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深圳银湖,湖光闪烁,周围松柏叠翠。阳光一照,树叶绿得发亮。
走在湖旁的相思林公园,严莹凑近一棵砍倒的树,随意一瞧,便看见一只隐于其间的广翅蜡蝉,约小指指甲盖大小。再走两步,往路旁一树干中一个小凹处一抠,又抠下一只金龟子,放在手腕上。
作为一个动物科普达人、昆虫控,即便走在无人的路上,严莹也能跟无数的好友亲切会晤,比如孵化中的螳螂卵鞘,羽化的蝉,在叶子上聚会的小蟾蜍……所有那些在普通人眼中面目模糊以“昆虫”代之的生物,对严莹而言,都是知之甚详的老友。
动物学研究生出身的严莹曾出过一本昆虫的书《酷虫成长记》,也常年帮科普杂志写稿。在微博上,常常有网友将拍摄到的昆虫@三蝶纪求教。看到网友的图片,严莹常常是高兴又有些恨恨:别人随便一拍就拍到,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如黄粉鹿角花金龟,虽说很普通,但严莹说她至今未曾见到。
世上动物那么多,为什么却只对昆虫情有独钟?
希腊神话中有个著名的谜语:一种动物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是什么?俄狄浦斯答出来了,于是出题的狮身人面斯芬克斯羞惭跳崖而死。
谜底是“人”。
人的初生、壮年与暮年,身体历经几番变化,让神话当中无数人摸不着头脑。但对严莹来说,人这种生物的变化实在不够看:“人太平淡了,不像昆虫,可以从出生到死亡,每个阶段都大不一样。”
她说的是昆虫的完全变态发育。这种方式发育的昆虫会经过卵、幼虫、蛹、成虫四个时期,且其幼虫与成虫的形态结构及生活习性大为不同。“当你亲眼看着一条通体碧绿的毛毛虫变成漂亮的樟青凤蝶,你就会为昆虫深深着迷。”
问:老公发现一个新物种求命名,选婆婆还是选老婆?
S:从前上大学的时候,宿舍门口有几棵龙眼树。一到夏天,晒在宿舍阳台上的衣服上就有一排排淡绿色的虫卵,看了全身发麻。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知道那是什么虫的卵。
严:你说的应该是荔枝蝽。其实它产卵在衣服上是很傻的行为。如果它产在叶子上,若虫(注:不完全变态昆虫的幼虫)就可以吸树枝生存,但产在衣服上,人肯定会把它弄掉,这等于害了自己的孩子。
S:通常女孩都很怕昆虫,你怎么是个异数?
严:小的时候是本能的兴趣,觉得它们好玩。本科学的是生物,研究生最早的时候想学植物学的,后来看到动物学里有昆虫学这个方向,就去研究昆虫了。
S:喜欢昆虫的原因是美吗?
严:不仅是,昆虫也很有趣。比如甲虫、蛾子、螳螂。甲虫有非常多样的形态、坚硬的质感;蛾子种类多,形态也多样;而螳螂的神态最吸引我,很警惕、很机灵,有点搞笑。
S:爱不爱蟑螂?
严:对于小强其实也还好。从日常生活来说,小强是比较烦,但实际上它不止一个种类,在野外还有很多很漂亮的种类,我特别喜欢有些带有金属质感的种类。
S:听说喜欢昆虫的人都比较内向,你觉得是这样吗?
严:喜欢虫子跟内向没有必然的联系,可能只是内心和自我世界更丰富。我接触了很多虫友,他们确实性格比较内向,不太喜欢跟人交流。以前在上海虫友聚会的时候,有时候大家会陷入集体沉默的状态,像GQ写的段子手聚会,“全场寂静”。
S:看你的微博,觉得“虫人”好彪悍,黄瓜和苹果同榨汁可以喝出麻皮蝽味,人参泡水也可以喝出棉秆竹节虫味。好重口。
严:那两种都是昆虫受刺激释放出来的气味,吃它们就不大可能。不过吃虫子我觉得没问题,蛋白质很高啊,而且也有研究在探讨未来以它们作主食的可能……但是目前我吃到好吃的不多。上次去云南吃了竹虫,是一种蛾子的幼虫,因为是油炸的,感觉还挺香。在云南还吃了养蜂人割给我们的活的蜂巢,里面有蜜蜂的幼虫,直接吃生的,有点像甜玉米的味道。但是生吃蜂巢存在危险,可能会引起食物中毒。
S: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动植物名字,是一种怎样的技能?
严:上次我们办公室一起吃花甲,我突然想知道花甲到底是什么。查了一下,又专门在微博上问了研究贝壳的专家,他也对比了一下花纹,说那个种是“波纹巴非蛤”。下次再去餐厅,我们会互相开玩笑说:“来一盘炒波纹巴非蛤”,感觉比波士顿大虾牛逼多了啊。
S:中国有很多成语,比如“飞蛾扑火”,从生物学上都科学吗?
严:有很多不科学的。比如“破茧成蝶”,其实不太科学,因为蝴蝶的大部分种类是不结茧的,而是直接化蛹,外面没有丝茧包裹。反而是蛾子,大多数种类都会结茧,把蛹包裹在里面。所以可能“破茧成蛾”更为准确。还有蜉蝣“朝生暮死”也不准确。蜉蝣成虫的寿命很短,可能只有一天或几天,但它的幼虫,其实在水里可以生活一到三年。所以朝生暮死,只是说它的成虫。
S:除了拍摄昆虫,你还喜欢收集它们的周边产品?
严:对,各种各样的书、毛绒玩具、昆虫模型、衣服、首饰。凡是跟昆虫有关的东西,我都会买下来。朋友也知道我喜欢昆虫,都会送我跟昆虫相关的东西。前不久有个在新西兰的朋友给我寄了张明信片,是一种在洞穴里会发光的蚊子,收到后真是特别高兴。到了外地,我也会买跟动物、昆虫有关的手信给朋友。我觉得以后如果有了孩子,都不用给他买玩具了,直接拿现有的给他玩都足够。
来到深圳六年,大部分的周末或者小长假,严莹都是拿着相机,与同样是昆虫爱好者的老公往深圳或者周边城市的山野树林里跑,记录当地的物种。如今在她的电脑里,这几年拍摄的深圳物种照片已多达214G。
昆虫还是严莹与老公的媒人。当年严莹在上海读研时,她常去的某个昆虫论坛正是老公所做,渐渐就在一起。如今到了深圳,两人虽都没有从事与昆虫相关的职业,但只要有时间,两人必定一起研究昆虫。她所撰写的《酷虫成长记》中,有部分照片也是她老公所摄。
2009年,严莹的老公在大鹏半岛发现了一只与蚂蚁共栖的蚁甲,经过研究蚁甲的分类学博士朋友一年的研究查证,确定是个新物种。作为感谢,这位朋友邀请严莹的老公为这种蚁甲命名,于是他以母亲“亚连”的名字为其命名。2011年,这个新种正式被命名为亚连中华锤角蚁甲,发表在美国的《社会生物学》杂志上。同年,严莹的老公又在深圳采集到另外一蚁甲,并以其外婆的名字将之命名为珠带寡节蚁甲。
对“虫人”而言,发现和采集到新物种后拥有给它们命名的权利,会有另外一种成就感。于是虫友野外相约,总是会开玩笑,“今天努力一点,看能不能发现一个‘你’。”严莹心中也期待着哪天能采集到一个可以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新物种。
严:我也有可能发现新的昆虫啊。深圳昆虫的本地调查做得比较少,大鹏半岛一定还有很多的新种没有被发现。
S:两个爱昆虫的人在野外谈恋爱,怎么都让人联想到日剧《昼颜》。生物老师北野和家庭主妇纱和鼓足勇气去公园婚外恋,北野竟是带她去看独角仙和听蝉叫。两个人的情话是这个路数——北野:“负额蝗虫交配的时候背对着背,只有移动和进食的时候才面对着在一起,为了避免被其他雄性和雌性动物抢走。”纱和:“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北野:“我也是。”你们好像可以cosplay这一段。
严:他不是这么浪漫的人!
S:玩昆虫的人有没有什么职业或阶层特征?
严:我们是“草根”,不仅因为很多昆虫在草里,而且拍虫并不像观鸟,器材需要很高端,只要有一个微距镜头就可以了。开始我们都拿小数码相机拍,因为性价比比较高。那个时候因为买不起昂贵的器材,为了模仿单反的效果,甚至还自己改装,拿望远镜头改装微距镜头,接在数码相机上面。这样的改装,当时几乎每个虫友都会。现在器材都比以前好了很多,但是比起拍鸟那些还是便宜很多。
S:虫友之间会攀比什么?
严:虫友之间各有各的玩法,可以拍摄昆虫,可以只是观察昆虫,也可以饲养昆虫。但总的来说,喜欢动植物的人还是比较单纯,也确实是因为这个里面没有什么能够炫富的成分。若说会羡慕什么,就是会羡慕有人去了我们的梦幻之地,比如西藏的墨脱、云南的西双版纳,对我们来说,那里是昆虫的天堂。
S:你心里有想要拍的梦幻物种吗?
严:还挺多的,比如叶脩。这是我的书里唯一一个使用了别人拍的照片的物种。它其实也没有那么稀有,但是就是没有遇到。
S:如果外出旅游,只能带手机和相机当中的一种,带什么?
严:必须是相机啊!我现在用的相机加上闪光灯,加起来接近5斤,出去拍一天人都会散架。有时候觉得它们是个负担,但这个负担你不带出去,又不甘心,觉得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却不把见到的物种和场景记录下来,就很可惜。手机只能随便拍拍,没法做更好的记录。
S:自己会养昆虫吗?
严:也会,但会比较随意。比如在外面捡了一个幼虫,就想把它养成蛾子。前年十月份我去爬山,看到一个世界上翅展最大的蛾——乌桕大蚕蛾——的幼虫。它已经是最后一龄,马上就可以结茧了。我很小心地把它带回来,果然回来就结茧了。到去年四五月份,它才突然羽化成蛾飞出来。
S:爱虫子的人是不是有些怪癖?
严:看到有朽木,就想去掏一下,看看有没有很特别的东西。有时候去一些保护区,看见死掉的动物,也会去它身上翻一翻。因为有些昆虫是腐食性的,在自然界属于分解者,喜欢腐肉。当然如果不是玩虫的,就会觉得恶心和脏。
S:以后有了小朋友,会让他在地上爬,捡虫子玩吗?
严:我们虫友常常说,现在不仅有“官二代”、“富二代”,也有“虫二代”。他们平时都会跟孩子一起观察昆虫。孩子就应该亲近大自然,了解自然界中的昆虫。有很多人害怕昆虫,都是因为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