸烟走出所长室,想起应该利用互联网,在网上寻找几家民间的打拐机构,把成成的照片传上去。技术科的孙雷是电脑行家,这件事情我可以拜托他。我给杜雪打电话,让她准备几张成成的照片,我明天去取。
“照片现成就有,随时可以来拿。”听筒里沉默下来,大约有十秒钟,她又喂了一声,“鲁松,我今天中午给你寄了一封信。”
“信?”我一时愣住了。
戴着风镜的邮递员,骑着一辆破旧的绿色幸福250摩托车,每天上午八点半左右准时到来,送来几份报纸杂志和信件。信件主要是张所长的,战友的来信有时令他很开心,在自己屋里坐不住,就跑过来和我们乐哈哈地扯些闲事儿;有的信却会令他闷闷不乐一整天,关在屋里抽烟。偶尔也会收到几封举报信,这样的信件由阎强来处理。
摩托车停在值班室门口,邮递员跨坐在车上,双脚点地,扭身从身后的绿色邮包里抽出一沓报纸,喊一声:“报纸。”汪传法从值班室里走出来,上前接过报纸,亲热地拍了拍邮递员的肩膀。锈迹斑斑的摩托车就像一匹老迈却依然机灵的老马,突突突地喘息着掉头走了。
汪传法拿着报纸向所长室走去,一面翻看着,“咦,鲁松收——”他嘀咕着,捏出夹在报纸里的一封信,转身走进办公室,“有你一封信。”他把信放在我桌子上。白色的信封,很薄,上面写着:
K县眉镇派出所
鲁松收
寄信人地址写着内详。我撕开信封,抽出一张对折的淡绿色的纸:
嗨!今天你过得好吗?
再有五天就是农历五月十六,人们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嗯,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庆贺过生日,我们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可是今年我想过一次生日,想请你送我一个蛋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希望你不要笑话。就在你的宿舍吧,吃点烧烤,我准备好了牛肉和鱼。你负责准备木炭,记住是木炭,不是煤炭,烧饼铺里可能有卖的,你去打听一下吧。
又及,你不会在五月十五之前收不到这封信吧?如果这样的话,也是一种天意了,人嘛,总是会错过很多的东西。不是吗?祝一切顺利!
没有落款签名。
我看了两遍,淡绿色的纸片比普通书写纸厚很多,像是从什么包装纸上裁下来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还有四天了。木炭,烧烤用的木炭,不是煤炭。我打算傍晚从县城回来,就去南山伐薪烧炭,伐倒一棵栗子树或者梨树,亲自烧出带有果香味的新鲜木炭。
我把纸片折好,放回信封,把信锁进抽屉,拿起电话。
“我收到信了!”我说。
“哦。”
“我今天打算去县城,这会儿去你家拿照片。”
“我在桥头等着你。”她说。
我向张所长打了报告,骑上自行车出了镇子,沿着眉河边的小路,走到索桥头,跳下车子,走上索桥。
她站在竹林下的台阶上,宽松的白色长裙,红色的翻领上衣,长发披散在肩头,回旋的泉水在她脚边的卵石上激起一溜小水花。时光好像回到了那天早上。
“杜雪!”
她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
“过了桥再打开。”红衣服把她的脸映红了,“你怎么去县城?”
“骑自行车去。”
“八十里路呢!他和刘纪还没从邹城回来,你把皮卡车开去吧。”
“不用。”
“要不你骑我的摩托车去?”
“我骑自行车就行。”
“你呀,路上慢点!”
她转身走进竹林。我走上索桥,过了桥我回过头去,透过竹叶看见她红白的身影伫立在角门旁。昨天的暴雨使得河水大涨,浊浪滚滚。我撕开信封。蹒跚学步的小男孩咧着小嘴笑啊笑的,一条大人的胳膊牵着他的小手。另一张照片上,小家伙挎着一支塑料玩具枪,神气十足。可爱的孩子,长得很像她。一沓照片的最后是一张老照片,颜色已经有些失真了,背景是照相馆的大海布景,留着齐眉刘海的她从照片上望着我,眼神带着一丝孤傲,正是她当年在学校时的标志性眼神。
我跨上自行车,九点的太阳把我的身影斜照在芦苇丛上,就像一只大鸟掠过。出了镇子,越过一段碎石路后,感觉后轮摇摆得越来越厉害,轮胎瘪了。我推着车子重回镇上。
张龙站在店门口,赤着上身,握着哑铃在做扩胸运动,他瓮声瓮气地数到三十六,才将哑铃放下,抹着脸上的汗珠,问我:“还要存车?”
“轮胎瘪了。”
“先打上气看看,幺妹儿,打气筒!”他扭脸往店里高喊一声。顷刻之间,打气筒就来了,拎在一个穿蓝白花连衣裙的女人手里。张龙接过来,给轮胎打上气,把大脑袋贴近,侧耳听了听,说:“不是扎胎,气门芯坏了。”
他换上新气门芯,打足气,拍着鞍座说:“放心骑吧。”
我掏出钱包,他凝起两道浓眉望着我,缓缓摇了摇脑袋。我望了一眼他脚下的那对哑铃,他咧嘴笑了,眼里充满了真诚的邀请。我弯腰握住哑铃,它们比我估计的还要沉重。我屏息发力,勉强将双臂抬到与肩平行。我把哑铃放在地上,他拍着蒲扇似的大手给我鼓了几掌。
“你已经很不错了。”他脸上露出天真的笑意。
门口的小方桌上摆着冒着麻辣香气的大瓷盆,瓷盆旁边是一个小瓷碗,幺妹正握着酒瓶子往小瓷碗里倒酒。
“幺妹儿,再拿一个酒碗。”张龙冲着女人喊道,“搞一盆黄瓜拌油条来!”
“要得。”幺妹答应一声,她的川普像是戏台上的对白。
“我要去县城,喝不了酒。”我笑着摆手。
幺妹拿来筷子和酒碗,“坐下吃一点哈,尝尝我炖的麻辣排骨。”
“喝了酒,骑车子爬坡才有劲儿!”张龙拉住我的胳膊,我感觉是被绑在了一辆吊车臂上,他把我拉扯到饭桌前。幺妹倒了一碗酒,我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去。
在张龙的掌声中,我跳上自行车,往县城方向骑去。一出镇子,我就把车子踩得飞快,十点三十五分,我的自行车驶进K县公安局大院。五层高的办公大楼正在进行外部装修,脚手架一直搭到了楼顶,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在上面走来走去。孙雷没在技术科,有人说他去找汤大姐开婚姻登记介绍信去了,我便去三楼政工科找他。介绍信已经开好了,孙雷还在为宿舍的事儿跟汤大姐纠缠,他想把原先我和他一起住的那间集体宿舍当婚房。
“不行,不行,孙雷,你不要抱这个希望。”汤大姐说,“鲁松走了快一个月了,我没安排人住进去,老大姐这就很够意思了吧?下个月一号,新毕业的警校生就要来报到了,房子太紧张。”
“好大姐,你最少得宽限到年底,年底电视台的集资房就可以交房了。”孙雷一脸可怜相,“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我也想过租房过渡几个月,可是看了几处房子,都不合适,房子旧没有装修,我和陈燕可以忍受,主要是不安全,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半夜三更的一个电话就得去出现场,让陈燕一个人待在家里怎么行呢!”
“这就是娶美女当老婆的麻烦,谁让你找了全县人人皆知的明星呢。”汤大姐笑着说,“你要是找咱局的小魏就没有这顾虑了,她身体素质那么棒,又是神枪手,三五个歹徒也近不了身!长得也不差,就是黑了点,她那么喜欢你。”
“陈燕住进来,她是安全了,左邻右舍的单身兄弟们可就要失眠了。”我插了一嘴。
孙雷说:“鲁松,我一直拿你当亲哥看,现在才发现我不是你亲弟弟。”他脸上带着幸福而自豪的笑。
汤大姐打量着我,说:“鲁松,当初老大姐说得没错吧?眉镇是个养人的好地方,你看你去了这才多长时间,人就变得精神了,脸色也滋润起来了!”
“在下面派出所,天天有人请吃请喝,”孙雷说,“就是一只猴子,用不了两个月就能变成一头熊。”
“不是吃吃喝喝的事儿。”汤大姐盯着我忽然笑了起来,“应该是精神力量。鲁松,你不会是在眉镇恋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