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占领统治香港期间,我从8岁到12岁一直过着非人的生活。当时女孩子满脸都要抹上黑黑的淤泥,尤其到了晚上,不能睡在床上,只能睡在床下,外面再用柴草塞得严严实实,难以呼吸到新鲜空气。
我出生在香港,今年82岁了。70多年前,我曾亲见日军疯狂侵略香港的暴行,至今记忆犹新,没齿难忘。
1937年7月,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扬言“三个月灭亡中国”。连教堂里的牧师都在“警示”教徒:“世界末日来了,你们应该忏悔!”太平洋战争爆发翌日,日本即明目张胆地攻占香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由远及近,烧到我的家门。1941年,我刚转学到著名的华英小学就读三年级,自然课老师还在教我们种盆栽“南国相思豆”,让我们了解植物生根发芽成长的全过程。突然有一天,我满怀的欣喜却猛然被战火打消了,自此之后的三年零八个月,我都再也不能背着书包去上学。那一天,我第一次听到刺耳的警报声。我和家人冲出家门,簇拥着,随着人流钻进了黑暗、潮湿、拥挤、憋气的防空洞里。人人都屏住呼吸,一张张全是茫然恐惧的脸。那一天,48架日机狂轰滥炸,炸平了九龙启德机场。日本凭借空中优势,仅几分钟工夫,就有恃无恐地攫取了香港制空权。自19世纪40年代起,中国的香港岛、九龙半岛和新界便被英国占领,面对日军入侵,英军却毫无抵抗能力。日军的军舰日夜炮轰港岛,港督与英军举白旗投降,全当了俘虏。日军登陆港岛,英国国旗换成日本国旗,香港同胞再蒙国耻。港胞在战火中纷纷扶老携幼逃难,然而对于一个面积只有1000多平方公里的海岛来说,逃到何处才能安全?我的父母带着亲戚、子女等十口人从西逃到东,从早到晚,一路快走20多里。我们衣履单薄,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好不容易才租了房子住下。这一夜,只听到炮弹在头上呼啸而过。一发炮弹竟然穿街过巷在我们的住所前方爆炸,把一棵大树拦腰炸断,把我们的房顶掀翻,玻璃震碎,瓦砾、玻璃碴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父母没有二话,把我们一个个从床下扒出来,谁都顾不上伤痛、流血,一同再逃到不远处的天后庙山洞里。港岛落入日本魔掌,日军四面埋伏,封锁全岛。香港多岩石,耕地甚少,一向连柴、米、油、盐都依靠泊来,此时航道全部被封锁,导致港胞家家户户度过了一个黑色圣诞节。日本的侵略把平安夜的佳音都毁灭了!
还有一天,母亲得知住在山下的老朋友连水也没得喝,便毫不犹豫地挑起一担山泉水,送去接济。殊不知日军连水都抢,还把母亲押在街头罚跪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放行。母亲冲进“家”门,一把抱住我们说:“我恨死日本鬼子了!”
被日本占领的香港,变成了一个大集中营:所有的大街小巷出入口都用两人高、满是粗且带刺的铁条做成的栅栏严严实实地阻挡着。站岗的日军扛着上了刺刀的枪,身旁蹲着一条大狼狗,伸出长长的舌头,用来震慑过往居民。
日本侵略者以伪善言词到处贴标语、写公告,说什么“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什么“保障社会安宁”、什么建立“新秩序”……以此来掩盖他们的侵略罪行。日本宪兵队挨家挨户搜捕“抗日分子”,在街上狂抓滥捕无辜民众,无论男女老幼都在劫难逃。有的被抓到海岸砍下头颅,有的被乱枪射杀、尸体扔到海上……有报道粗略估算,七日内就有三万港胞被残杀。后来山上住不下去了,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家中。因我家靠海,我看到海面上漂着数不清的尸体,心里很为这些死难者难过。
不仅如此,日本侵略者还大规模驱逐香港居民出境,计划把香港人口从160万减少到60万,为此采用种种极其卑劣的手段。如在街上过往行人中随意抓捕,用枪托把他们驱赶到码头,随即逼迫他们登上一艘艘大木船,每条船都被塞得水泄不通,然后将他们流放到大海中的荒岛上,活活饿死。我家一老一少两位亲戚,就这样被日军残害了。又如,诱骗香港青壮年约7000人到海南岛荒山野岭开矿,实质是抓壮丁。他们中能活着回来的,寥寥无几。日本侵略者还切断了内地和香港的联系,禁止、封锁居民进出,逼得许多家庭妻离子散。我哥哥18岁逃难到了云南,染上了大病,孤单一人难以生存下去,唯一生路就是回香港的家。但他没有日本统治机构的“良民证”,怎么办?父亲得到老朋友的帮助,取得一张已去世的工友的证件,暗中顶替。可怜我哥哥不仅从18岁到21岁都不能使用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还要带着满身病痛,无论风吹日晒雨淋,都要去那工友所在的九龙仓码头当苦力,否则就没有口粮。港胞如此受苦,日军高官及其家属却强占了原来英官和富豪们曾居住过的风景区,队队日本中小学生在其中来往穿梭。日本把香港变成了它的“乐土”,可到1945年日军投降时,香港同胞人口却仅剩战前的一半!
何止香港,日军魔爪也伸到了东南亚,所到之处,都成了地狱。在马来亚吉隆坡,我的姐夫正当年富力强,却无辜在橡胶园被日本宪兵乱刀砍死,我的大姐孤苦伶仃带着七个儿女在密林里东躲西藏,万幸生存了下来。日军入侵菲律宾马尼拉,嫂子临盆生产,为了逃难躲进密林。那时既没有接生医生,也没有医疗器具和消毒药品,就连必不可少的剪脐带的剪子都没有。情急之中,哥哥打破一只瓷饭碗,拿起一片破瓷片,用沸水烫烫,险闯难关,所幸母子平安。
日本驻港港督矶谷廉介贴出公告,出巨资收购孙中山墨迹,引起父亲警觉。一个十恶不赦的侵略者头子,何来此举?父亲说,日本人不过是想用这副虚伪的面孔迷惑被侵国民众,又妄图用这种手段找到革命、抗日者的蛛丝马迹而已。于是父母作出决定:坚壁清野,刻不容缓!他们决定把家中涉及孙中山、朱执信、邓演达、十九路军等所有的珍贵文物都藏起来,绝不让它们落在日本人手里。他们冒着被乱枪打死的危险偷渡出海,找到一条小木船,请了一位熟悉、可靠的船老大帮忙把它们运走。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小船自港岛西环向大海西北方彼岸荃湾,连漂带划到天将亮,找到一个菜园,主人是我家老邻居兼教友潘清圻夫妇。父母将这些文物用层层油纸裹紧,装在一只大水缸内,然后埋在菜园的枯井里,并伪装了四周。
这些文物一直保存到日本投降、香港光复,这才得见天日。1948年,父亲接受毛泽东主席的邀请,北上东北解放区,参加新政协和成立新中国的筹备工作。1950年初,中央人民政府所属机关派人把我们全家从香港接到北京,一同带回孙中山先生书赠“博爱”、朱执信书赠“前进”、周恩来副主席来函、中共香港地下党全体署名的赠文、邓演达先生遗物、十九路军用炮弹壳制成的花瓶等一箱文物。
我永远不会忘记父母当年是如何藐视强权、保持民族坚忍不拔的气节的。是他们影响了我,使我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下,学会应对,学会自卫,懂得了坚决不做亡国奴的道理。父亲彭泽民是国民党左派元老之一,1927年,蒋介石、汪精卫先后制造了“四一二”和“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公然“反共”“清共”,摧毁国共合作,背叛了孙中山三大政策。父亲毅然与他们决裂,奔赴南昌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一武装起义,被蒋汪反动集团开除国民党党籍,通缉归案严办。后来虽然起义成功,但南征失败,父亲从此流亡香港,继续从事海外华侨革命工作。国难当头,中国对日全面开战,他身处日军占领统治下的港岛,总是在思考如何尽匹夫之责。中共在广东的东江纵队与海南岛琼崖游击队,父亲都多有联系,并曾与林平和冯乃超政委有密切交往。东江纵队运盐到香港出售,以换购急需医药,此举得到了父亲的帮助。中共地下交通员沈寿桢烈士生前多次在香港与父亲接头,父亲因而被日特跟踪,两次被抓捕。第一次,父亲和我大姐两人一同在街头被抓,日宪不由分说,劈头盖脑就把我父亲打倒。“不准打人,不准打人!”我11岁的姐姐边拉扯日宪边呼喊,可是父女都被揪上汽车,拉到了宪兵队。审讯室蹲着一条大狼狗,日宪拿出沈寿桢的照片,指问:“这是谁?”父女俩相视一笑,几乎异口同声说:“哦,他是教堂牧师!”随后日宪一把将我面黄肌瘦、饥渴交加的姐姐拉到一边,拿出一把糖诱供,我姐仍一口咬定“是教堂牧师”,并指着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十字架说:“这是牧师送给我的!”父女俩早就作好应对日宪的准备,日宪一无所获,只好放人。他们脱离了虎口。第二次是1943年4月27日,日宪兵部警车在我家门前停了下来,宪兵一窝蜂似地闯进家门,把我66岁的父亲大绑带走。日宪头目还嚷道:“政治犯的带走!”父亲下落不明,母亲和我们四处打听。后来母亲听说,中环有个“兴亚机关”是日本特务机关,也许到那儿打听,可以知道父亲是否关押在里面。于是母亲倾尽所有,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特别肥大的深海鱼,用绳穿着它的大嘴,让我们姐俩拿着去找父亲。我们一路小跑,嘴上喃喃地说:“鱼、鱼,你可别渴死!”到了“兴亚机关”门口,我们壮着胆子对那凶神恶煞的哨兵说:“这条鱼大大的好!送你们长官,让我们进去找爸爸!”那哨兵一手把大鱼抢去,一手给我们姐妹一人一大耳光,两脚把我们踢出好远。我们骂着“死日本鬼子”,哭着跑回家。丢了大鱼,父亲的消息仍一无所获。
毛主席:
弟从武汉逃居香港,久违大教,难通音问,每闻来往南北之间同志传达毛主席在军书旁午中,尚且不忘故旧,询及下况。于日寇沦陷香港,贵党同志在粤东江犹复不惮崎岖,问道来港,访寻弟迹,眷顾殷殷,此皆出于主席怀爱之心不遗在远。……
父亲身后强大的后盾正如信中所讲述的那样,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抗日战争。
在日本占领统治香港期间,我从8岁到12岁一直过着非人的生活。当时女孩子满脸都要抹上黑黑的淤泥,尤其到了晚上,不能睡在床上,只能睡在床下,外面再用柴草塞得严严实实,难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如果不这样,日本鬼子闯进来要“花姑娘”,老少妇女都难逃魔爪。日本宪兵在中国国土上烧杀掳掠,坏事干尽,特别是凌辱妇女!为了去广东接回逃难到大陆、身患重病的姐姐,母亲曾带着我去驻港日宪兵部申请“渡航证”。我亲眼看到院子内跪着一个被剥光衣服的青年妇女,一队宪兵命令狼狗从头到脚舔这个无辜的妇女!由此我更加懂得憎恨邪恶、痛恨日本法西斯。
为了生火,为了不饿死,我经常跟随母亲上山砍柴、割草,为此一次次与日本宪兵巡逻队斗智斗勇。有时摸黑上山、天刚亮下山,有时躲在坟场、墓碑后,有时趴在棺材底下,有时藏在满是蛇皮的洞穴里。我学会了劳动,学会了在日本铁蹄下保护自己,学会了勇敢面对灾难。
我家位于香港的仓库区,日军抓来几十个英籍印度裔青年,命令他们看守仓库。他们和关在集中营的战俘一样,患了病却无医无药,便悄悄地上门求助。我父亲用中药热心地为他们治疗,并建立起友好信任的关系。父亲向他们讲述自己青年时的苦难,如何同强权、不平等的黑暗统治斗争的经历,传递出被统治、受压迫的人们必须奋起反抗,联合起来作斗争,直到胜利的革命道理。父亲用马来语、英语向他们坦诚地讲,正义、公平、公正、自由、平等要用革命办法争取。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这批青年要返回印度了,他们特意列队来向我父亲致谢并告别。他们肩上扛着从海上捞起的木头,手里挑着钓来的鱼,依依不舍。童年见到的这一幕,令我依稀模糊地懂得了一点国际主义精神。
国家主席习近平同志发表2015年新年贺词时郑重声明:“中国人民关注自己国家的前途,也关注世界的前途。……当前世界仍很不安宁。我们呼唤和平,我真诚希望,世界各国人民共同努力,让所有的人民免于饥寒的煎熬,让所有的家庭免于战火的威胁,让所有的孩子都能在和平的阳光下茁壮成长。”
习主席的这番话,完全道出了我这80岁老人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