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春天,我23岁,刚考上西北大学经济学研究生不久,全国首届数量经济学年会在西安召开,我们学校是东道主之一。导师何炼成那年只带了我一个学生,就让我参加了这个会议,承担一些秘书工作。
这是全国第一次举办数量经济学会议。数量经济学由西方传来,我的专业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来老批判数量经济学,认为这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后来才改变看法。那时刚改革开放不久,学术界蠢蠢欲动,数量经济学用数学和定量关系阐释经济思想,回避了意识形态,因此很多研究现代经济学的人都自称是数量经济学学者,会议自然也吸引了很多经济学家、青年学者参加,包括杨小凯、田国强等。
整个会议分成若干个小组,我在理论组当会务秘书,在小组会议上做了个发言,探讨马克思主义和数量经济学的几个理论问题,反响不错,代表小组作了大会发言,掀起不小的波澜。
参加此次会议的杨小凯和我成为学术上的知己。我后来又认识了包括宋国青在内的一些同代学者,开阔了眼界。
这年秋天,我就在学校组织了读书班,每周一次,系统自学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教材是从内部外文书店买来的,自己既当老师又当学生,这个角色迫使我把西方经济学基本理论进行严格推导,搞明白了基本原理。到1983年,对市场经济的信念已深深扎根在我脑海里。
很快,我出事儿了。1983年5月,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批判“向钱看”,我就写了篇反驳文章寄去发表,叫《为钱正名》。我写道,在一个正常有序的社会里,钱是社会的奖章,你能多赚钱,说明你对社会多做贡献。没想到,文章发表后不久,全国掀起了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我的文章在全国引起了大批判,学校和导师承受了很大压力,多次把我叫过去谈话。我违心道了歉,觉得自己特别委屈。
其实在西安会议上,我的观点就引起了很多老学者的不满,说话也不够艺术、委婉,上次数量经济学会议理论组的一位知名学者为我做了很多调解工作。后来我到北京写硕士论文,每有想法就去找他。那时我住海淀,骑车40分钟到他家,一聊就聊到晚上十一二点。他工科出身,靠天资和智慧用数学方式推算资源的最优配置,这恰恰是后来我知道的微观经济学一些基本分析法。他当过火车司机,对价格很有研究,运输、煤炭价格都很懂,喜欢计算价格扭曲会带来多大的效益损失。那时他在铁道科学院当研究员,外界信息接触得多。世界银行的英文杂志上,有篇印度经济学家阿伽瓦拉写的《价格扭曲与经济增长》,用跨国数据系统论证了价格越扭曲、经济增长越慢。他让我译成中文,我由此受到很大启发,形成了关于价格改革的一些灵感。
那是1984年,农村改革已初见成效,改革重心开始转入城市。城市改革,关键在于价格。那时的城市,有些行业是全行业亏损,比如煤炭。原因是价格定得太低,而轻工业等制造业却赚钱很多,因为定价太高。价格扭曲造成产业结构失调和供需不平衡,随着乡镇企业的出现和国有企业自主权的扩大,各种工业品黑市交易盛行,政府控制价格变得愈发困难——报纸上,国家隔段时间就会搞一次价格大检查,打击黑市交易,但越打越多。
阅读了当时很多文章和报道后,我感觉自己对价格改革有了与当时流行观点不同的想法,硕士论文就定在了这方面。到4月,我已形成基本思路,认为价格改革的目标模式只能是市场价格,而且得用“双轨制”完成由计划价格到市场价格的过渡。花了两三天,我写了《以价格体制的改革为中心带动整个经济体制的改革》。全文1万多字,那时没有打印机,我就用复印纸手写了两份,首先交给一位专家。其实我跟他的观点有点不一样,我不认为正确的价格是能计算出来的,但他看后很高兴,把文章交给当时的国务院技术经济研究中心,刊登在内部资料上。
那一年,北京有很多中青年经济学者,活跃在《经济日报》社等单位,他们想开一次中青年学者的经济改革研讨会。为什么是中青年?因为老一代人改革早期做了很多贡献,他们用历史唯物主义论证改革的必要性,比如说咱们生产关系太先进、而生产力跟不上等等。但怎么改革?很多人说不出来,北京的年轻人就跃跃欲试。(蔡小川 摄)会议由浙江省省长邀请组委会去莫干山。莫干山会议要征文,我就把价格改革的文章投去,1000多人投稿共有123人入选,有周小川、楼继伟等。会后我看审稿单,对我的论文初审意见是“不用”,复审意见则是“此文很好”。后来听说,复审的是石小敏,在会前我与他已相识。石小敏读过此文后,还向高尚全推荐我到体改所(注:国家体改委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工作。本来按照分配,我会留在西安,但因《为钱正名》的缘故,我在当地挨了很多批评,就动了离心。去见高尚全前,石小敏还专门提醒我:“千万别提《为钱正名》。”
莫干山会议上,价格改革是争论最激烈的议题。当时中央一些部门也很重视,派了人来,由于意识形态紧张,新闻媒体在会议期间一律不准报道。报到当晚,会议就开了第一场,分成若干小组开会。我在第一组,这组一开始叫宏观经济组,但可能是因该组最有影响的议题是价格改革,争论又很激烈,大家就把它叫价格组了。
当时,计划价格仍是一个未受怀疑的神话。主流观点是,市场价格是资本主义经济,在社会主义国家,价格必须由国家计划规定。人们讨论的所谓价格改革,实质是价格调整,即通过行政手段把价格体系调整到“合理”水平,争论主要集中在“大调”“小调”和“中调”之争。
第一个发言的,是国务院价格中心主任田源,他所领导的中心买了大型计算机,用以靠投入产出表计算合理的价格体系。田源主要讲了价格不合理的情况及调整的迫切性,还分析了“大调”“小调”的利弊。我接着田源就上台发言了,因为我不能同意其观点,迫不及待地想讲自己的。我特别批评了“调派”观点,认为“调”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得放开市场价格。发言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之前没人从“放”的角度谈过价格改革。
接着,我基本上是轮番应战,就是所谓的“调”“放”之争。辩论持续到当晚11点,教室里站满了人。随着时间推移,我感觉很多人被我的逻辑说服了,其核心思路,就是价格改革不是解决价格水平,而是解决价格的形成机制。他们至少觉得我讲的是有一定道理的,并非本能排斥。那时关于调整,“调派”有很多争论。该怎么调整、怎么计算价格?去哪找那么多信息?即使汇总所有数据算出来,等规定下来时,这些信息就过时了。当时按照投入产出表计算价格用的还是1981年的数据。
那么,该怎么放开?放开后成本上升,百姓不满、财政收入下降怎么办?我的观点就是逐步放开,也就是搞双轨制,即原来计划内配额固定,超出配额部分按市场价格定价。比如,一月一人30斤粮食、一个工厂3000吨钢材,可按牌价供应,超出部分需到市场上买。此后逐步降低计划指标,增大市场配额,最后渐渐实现完全的市场定价。完整思路在我提交会议的文章里已表述清楚,讲起来并不费力。
会议后期,大家讨论的是该如何给领导汇报才不会被反感。徐景安是会议的主要组织者之一,也是主报告的撰写人。一天晚上,他告诉我次日下午去杭州向国务委员张劲夫汇报,要我一起去。但第二天早晨又让我别去了,理由是我说话太直,担心领导听了不舒服,把事情搞黄。会后留下一些人在杭州撰写报告,我们也想了很多口号,让“放开”好听点,主要是归纳出“调放结合,以放为主”和“调放结合,先放后调”两种思路,都未提双轨制,但都有其影子。
1985年1月,国家正式出台文件:工业生产资料属于企业自销和完成国家计划后超产的部分,价格全部放开,走向双轨制改革道路。双轨制有很深的认识论基础,所有制度改革都是一个探索过程,双轨制减轻了探索成本,在计划的边际引入市场,二者此消彼长,前者逐步被后者取代。
我特别喜欢举一个例子,就是火柴价格改革。上世纪80年代早期,火柴定量供应,每月每户大概只有一盒,老不够用。农民抽烟都用不起,就用燧石取火,然后互相对烟。城里火柴也紧缺,一盒2分钱,成本就有3分钱,火柴厂连年亏损。这是个大问题,政治局开会好几次讨论,都拿不定主意——不敢涨价,即使从2分涨到3分,只要引起老百姓的不满,就会成政治问题。
双轨制后,市场有了新政策:新产品价格不受限。火柴厂就想了很多法子,将产品换包装、换根数拿去卖市场价,减少老火柴的产量。慢慢地,大家都买新火柴了,老火柴就消失了。并未主动废除什么,火柴价格就完成了整个改革过程。到1992年邓小平“南方讲话”之后,大部分产品已彻底放开了。
我一直认为,改革就是这样,应该是一个自发的、渐进的过程。从这个角度讲,很多事情是无法设想与设计的,我们所能预见的,只是一个大方向。邓小平最伟大的地方在哪里?我认为,就是率先承认了我们的无知。改革开放,就是我们承认了自己无法知道、设计很多事情,所以才要搞市场经济。正是因为我们的不懂、无知,所以才要摸着石头过河。从认识论的层面看,改革开放的思路与通过双轨制放开价格是一样的。
手记
(东方IC供图)2015年3月28日,在海南省琼海市举行的博鳌亚洲论坛开幕,张维迎(右)步入会场张维迎说,自己是典型的西北人,性格干脆,喜欢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这也体现在与他约访中,忙碌的他一度通过多种方式都联系不上,约访信石沉大海,但就在我某一天试着最后一次尝试后,他突然很快回复说:“要不就明天上午?”
了解张维迎的观点并不难,他是一个旗帜鲜明的市场经济拥护者、倡导者,有人甚至冠以他“市场传教士”的称谓,研究主线包括所有制改革、企业理论与企业家精神、政府与市场关系等等。但我所感兴趣的点更在于:张维迎是如何成为张维迎的?出身陕北贫困县的农家、在自认信息闭塞的大西北求学,为何他日后的观点却带有较强的精英主义色彩?
在1977年从广播中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前,张维迎是村里生产队的会计。集体化实行后,即使是村里最勤快的老农,也都变得懒惰起来。公地产量远远低于自留地,而对自留地最了解的农民,却无权决定种植什么,缺粮成了常态。但包产到户后,很快,农村粮食变得过剩了。张维迎说,他在农村的所见所闻,是他思考的起点,也是他大学里如饥似渴地渴求新知的原因。
纵观其学思历程,30余年来,张维迎的观点和立场几乎从未动摇。他多年呼吁的企业家创新,在1982年那篇《为钱正名》中就初见端倪。后来在担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院长期间,他对着一批批MBA和EMBA学员说,要坦承地、合法地赚钱。
从23岁开始,这个从大西北走出的青年就开始笃信市场的力量。他敏锐敢言,一度以多个“最年轻者”的称号进入全国性舞台。“市场不会失灵,失灵的是市场理论。”张维迎说,“我相信一个东西,首先我得从逻辑上说服我自己。”
市场的逻辑给了张维迎价格双轨制改革的灵感,即使其在后期呈现出一些负面效应:计划与市场呈现出的巨大利益差,让权力寻租变得可能甚至普遍,双轨也成为中国制度安排的一种特色。张维迎坦承,这些问题确实存在,是制度变革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但在当时,可能也想不出比双轨制更好的办法了。
在复杂变革的中国,利益妥协似乎是改革的必要条件之一。吴敬琏曾撰文指出,“双轨制”的实行使部分能够从中得益的官员比较容易接受改革,分散了改革风险,使得价格改革能够得以顺利推行。2006年3月,张维迎发表《理性思考中国改革》一文,称:“评价一种变革和政策优劣时,必须考虑政策的可行性”;“直觉对我们理解现象是重要的,但通常是不够的”。
这篇文章将改革争论推向一个高峰,他频繁地为民营经济及改革合理性辩护,被人指责“背离了出身”。他则说,自己习惯被骂了。从青年时期开始,他的成名与成长离不开骂声、争论与质疑,包括2003年的北大改革、2004年的“郎顾之争”,以及与林毅夫贯穿改革史的几次大辩论。
曾经,他一直以战斗者的姿态示人,唇枪舌剑的影子中闪现着陕北人的执拗与直愣。但很多时刻,这位战斗者是孤独的。在一个倡导强有力政府的国度,张维迎似乎渐渐意识到,他那近乎原教旨般的市场信念注定是非主流的。曾多次倡导、甚至亲历推进改革的他,如今却开始说,他能做的,“只是提升中国人对市场的认识,引导观念的变革”。
“观念变革才是根本的变革。”今日的张维迎,关注点也更为广泛了,试图从哲学和历史维度去理解经济学。采访中,他花了很长时间,从历史观及认识论的层面说明为何强调市场的力量很重要:我们过于渺小,所以只有相信“看不见的手”。他还以哥白尼举例——或许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自喻——在托勒密“地心说”主导的年代,即使哥白尼去世后,“日心说”亦是经历很长时间方得认可,“人类的新思想总是从少数人开始的”。 (黄子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