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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小苗洒上泉水—— 忆金近

作者:□颜学琴

□颜学琴

2015年是儿童文学家金近百年诞辰。我作为陪伴金近一生的伴侣,回首往事,再次感受到他50年如一日发掘童话之美,为祖国的未来洒上甘洌的文化清泉的童心、爱心和真心。


冰心为金近墓碑题词:“你为小苗洒上泉水”


青年金近

从学徒到作家

金近1915年出生在浙江上虞崧厦镇的海边,儿时在家乡看草台班的戏,可说是他接触文艺的开始。那时候,看戏是村里仅有的文娱活动。逢年过节,比如一年一度的元宵节菩萨出庙会,都会演戏,演的就是绍兴大班。每逢戏班来,就是金近他们这帮小孩最高兴的时候。当时,他根本没看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倒是从《长坂坡》这出戏里知道有个赵子龙救了刘阿斗,还从别的戏里熟悉了诸葛亮、刘备、张飞这些古代英雄,从《武松打虎》里知道了打虎英雄武松。

金近的童年过得很艰苦,只读过四年私塾,12岁就到上海当学徒。一个瘦小的孩子,每天都要扛起高大的门板,吃饭还要看老板的脸色。那年冬天,他忙得连洗衣袜的时间都没有,光着脚把两个脚后跟都冻烂了。在一家布店当学徒的时候,金近因为拿错了一匹布给顾客,遭到老板打骂,气极之下,他出走了。从此他边打工边补习,在亲戚的资助下,读了两三年书,读到初中一年级,就不能再继续读了。

金近在华童公学读初一的时候,教国文的方成章老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方先生学识渊博,讲课从不照本宣科,还常给学生们讲许多故事。每次作文课,他总会宣读学生写得好的文章,指出好在哪里,不足在哪里,其中也有金近的作文。这使他热爱写作,开始懂得如何写好文章。所以金近说,他所以能写东西,第一不能忘记的,就是方先生。

半工半读的生活使还是一个孩子的金近尝尽辛酸,但他渴望学习,于是就把图书馆当成“学校”,借来大量文学作品不断夜读,包括茅盾、冰心、巴金、丁玲的作品和许多国外的名著,就这样成为一个文学爱好者。

1935年,经姐姐的邻居介绍,金近到上海《儿童日报》工作,开始做些收费、寄报的杂活。1937年,一个编辑生病住院,主编何公超先生“急中生智”,要金近代编新闻版,他也由此当上了助理编辑。就在同一年,他在《小朋友》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童话《老鹰鹞的升沉》,迈出了儿童文学创作的第一步。

抗战爆发后不久,金近失业了。他流落到四川农村,在一个流浪儿童教养院当教员,除教书外还要编教材,管理孩子的生活,包括检查孩子的清洁卫生、温习功课情况,处理偷窃、打架、逃跑事件,还常常给孩子们讲故事。金近曾对我说:“这段生活使我接触到许多身世不同的穷苦孩子,他们有的从小就是孤儿,靠偷窃过日子;有的家被日本飞机炸了,父母被炸死,就剩下他(她)一个;有的从远方逃难出来,和家人失散……每个孩子都有过悲惨的遭遇,使我认识到穷苦孩子多么需要文化呀!他们的苦难也是祖国的苦难,我觉得有责任要好好写他们。”

1944年,金近在重庆认识了作家徐迟、叶以群、冯亦代,以及在《新华日报》工作的夏衍、乔冠华、戈宝权等,受到进步思想的启发,这是他创作思想转变的重要时期。金近曾说:“他们对我帮助不少,虽然有的人不搞儿童文学,但很关心我的创作,写的好的称赞,写的不好的就指出,我们做了好朋友。”在重庆,他还参加了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等中外文学大家的讨论会和对反法西斯战争情况分析的座谈会。他说:“从这时起,我的文学活动比较积极了,对参加政治活动也热心了。”

抗战胜利后,1946年金近回到上海,在《文汇报》副刊《社会百态》专栏以林玉青等笔名连续写了30多篇杂文随笔,还写了许多反映穷苦孩子生活的故事和诗歌,像《小和尚法本》《好人国》《黑心魔术家》等,发表在《中学生》《联合晚报》《童话连从》等报刊上。到1948年前后,金近又先后出版了童话集《红鬼脸壳》、儿童诗集《小毛的生活》。这些作品既揭露了当时社会的腐败黑暗,也展示了他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一颗童心、爱心和不凡的创造力。就这样,金近逐渐成为当时有活力的新生的创作力量。1949年,金近和上海文艺界代表一起到北京参加第一次全国文艺界代表大会,第一次见到了毛主席、周总理和很多文学家艺术家。从此,金近开始了他的新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生涯。

新中国成立伊始,儿童文学领域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那个时期,金近和冰心、叶圣陶、张天翼等前辈有了更多接触,大家常常在一起讨论如何为孩子们写出好作品。金近说:“我认识冰心同志是在解放初期,那时她全家刚从海外归来,住在北京新开路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当时我在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就是现在的中国作协)工作,帮助天翼同志管些儿童文学组的活动,冰心同志也热心要为儿童文学打开局面。天翼同志常常派我去和冰心同志联系,听取她的意见。有时候,冰心同志也派她的小女儿吴青来送信传话。当时吴青还是个系红领巾的少先队员。那时候,在东总布胡同原来中国作协那间铺红地毯、挂绿窗帘的会议室里,叶圣陶老先生、冰心同志、天翼同志等几位,经常和青年作家坐在一起讨论创作问题,大家无拘无束有什么说什么,谈得很融洽,天翼同志管这个叫漫谈。每次散会,就像讨论还没有结束似的,都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后来严文井同志也到作协来做领导工作了,贺宜、袁鹰、胡奇等同志也参加了儿童文学组,更加强了儿童文学组的力量。50年代儿童文学工作开展得比较理想,这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冰心与金近亲切交谈


金近作品(部分)

为孩子们创作,就要和孩子们的心融在一起

新中国孩子们的童年生活,让金近感受到和自己的童年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于是,金近更加热切地深入到孩子们中间去寻找创作的灵感。20世纪50年代,金近到北京西郊温泉村的一个农村小学蹲点一年,吃住都在那里,每天伙食两餐,晚上写作饿了,就吃冷馒头。孩子们上课、少先队活动、开会、逛动物园,他都参加。《小队长的苦恼》《最糊涂的同学》等诗,就是在那里蹲点的时候写成的。

对于这些和新中国的孩子们在一起的经历,金近说:“我能够比较深刻而真实地理解儿童的生活,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还是解放以后。我可以到学校去找孩子们,他们也可主动来找我,大家做了好朋友。现在他们是幸福愉快的一代,和我小时候压抑的困苦生活完全不同了。现在不仅是我对他们起些指导作用,而且他们那种明朗的、纯洁的,为集体着想的好品质,也很有力地影响着我。这可以说是我们友谊的基础。我们见面时可以谈知心话,可以像老朋友那样谈话。”

1957年冬,中共中央号召文艺工作者深入基层去生活,他积极报名去浙江。他在日记上写道:“出发前,敬爱的周总理在紫光阁接见我们,叫到谁的名字,谁就站起来。叫到我的名字,我站起来时,周总理那严肃又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点点头,给我深刻印象,这是周总理对我的期望。”

12月底,我们全家到了杭州。春节后,他卷上一个铺盖、带上一把雨伞,只身来到临安县落户,住在天目山农村一户有三个孤儿的农户家里,成了三个孩子的家长。当他看到三个孩子共用一条旧毛巾,就赶快买了三条新毛巾,让他们分开用。在那里,他无时无刻不感受着孩子的纯真和善良。最小的小毛,十岁就失去了父母,他是怎样爱护他饲养的小绵羊,垒好坚固而舒适的羊圈给小羊住,又整夜看守病了的小羊;又是怎样细心地照顾他这个大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困难时期烤熟了热乎乎的土豆送给他,让他不至于空着肚子写作,这些往事一辈子都装在金近的记忆里。在《三个孤儿》一书的引言中,金近写道:“当年天目山区的小朋友们,你们现在哪里呢?在多灾多难的日子里,我们一起度过艰苦的日子。虽然时间随着流水漂得很远,可是在我的记忆里,还是那样深切难忘!”

金近的创作动力来自孩子,孩子的欢乐就是他的欢乐。他每写好一篇童话,总要读给孩子或家人听听,看看需要修改什么。1986年,他写完《傻狐狸》第一节,对女儿说:“给小孙女星星听听怎么样?”第二个星期天,女儿回来告诉他:“星星听了那篇故事高兴得在沙发上跳个不停,说把那几张纸再给她念念。”

孩子们之所以爱读金近写的故事,是因为他理解孩子们的心,用孩子们看得懂的语言来创作。孩子们在读他的作品时,就好像金近爷爷就在他们中间,用亲切生动的话给他们讲故事:贪玩不专心钓鱼的猫弟弟,勤劳的猫姐姐、猫妈妈,勇敢向上的小鲤鱼,慈祥的鲤鱼奶奶,善良的燕子姐姐,爱做好事的小公鸡,哈哈笑的小喜鹊……

金近所敬崇的冰心老人曾说,金近是一个不但热爱儿童,而且理解儿童的作家,他写的作品,都是小孩说的大白话。他是一个最接近儿童的人,最天真、最纯洁、最深入儿童生活。他的这些生活,就是跟儿童融化在一起,平起平坐的,用孩子的语言来跟孩子说话。所以拿我的《寄小读者》出来跟金近的一比,我就觉得不如他。因为我用了许多典故,还有文言,这些有时孩子不一定看得懂,就离孩子远了,成了给大人看的。而金近就不是,他用的话都是最通俗的儿童语言。可以说,我们写儿童文学的,最成功的就是金近。我想,冰心老人的过谦和对金近如此之高的评价,完全是老人和金近的一颗童心太相通了。


金近(第一排左一)与《儿童文学》编辑们为叶圣陶先生(第一排中)贺寿

你为小苗洒上泉水

金近曾说:“美是童话的灵魂,童话需要美,这种美是从童话中人物的思想感情里产生的,而不是外加上去的。”

从他留下的厚厚一叠日记中,我找到了他在创作与生活中寻找童话之“美”的宝贵记叙:“做个作家,首先一条是要有美德,关心人民,说真话,让人民知道,为人民说真话、知心话,关心下一代的身心健康,等等,作家要有真才、真话(真心),真实生活,责任心。”

金近曾说:“对我们来说,努力为孩子们提供上等的精神食粮,是个光荣重大的任务。因为我们的读者对象,正是建设四化的未来主力军,我们的作品如果能在他们的心里埋下美好的种子,将会开花结果,那是我们最大的愉快。我曾碰到一些同志,有教师、辅导员、编辑,还有学校团委书记以及其他行业的干部,他们都很兴奋地谈起小时候读过我的作品,这是他们对我的鼓励,使我更有信心把创作搞好。他们这种重视,比什么都可贵。”

金近会借助各种方式去发现童话之“美”,比如音乐。他爱好音乐,喜欢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有几次晚上听音乐,听到激动处,往往会引起他创作的灵感,他就马上在小本子上记下来。

就这样,在半个世纪对童话之“美”的探寻中,金近在一个个童话世界里赞颂真善美,揭露鞭挞假丑恶。在一个个拟人化的形象中,他赞扬善良、正直、勇敢;以幽默讽刺的笔触,叙写一个个伪装的骗子们,颠倒黑白的君臣们,无中生有的诬陷好人者,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小学生及“开会迷”们……让小读者们在开怀的笑声中分辨是非善恶,得到人生启示。就像梅沙先生所说,金近用饱蘸着感情汗水的笔,为稚嫩的孩子写作。他的似梦非梦,似幻犹真的故事,寄寓自己的爱憎褒贬,从而启发少年儿童驱除丑恶,追求美善。这也是金近所求的以艺术幻想的童话形象,给儿童以文化的、美的享受。

只可惜,他的童话梦尚未完成就早早逝去了。自1987年5月突患脑溢血后,他再也不能拿笔了,他曾哽咽着对朋友说:“我进医院太早了。”他渴望赶快好起来,重新握笔。谁知两年后,病魔竟永远夺走了他火热的生命。

在他的故乡上虞龙山的一角,郁郁的丛林中,向着曹娥江水,金近的纪念碑上刻着冰心老人的题词:“你为小苗洒上泉水”。面对题词,作家袁鹰说:“清清的、醇醇的泉水,一路流淌下去,滋润了刚从泥土里冒出头的小苗,哺育他们发芽、开花、结果,成长为参天大树,泉水晶莹、清澈,朴实无华。默默地来,默默地去,默默地奉献一生。”

此时,我仿佛又听到他作词的那首儿歌《劳动最光荣》:“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小喜鹊盖新房,小蜜蜂采蜜忙,幸福的生活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

我想,能为孩子们写出这样活泼、美好、阳光歌词的人,自己也一定充满着童心、爱心、真心。

金近生于上虞县的偏僻渔村,童年充满泪水。然而,他却将苦涩的泪水化为甘洌的泉水,用童话之美给如此多的孩子们带来了欢乐。

作者系金近先生夫人,共青团中央《辅导员》杂志原副总编辑


小读者来访金近。1954年在和平里寓所


金近与夫人颜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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