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馅已经调好了,韭菜、虾皮和鸡蛋在一起色香味俱全。杜雪在揉面。玉娥剥松花蛋。汪倩拿着擀面杖不紧不慢地敲桌子,噘着小嘴在耍脾气。
“汪倩可是从来不淘气,今天这是怎么了?别让鲁叔叔看你的笑话。”汪传法蹲在她身边,“素三鲜饺子是最好吃的饺子。”
“那是你的想法。哼——谁愿意笑话谁笑话,无所谓。”汪倩歪着脑袋说,“我绝对认为韭菜饺子难吃死了,是天下最难吃的。”
“你喜欢吃什么饺子?”我问她。
“第一是猪肉西葫芦,第二是猪肉粉条。”
“好。”我说,“叔叔去买猪肉馅。”
“你不知道哪家店里的肉好。”汪传法说,“走,汪倩,爸爸带你去。”
“不能惯着她,不吃就饿着。”玉娥说,“我们小时候,不管啥馅儿,吃一顿饺子高兴好几天!”
“那是旧社会!”汪倩放下擀面杖,牵着爸爸的手走出屋门。汪传法骑上自行车带着孩子上街了。
“鲁松啊,没想到你是一个外刚内柔的人。”玉娥斜着眼睛看我,笑道,“你们以后有了孩子,你肯定得娇惯得厉害——”
杜雪低下头揉面。我想象着将来会怎么对待孩子,是严厉还是纵容?
玉娥解下围裙,“我去菜园里摘西葫芦。”
面揉好了,杜雪拿起擀面杖。
摇头电风扇吹荡着她的衣角,一股淡淡的馨香飘过来。她穿着深蓝色长裤,蛋青色上衣,长发盘在脑后,脸色苍白,眼睑有点浮肿,笑容里带着未尽的悲伤。
她擀的饺子皮又薄又圆。我拿起面皮,说:“我记忆里最温馨的一幕,就是上警校时,寒假回家和我娘坐在厨屋里包饺子,锅灶里柴火已经点着,屋里有些柴烟,暖暖的,锅里的水滋滋地响。”
“毕了业就不再和老人一起包饺子了吗?”她说,“不和老人一起过春节?”
“工作后,领导安排春节值班,总是有我,那时候单身嘛,后来——”我不想说了。
她也不说话了。
她擀皮。我包馅。汪传法和玉娥几乎是同时回来了,把西葫芦剁碎拌好肉馅,汪倩心情大好,“雪姨,”她扯着杜雪的围裙,“你给我擀十只小面皮,小小的,我自己包我自己的小饺子。”
玉娥把姜汁松花蛋、麻汁豆角摆在茶几上,“传法,你用啤酒陪鲁松喝白酒。”她说,“你可悠着点,别跟那天似的,嘿嘿笑着说了一夜梦话。”
“我说的梦话,我都记得。”汪传法笑着打开啤酒,“那天太高兴了。”
饺子煮好了,端上桌子。玉娥拿出两个玻璃杯,说:“传法倒上啤酒,我和杜雪也喝一杯。”
杜雪望着面前的酒杯,我也望着她的杯中啤酒,泛起的一层泡沫渐渐破碎了。“杜雪,”我说,“张富仁没有再提出要收回——”
“没有。”
“他再提那么无理的要求,也不要理他。”汪传法说,“打官司他也赢不了,不管让谁说,也得按合同办事,现在看着八万五千元是太便宜了,当时大喇叭也喊了,公开投标,可是没人竞争,那时候这可是一笔巨款!”
“就是啊。”玉娥笑着说,“传法当时一月才领六十块。”
“度假村还得接着建吧?杜雪,”汪传法说,“我看工地上都堆了很多钢筋什么的。”
“再说吧。”杜雪把酒杯放下,“即使建好了,以后管理经营也太麻烦了,我怕自己做不了。”
“鲁松,你对这方面有兴趣吗?”玉娥望着我,“杜雪打算放弃建度假村了,她说你很喜欢当一个破案子的刑警,以后还是要调回公安局,她设想将来在县城开一家茶艺馆——”
杜雪用脚尖轻轻地踢玉娥。玉娥笑着不再往下说了。
“我主张鲁松留在眉镇。”汪传法说,“上着班也不耽误干别的,咱们这里资源丰富,以后到济南的高速公路建好了,肯定会有大发展。”
“就是嘛,不想建度假村伺候人,就在山上养鹿呗。”玉娥说,“明天我和杜雪就去山上找鹿,三头鹿用不了几年就能繁衍成一大群。”
她的一杯啤酒喝完了,拿起酒瓶子想再倒一杯,被人汪传法拦住了,“你不能再喝了,咱两口子都喝醉了,汪倩怎么办?”
不知不觉已是晚上九点钟了。杜雪要回家,我也起身告辞。汪传法摇摇晃晃拉着我的手说:“我想跟你去兜兜风。”
胡同口有人端着饭碗,蹲在地上,一边聊天一边吃。驶出村子,到石拱桥头,杜雪刹住摩托车,对我挥手说了声再见,她拧动油门,亮着红尾灯的摩托车沿着眉河北岸渐渐远去。我开车过了石拱桥,在河左岸沿着芦苇荡向她家索桥方向驶去。望着对岸的摩托车驶过石材厂,很快就到她家了,摩托车拐弯,车灯扫过竹林,一会儿车灯熄灭了,楼上一扇窗子亮起了灯光。
我把面包车停在索桥旁。凉风吹进车窗,伴着哗哗的水声,汪传法大声唱起了《北国之春》。“故乡啊故乡,我何时再回你怀中。”他长出一口气,“很久没唱了,捯不过气来。你喜欢钓鱼吗?快到钓嘎鱼的季节了!坝头下嘎鱼太多了,我明天准备鱼竿和蚯蚓,你准备个水桶,钓到半夜,咱俩肯定能钓半桶。嘎鱼肉太鲜美了,草鱼、鲫鱼没法和它比。”
我发动面包车,原路驶回。“这不又回到我家了吗?”他说,“我太兴奋了,不想回家。咱去镇上兜一圈!”
眉河边有一条偏僻的小路,穿过芦苇塘通向镇子北头。水泥路面已经破损,我挂到一档,面包车摇摇晃晃像船似的穿行在芦苇荡里,望不到尽头的芦苇在夜色中带着一种神秘而又吸引人的魅力。
汪传法把右胳膊搭在车门上,“啊,芦苇!多么美丽的芦苇——”他诗情大发,却又没了下文。
到芦苇塘尽头,向右拐,路面变宽了,两道有了店铺。我觉得眼前的街道有点眼熟,原来是到了宏济诊所,没有灯光。玻璃门外新安装了一道卷帘门,地上没有清扫干净的碎玻璃,在车灯下反射着亮光。一旦你知道了某幢房子发生过凶案,这幢房子在夜晚便显得躁动不安,仿佛逝去的人们又回到这儿,正在以他们的方式,喋喋不休地理论,甚至打斗。
花妮美发店里灯光明亮,大镜子前花妮正在给一个人理发,旁边站着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好像在指导着她。
“花妮,嚯,”汪传法扭着脖子望向美发店,“太有男人缘了。”
“有的女人是属野草的,生命力旺盛,”我说,“到哪儿都能落地生根,什么时候都不会寂寞。”
夜里十点了,张三饭店里生意依然红火。“马上开始收公粮了,接下来一个月,饭店里生意最好了,”汪传法说,“村里和镇上都有了钱,全镇三万六千人,每人多收二十斤小麦,就够一部分人吃好喝好了。”
一辆红色夏利车停在赵学西的维修站前,崭新的车漆闪闪发光。
“这是张霞刚买的新车。”汪传法说,“停车!怎么吵起来了?”
店门外的麻将桌旁,四个人正在争吵,老郭站起身来,他光着上身,衣服搭在肩膀上,很不情愿地离开麻将桌。汪传法推门下车,迎着老郭问道:“怎么回事?”
“哼,一点情面不讲!”老郭愤愤地甩了一下肩膀上的衣服,“一起打牌好几年了,我输给他们的钱都够买一辆摩托车了!我今天身上钱带得少,光了,我说先欠着,可是他妈的,马上都把脸沉下来了,说不能坏了赌场规矩,把把清,有钱摸牌,没钱走人。哼!”
“这是对你好,担心你越陷越深。”汪传法拍拍老郭,“今天手气不好,赶紧回去睡觉吧,明天带足钱再来战!”
老郭愤愤不平地走了,汪传法对着他的背影叮嘱道:“老郭,忘掉今天的烦恼,明天专心炒菜。”
“传法,你来得正好,”赵学西大声说道,“快坐下!”
“你们玩得太大。”
“不大,”张霞说,“我们打五毛的。”
“快来噻,”幺妹望着面包车,对我招手,“你也下车,来耍一哈嘛。”
汪传法走过来,隔着车窗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右手举到额头,挥了一下,“我陪他们玩会儿,小赌怡情。嘿嘿。”
他迎着三个牌友期待的目光,走向麻将桌。张龙走过来,一条胳膊搭在车顶上,俯着身子,一股汗味飘进车窗,“夜巡?”
“随便转转。”我望着张霞的夏利车,“张龙,你确定宏济诊所出事的那天晚上,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个女人不是张霞?”
“怎么啦?”他身子俯得更低了,一张汗津津的大脸贴近我的脸,声音低沉地说道,“肯定不是张霞,她不会骑摩托车。这不,她刚买了一辆汽车。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肯定是花妮!她从后门出来,骑上摩托车就走了。”
“摩托车?往那个方向走了?”
“往西走了,就是芦苇塘那边。她可能看见我了,不好意思照面呗。”张龙说,“我明天能去上班了吗?”
“等张所长来了才能定下来。”
我来到办公室,点上一根烟,花妮为什么要对我说谎话?我拿出她给我的牛皮信封,把照片全部抽出来,一张一张地看着。我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电视的声音。
“花妮,”我说,“吴兵除了给你信封,还有什么吗?”
她迟疑了一会儿,好像很不好意思开口:“还有两千块钱。”
“再没别的东西了?”
“没了,真的没了!”
“花妮,吴兵出事那天晚上,你根本没去济南,有人看见你在宏济诊所了。出事前不久,你从后门走出来,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你别吓唬我了!我现在都不敢拉灭灯,屋里一黑就看见不想看见的。”她说,“我现在没必要骗你,我有那天上午去济南的车票,七月三号,我下午到了济南,住在洛口服装城旁边的香泉宾馆,你一查就能查出来。我的摩托车现在还在尧庄姐姐家呢。”
我挂了电话,吴兵的卧室清晰地浮现出来,打开的衣橱门,凌乱的衣服,崭新的黑色拉杆箱,一切都表示,他确实是在准备出门。早上他把花妮送上开往济南的长途汽车,回到镇上收拾东西,而到了晚上还没有离开诊所,既然担心警察抓捕,为何还要耽搁这么长时间呢?他要和花妮一起私奔,为什么又要欺骗她?给她这些照片的目的,很明显是想让她把我和杜雪的关系散播出来,而让罗德林报复我。可是吴兵为什么不对花妮明说呢?这样效果不是更好吗?
当然最令我疑惑的,还是案发前从诊所后门走出来的那个女人,她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