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8日下午,《环球人物》记者如约给野夫打长途电话,想再补聊前次在京见面中未尽的话题,结果他电话中告诉记者,回老家,喝太多了。几句之后,乾坤颠倒,只得挂断。
那天跟着野夫回老家的,还有他任总策划和编剧的大银幕作品《1980年代的爱情》。他的家乡湖北利川本来是故事的发生地、电影的取景地,现在又多了一个:回乡首映式地点。
离乡多年的他,模样早已与30年前大不相同。但有两样习惯一直未改:一是饮酒,现在的他依旧每天至少喝3两酒,自酌自饮,不需菜,只干喝;另一个则是写作。他说这两样是自己纾解苦痛的方式。大约一者把苦痛倾诉出来,一者就着酒咽下。
爱处处都是为了成全
野夫和其他在上世纪80年代崭露头角的文人一样,有着关于那个年代共有的骄傲和挥之不去的情愫。这其中包括对那时爱情的追忆。“我们那个时代,不是吹牛,到大学里面,从身上掏出一卷诗,给大家一看,就能引来追求者。”野夫说着,神色里满是得意。
正是为了“祭奠自己的青春和那个年代”,野夫在2013年于德国访学期间写成这部有着“百分之六七十”亲身经历的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随后又拍成电影。
书中,主人公关雨波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回老家的镇上任职,在这里与高中时一直暗恋的对象丽雯不期而遇。古朴偏远的小镇上,爱情悄然萌生,丽雯深情而隐忍,特殊的时代背景和二人的阶级身份地位让两人爱而不得。于是无论怎样的深情,丽雯都只能忍痛拒绝,并最终将关雨波推向山外更广阔的世界,一段“不表白的爱情”至此无疾而终。
人物简介
野夫,本名郑世平。1962年出生于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的一个边远村庄。1 9 8 2年毕业于恩施师范专科学校(现湖北民族学院),现专职创作。主要著作有《江上的母亲》《乡关何处》《身边的江湖》《1980年代的爱情》等。
野夫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这是一个“不断拒斥”的爱情故事,“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爱情,都是为了‘抓住’。我在这里讲了一个不断拒斥的故事,这是一个近乎残酷的安排,因为这样的爱不为抓住,却处处都是为了成全。”
文学评论家敬文东说:“1980年代是奇迹,是共和国历史上曾经的清纯时代。那时,野夫年轻,爱情更年轻;那时,野夫纯洁,不敢亵渎神圣的爱情。”野夫回望80年代,“不知道是为了给今天疗伤,还是为了讽刺今天……”
现实中,野夫的感情经历更有戏剧性。中学时,野夫曾暗恋一个女同学,写的情书被告发,交给老师公开。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银自杀。在获救后,野夫立下誓愿“要让她爱上自己,再抛弃她”。他读大学回乡后,与之接近,女孩逐渐恋慕于他,他却最终不忍心欺骗,向对方袒露实情,说“我不想报复你”。若干年后,再得知对方消息时,已入中年的女同学身染重病,野夫从北京请了国内顶尖的医生入山给她做手术。“结局不是很好,红颜薄命。”言及此,这个历经沧桑的男人一声长叹。
对当下年轻人的爱情观,野夫说都是从“80后”的女儿和身边的年轻人那里了解,再有就是电视节目。“像《非诚勿扰》,多少还是能反映一些现在年轻人的爱情观的。比如一个男人走上去,说我没房没车,现在打工正在奋斗之中,但我对未来自信满满,啪!灯全灭了。但如果是富家公子,上去一报估计灯全亮了。我没有资格去批评他们,但这些确实有别于我们那个年代”,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就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区别”。
外婆教给我善良和慈悲
野夫的童年,甚至一生都在叛逆。叛逆于体制,叛逆于潮流。当然,他自己也多受此累。
念小学时,野夫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可是生性调皮,班主任不喜欢他,甚至毕业后不让他继续上初中。没办法,野夫只好上山打柴。“你无法想象那个年代的人,为何要与一个小孩为难,我差点就变成一个小学文化程度的社会混混。”最终,还是野夫的母亲去求文教站的站长,他才重返课堂。
出身大家闺秀的外婆则教给野夫古文诗礼,善良和慈悲。“她永远对人恭谨热情,看到街上的小乞丐,都让我拿点饭送过去。结果幼小的我学她,看见乞丐就往家里拉,并不知道自家日子其实也很窘迫。有时母亲看不过去,说我两句,外婆依旧维护着我小小的自尊。”
1978年,16岁的野夫考上恩施师专。他成了班里最爱惹是生非的学生。爱读书,不爱上课。流行喝酒打群架的时代,野夫是一群学弟们的头儿,经常帮人出头担事儿。身上随时带着匕首,爱打抱不平,也可谓草莽气十足。
野夫的江湖习气,他坦称来自土家山民的彪悍作风。“从文化上来说,我们那个地方和沈从文笔下‘多游侠子弟气’的湘西在本质上是一块土地,只是从地理上有意把它割裂分属两省。”
当草莽和仁善共同交融在一个人的身上,那可不就是“侠士之风”。著名学者易中天曾评价野夫:“巴山楚地多蛮野,恨海情天出丈夫。”
大学期间,野夫也是同学眼中的诗人。“我的诗歌最早发表地就是在墙上,用毛笔写得跟大字报一样贴上。学生端着饭碗去围观、去抄。”
1982年,恩施师专一群学生成立剥枣诗社,是湖北最大的诗歌社团,野夫是发起人之一,并开始使用“野夫”作为笔名。这个名字,出自唐人刘叉的诗句“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大学毕业后,野夫当过教师、宣传干事、警察,后来做小生意,卖衣服、做油炸早点、开挖沙厂,都赔得血本无归。最终,他决定北上。走之前,朋友到车站送他一只钢锅,让他好埋灶做饭。他却说,如果你非要送,我就把这锅在铁轨上砸了,天下之大,总有我吃饭之处。
赤手空拳来到北京,是1996年寒冬,“只剩换洗衣服,一无所有”。此后,他开始当编辑,做书商,做得很得意。可没几年也不干了,原因是受不了向人催账的生活,“人到四十,还为1万块钱天天打电话,像黑社会一样——败坏人的心情。”他把别人欠的100多万一笔勾掉,离京南下,落脚云南大理。
用写作偿还情感的债务
野夫说,在诗人里他最喜欢聂绀驽“诗酒猖狂,半生冤祸”。这两句话,又何尝不是野夫自己这半生近乎白描般的写照,更是他书里频繁出现的主题。
在他的作品中,写得最多的是利川的家族史,文章鲜血淋漓,身世令人悚然。祖父“用捆绑他的麻绳抛上屋梁,将自己苍老的头颅套了进去……祖父的暴尸仪式维持几天后被扔到村边天坑中。”
除此外,就是一个个江湖友人。他写与朋友苏家桥喝酒,炎热夏夜,酒酣时分,两人学魏晋狂士裸体上街,路遇一些机关门前挂着的木牌,就去摘下,抬着一路狂奔,找个角落扔下。有一次扔完了才发现,木牌上赫然大书“人民法院”4个大字。觉得这个还是不惹为好,又抬回去挂好。
野夫所书人物,大多身世飘零。《环球人物》记者问他为何有这么多奇友,他说是自己的刻意访求,“从小的阅读经验让我觉得这世上总是存在一些独立特行之人,我特别醉心于魏晋风度,和这类人天生气味相投。”
聊及写作缘由,野夫直言:“一为还债,二为记史。每个在我少年时给过我养分的人,似乎都在夕阳中列队,向一个叫着彼岸的地方出发。此岸的悲苦伴随了他们一世,我没有任何信心和能力,足以把他们留在尘世今生。”他能做的,就是用文字把他们镌住,留下。“尤其是我的父辈们,在世间留下的都是血泪斑斑的痕迹。”
写作的第二个初衷则是为了记录历史。“历史多数时候都是帝王将相史、政治史,是被篡改和遮蔽的宏大叙事。其实真正的历史,应该是万千平民的生活史,没有这样一些故事,我们根本无法窥见这个时代的来历。所以这样的写作,不仅仅是我私人的抒情回忆,也是对家国历史的一种检讨和审视。”
问他这个债还完了吗?野夫平静地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恐怕我还要一直还下去。”
刀已经化进心中
其实,除了还债和记史,文字也成为野夫借以反思、救赎自己的方式。
他还记得, 20岁那年,在一个醉酒的黄昏,路遇童年仇人。那个人曾是造反派头目,打过他父亲,还曾把机枪架在他家门口,“幼年的我只能躲在外婆膝下瑟瑟发抖”。想及此,野夫发疯般地扑上去,把他摁倒在地拳脚相加,直到耗尽力气,对方头破血流。
但翌日酒醒后,野夫感到内疚,并发现这个仇人其实可怜至极。他是一名矿工,出身贫苦,“文革”中被号召去夺权造反。可当疯狂的时代终结,他被煤矿开除,腿也在车祸中残废。野夫慨叹,“命运惩罚他,比惩罚我的父辈更加惨烈。”
对于这种反思,台湾诗人杨渡评价说,野夫把自己的童年教育,自身的残酷本性,家世的离奇遭遇,都一一拿出来细细审视,看见人性的幽微,理性的渺茫,世间的无情,历史的残酷。他用鞭子打这世界,也鞭打自己的内心,并以此,指向这个时代里还未泯灭的良知。
作家章诒和说得更为直接,“当我们的文人艺术家都争作‘圣洁天使’的时候,野夫的文字却来扮演魔鬼,发出凌厉的声和另类的光。”
随着年龄的增长,野夫说自己逐渐变得平和,“但是心中对世间不平还是耿耿于怀的,虽不会暴跳如雷,可内心的那种难受是抹不去的”,那把专杀不平事的刀已化入他的心中,“不再会真正的拳脚相加,而是心中放着那把刀,是永不磨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