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墙报(右图),题为《大家看报》,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10月5日第27期,由“第八集团军战地服务队”编制。
“第八集团军战地服务队”是何种团体?“第八集团军”,全称“国民革命军第八集团军”,建于1937年8月,首任总司令是张发奎。1938年初,该集团军转为军事委员会直辖兵团,该集团军的“战地服务队”则是国共合作的产物,是张发奎驻上海浦东时请郭沫若帮忙筹建的政工队伍。郭沫若受张委托,并得到周恩来的指示,于是会同上海中共党组织刘晓、潘汉年、钱亦石、夏衍等,动员组织一批文化界人士和热血青年,到第八集团军总司令部建立“战地服务队”。首任队长是周恩来推荐的钱亦石,创建时间是1937年9月25日。“战地服务队”的宗旨是“动员战区民众,实行军民联合抗战”,任务在于“宣传调查,沟通军民意志”。
钱亦石是中共早期党员(1924年4月由董必武、陈潭秋介绍入党),其所率之文化队伍包括杜国庠、何家槐、林默涵、左洪涛、柳倩、刘田夫、孙慎、唐瑜、沈振黄、杨应彬、郑黎亚、沈丹风、郭弼昌、杨治明等人。服务队成员大都是共产党员,更有不少是刚从国民党监狱释放出来的。1937年10月12日,根据周恩来指示,中共在“战地服务队”建立特别支部,书记是左洪涛,直属长江局领导。在“同仇御侮”的大时代中,这是国民党部队中唯一一支由共产党领导的宣传队。这支队伍随第八集团军沿浙、赣、粤、桂进发,从事抗日宣传。
还须一提的是,张发奎不是黄埔军校出身,非蒋介石嫡系,他明知道“战地服务队”的班底是共产党员,但也默然接受。他在回忆录中说:钱亦石曾“坦诚告诉我,他是共产党员”。而且钱亦石向张声明:“在战地服务队,我将主要聘用共产党员。”钱还问张“是否害怕使用中共党员”,张“清楚地告诉他,我不怕”,更说 “我不在乎,我们现在共赴国难”。
“墙报”不是一件寻常之物,因为它是国共之间“同仇御侮”的时代见证。再者,能在数十年的战火纷飞中幸存下来,确实是件大难事。普天之下能有多少经过战火洗礼而岿然幸存的“政治墙报”,更何况是“文化名人”所手写的呢。别看那墙报纸败色颓,这当中却会感受到一股“时穷节乃见”的凛然之气。“墙报”背后牵系的人和事,更是令人为之感喟、唏嘘!
话说,在上海有个钱化佛,他是无独有偶的“墙报”藏家。郑逸梅在《艺林散叶》第1109则中曾说到他:“抗战时,上海沦为孤岛,凡敌伪所出告示,钱化佛都一一揭取。揭取必于昏夜,防人发觉也。先以水湿润,然后以轻捷之手法为之,尤以雨夜为宜。直至抗战胜利,先后具有系统,共一百数十幅,悉归公家保存。当时其冒险行径,并家人不之知,盖知则必加阻拦,不能达其目的矣。”由上述文字,可见揭存“墙报”之难。但笔者收藏的这张墙报却与此不同,它是很“阳光”和“正面”的。据该墙报的主编杨治明先生回忆:“新墙报张贴时,我们便把旧墙报揭下,珍惜得很。本文刊出的一张,就是难得的战地珍品!”
杨先生既说对墙报“珍惜得很”,又说是“难得的战地珍品”,事隔40多年后又将其刊诸书上,由此可见其对“墙报”的款款深情。可惜,笔者和杨治明先生虽然稔熟,也曾在他指导下共过事,却从未直接问过杨先生对“珍品”的“珍惜”是到了何种程度。直到十多年前,杨先生在九龙商务印书馆作个人书画展,当时全场瞩目的就是这张“墙报”。但可惜的是,它只是展品而非卖品,观众都欲购无门,只有我仗着是杨公“旧部”的缘故,大胆几度相求,才承蒙杨公割爱。佛家有言“爱别离苦”,我从杨先生的表情上看到了!
从此,这张“墙报”进驻寒斋。闲中开箧,检读神往。这“墙报”的纸败色颓,是抗战时期物资匮乏艰难的最好明证,也是“国共相携,共御外敌”那段历史的庄严见证。
杨先生曾说过,“新墙报张贴时,我们便把旧墙报揭下”,但这“揭下”之后,却并不是由杨先生作第一手收藏。杨在其所著《杂志·画报编辑与设计》(南粤出版社,1986年7月版)中回忆说:“本书珍贵史料《大家看报》承北京沈丹风、郭以实见寄,重见40多年前的战地墙报,得见郭弼昌的字迹、沈振黄兄的战地漫画。他们都已牺牲在战争年代,空留遗作感后人了!”杨治明说的那番话,可以说明 “墙报”第一手收藏是在沈丹风手上。至于沈丹风转赠给杨治明,那是后话。
至于文中提及的郭弼昌,也作个简单的介绍。他的生平资料极少,在《特支十年》末章有“中共特支成员简况表”。其中写道:“郭弼昌,男,1938年6月参加战地服务队,后任张发奎长官部的连指导员、附员,1940年夏撤出。1939年在战地服务队入党,1945年病故。”
“墙报”从沈丹风手上转赠给杨治明后,才开始让人知道它的存在。以后,杨先生作展览,令“墙报”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而墙报中的插画《抗日军人休息站》又成了焦点中的焦点。
这幅插画的绘者是沈振黄。沈振黄(1912—1944),原名沈耀中,乳名粹官(他的画作有署一“粹”字),浙江嘉兴人。其父沈辛嘉曾赴日本学习军事,入同盟会,后参加辛亥革命。抗战期间,因拒当汉奸被打至残。育有三女三男,沈振黄为长子。
沈振黄原在上海中法工学院专攻机械专业,“九一八”事变后即离校参加抗日救国宣传工作。曾为开明书店《中学生》杂志画封面得奖,又因探索木刻版画之道而与鲁迅通信结缘 (见《鲁迅书信》1934年10月24日)。鲁迅逝世时,沈振黄赶去上海万国殡仪馆哀悼,并拍摄鲁迅遗容和出殡照片,刊诸上海报刊。1937年12月,经夏衍介绍,沈振黄参加了第八集团军战地服务队,任美术股股长。次年开赴武汉,继往广东惠阳。1939年秋,在广东曲江入党,属南方局领导的特支成员。他所到之处,就是爬梯在墙壁上画抗日漫画。1944年6月,田汉、邵荃麟在桂林成立文抗队,沈振黄亦是其中一员。同年11月,他负责护送文化界人士疏散转移。25日,日军逼近柳州,沈振黄和两位战友护送妻儿等人员最后撤离。当时车已满员,半路有老妇要求上车,沈让出座位,自己爬上车顶。当汽车急驰拐弯时,沈从车顶摔下毙命,时年三十有二。其遗体由演剧队田汉等友好运到独山,薄葬在公路边。夫人朱曼琪因哀恸而致早产。
1945年4月1日,重庆文化界人士在夫子池忠义堂为沈振黄举办追悼会,柳亚子、沈钧儒、茅盾、郭沫若、夏衍、金仲华、范寿康、丰子恺等200余人参加。沈钧儒主祭,复题挽联:“小己生命轻一掷,服务精神足千秋。”郭沫若在开追悼会前题挽联:“民主前途欲明还暗,我兄高义虽死犹生。”其后,《新华日报》刊登宋云彬、夏衍、王亚平、徐迟、马蹄疾、孙源等悼念文章。1950年,中共中央华东局追授沈振黄为革命烈士。
关于他的为人,他的朋友们也从多方面进行评论。
夏衍在《悼振黄》中说﹕“他的死,在旁人看来是壮烈,是太可惨。可是在他,也许并不觉得这样吧。因为,从他参加社会活动以来,在人生的旅途中,他也是一直地‘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别人’,而甘心情愿地自己爬在既不舒服而又危险的车顶上的。”还说﹕“在许许多多激昂慷慨的人群中,他没有给我不平常的印象。抗战开始,他要我把他介绍给钱亦石先生领导的战地服务队,他的态度是平静到一点点‘慷慨从军’的痕迹都没有的。”
徐迟曾回忆他:“我记得他满面阴云,说话声音也低沉:‘我还是回香港去,他们在香港过得好舒服,我不说物质生活,我说精神生活上,让我回香港去吧?’这时我听到他妹妹数落了他一顿:‘你这是逃兵的行为!’”……“他的妹妹却猛烈地打击他,辛辣地奚落他,无情地批判他,‘你不要我们×战区政工队了吗?还有你看,他,你好意思离开他,一个人逃向香港去。’这样相持了很久,我们上路了,他跟着,忽然他的动摇了的心情又坚定了。”(徐迟《为纪念沈振黄而写》,1944年12月 )
再回到这幅插画上。从画风而言,沈振黄很受丰子恺的影响。沈死后,在重庆的追悼会上,丰子恺是副主祭,似乎两人的关系不只是私淑,可能亦师亦友吧?
沈振黄画的是湖北阳新的茶粥站。他是有所本的。左洪涛《忆特支十年战斗历程》中说道:“湖北阳新茶铺,是个地当要冲的小镇,过境部队如潮水似地涌来涌去。附近民众因害怕军队拉夫扰民,逃得十室九空。战队派了两位女同志到那边工作,一方面动员民众回家,一方面禁止过境部队拉夫。民众慢慢地回来了,只要求军队不拉夫,什么救国工作都干。他们那种纯朴的爱国热情,令人感动。于是我们就商定召开了一个妇女会,讨论怎样帮助军队。有人提出设茶粥站,每家轮流烧茶烧粥,招待过往士兵。有一次,几个挂彩的弟兄路过这里,当村里的妇女拿茶拿粥给他们时说:‘同志!你们辛苦了,你们是打日本鬼的呀,好好休息一会吧!’有个挂彩的弟兄听到这么讲,感动得流泪了。他哭着说:‘我养好了伤一定再去打日本鬼,不打走日本鬼,我死也不回家。’妇女们在战地交通要道设立茶粥站,影响是很大的。于是我们每到一地,就尽可能地动员民众设立茶粥站。”沈振黄《抗日军人休息站》画的正是两位受伤的军人受到老百姓的照顾和爱戴。题中所称“抗日军人”,也有意笼统地涵盖了国共双方的抗日军人。
甚为遗憾的是,沈振黄在其流星一耀的人生中,留下的遗墨少之又少。20世纪80年代末中共嘉兴市委党史办公室编集《沈振黄》一书时,曾作慨叹:“遗憾的是,由于三四十年代的历史环境所致,沈振黄大批宣传抗日的漫画及一些著作等没有能很好地保存下来,无法征集编辑进这一本小册子。”
“请识字的人念给不识字的老乡听,就是《大家看报》”
再说回这张墙报的文字内容。墙报头条是《军民合作》 ,还有《军民合作歌》。战地服务队的宗旨本来就是“动员战区民众,实行军民联合抗战”,墙报作者贯彻此一宗旨,呼吁“军民合作”。墙报是给农村民众看的,也灌输一些战时实用知识,如报头下的一篇《躲飞机的方法》,就是以七言韵语出之,让读者容易记诵。左上角《注意清洁,保重身体》也是以五言韵语讲卫生常识。还有劝说戒缠足陋习的《放小脚》,短篇新闻报道《老百姓吴兴厚爱国的新闻》等等。右下角有三行提示:“请识字的人,念给不识字的人听,讲给不识字的人听。”反映那个时代的农村,文盲居多。作者杨治明后来在一篇文章中讲及此事,为便于读者理解,迻录于下:“记得1938年秋,在湖北阳新战地工作,我和郭弼昌大哥哥合作编写战地墙报《大家看报》。在编写之初,大哥哥问我:《大家看报》到底是谁来看?我信口应答:‘当然是识字的人才来看。……请识字的人念给不识字的老乡听,这不就是大家看了么?’作家何家槐在一旁听了,还夸我脑筋转得快,是块编辑料子。”
我们看看这张墙报,制作非常认真,文字很讲究针对性。杨治明说:“大哥哥(郭弼昌)和我谈到针对性的问题,他说宣传抗战大道理,须结合农民切身的小事情,才有一定的针对性。”“每次写稿之前,大哥哥总是先听听我反映农村的见闻,从中找到命题。每次写好稿子,也是先念给他听,顺不顺口,中不中听,有点抝口别扭都要重写,最后才用正楷书写在白报纸上,还请漫画家沈振黄插画,一点不能马虎,因为要给大家看,不是叫人不喜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