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我们一家四兄弟都大学毕业了。大哥在电子厂做工程师,二哥在县教育局工作,三哥在县里当农业技术员,我在大学当老师。看似安稳,但我们都不甘心,总想做点事。因为父母是1949年后第一批国家基层干部,父亲曾官至县团级,能订阅《参考消息》。我们经常看这些报纸,了解外部世界,看看窗外的天空是怎样的,有很大的兴趣和志向。
无线电技术刚刚兴起,我们四兄弟就成了发烧友,学会了手动组装矿石收音机、晶体管收音机甚至电视机。现在可能很多人不知道,装一个电视机需要32根电子管,一根电子管有一个矿泉水瓶那么大。我们自己研究线路、购买器材、安装调试,最后看到电视机呈像、听见声音,简直激动得不得了。这可能是那个年代成都第一台私人组装的电视机。
当时在我任教大学的宿舍里,摆满了各种音响,全是学校的老师同学让我装的,装一个收他们两三块钱,类似于现在的卡拉OK,我一共装了十几台。四兄弟把音响抬到大街上卖,看的人很多,最后连百货公司的人都跑过来问:“多少钱?卖给我们算了。”
有人提议,我们可以办厂卖。我当时没敢想,办厂一要人工,二要场地,三要资金,这些都没有。有一天,三哥想到一个办法:我们当知青下乡的生产队有很多小伙子在家待业,那有仓库可作厂房,还有草绳机,可卖了作启动资金。我们就兴冲冲地找到生产队长,队长一听就答应了。我们算过一笔账,装一台音响的成本大概是五六块钱,每台能卖到十几块钱,利润生产队拿大头,我们拿小头。我们和公社书记说这个事,他一听说要分钱,桌子一拍就说:“走资本主义道路?坚决不行!”
我们当时连名字都想好了,叫新艺电子厂,灵感来自爱迪生的GE(通用电气)。但书记一发话,第一次创业就夭折了。那是1980年,气氛还不是很成熟。现在想想,如果当时真做起来了,1984年中央开会讨论的,或许就不是动不动“傻子瓜子”,而是动不动刘家兄弟了。
第一次创业的想法被毙了,我们很不甘心,之后天天关注新闻报道。我一个人订阅的报纸量,和整个学校一样多,弄得收发室的阿姨开玩笑说:“你应该付给我工资。”1982年,通过媒体我们了解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农村逐渐推广了,我们就想着不妨在农村试一下去做农业。
三哥是农学院毕业,有技术,也有场地。但经过上次的失败,我们有了经验,四兄弟这次直接找到县委书记,说现在国家政策允许,想到农村去做专业户。书记想了很久,说:“好,农村专业户缺乏科学技术,需要有技术的人,到农村去是好事,符合党的政策,我支持。”但书记提了一个条件,我们每年必须带动10个专业户,让他们富裕起来。
最早种蔬菜、养鸡,然后是养鹌鹑。鹌鹑每天下蛋,周期快,价钱也更高。我们在川西一带养得很火爆,养鹌鹑、卖鹌鹑饲料,带动当地养了千万只鹌鹑,是规模最大的鹌鹑养殖基地。即使如此,鹌鹑还是小众,猪肉才是大众商品。养猪需要饲料,所以后来转战到饲料市场,四兄弟一起研发猪饲料卖。四人各司其职,我负责市场采购和营销。
我算得上是刷墙广告的鼻祖。中国最早的农村墙头广告、电线杆广告等,都是来自“希望饲料”。“养猪希望富,希望来帮助”——80年代末的川西农村,家家户户的墙上都刷上了这句广告,宣传效果非常好。我当过教师,会刻蜡纸,每到过年都刻上有“希望”标识的门神、对联送给农户。蜡纸看着红火,农民朋友特别高兴,一直问:“要钱吗?”我就说:“不要不要,送你们的。”这就是我们早期的市场营销,由此慢慢做大起来。
到1991年,希望公司的规模达到千万,全国却出现了“姓资姓社”的大讨论,就有人说我们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办事变得困难:招人人不来,买东西人家不卖。“是不是国家不允许私人办企业了?”我们一度感觉社会又要大变,连母亲都劝我们放弃。想了好久,最后找到县委书记,提出干脆把工厂交给国家,“当个工厂管理者算了”。县委书记听了后,又沉思良久,说:“你们当初去农村做专业户我是支持的。目前我并未接到通知说要没收资产,但既然现在社会上确实有声音,你们就悄悄做吧,不要宣传了,就夹着尾巴做。”(李伟 摄)1992年,突然有一天,《光明日报》全文转载了邓小平南巡纪实《东方风来满眼春》。我看了非常激动,立马叫二哥来看。那篇文章太重要了,让我们知道国家进入新格局,春天就要来了。此后10年,我们开始大规模地踏出家门和国门,在全国各地收购、建厂,一度成了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1995年,市场经济刚确立不久,国家工商总局做了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全国私营企业排名,希望集团排名第一。
在1993年前,希望公司还只是饲料公司,不是集团——当时中国还没有一个集团化的企业,但我们在全国扩张,没有集团化体系,管理很难,所以找到县工商局提出成立集团的申请。县里一听吓到了,说要请示市里;市里说这事太大,要请示省里;省里直接请示北京。我到北京跑了十几趟国家工商总局,领导说:“这是大事,会认真研究,正在看国外案例。”半年后,领导打电话说,国家研究决定,希望饲料符合成立集团的条件,可去地方申请,已打好招呼。这样,我们才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家企业集团公司。
之所以动“集团”的念头,也是注意到海外有很多集团公司,他们走规模化、集团化的现代企业制度管理之路。1991年前后,我们在中国饲料市场已做出很大成绩,算是最好的。一家美国知名的跨国饲料企业就找到我,说看好中国市场的潜力,想要跟我们合作。我问怎么合作,对方说换股。什么叫换股?我当时一点概念都没有,对方就继续解释并邀请我去美国参观。
在美国,我看到了美国的大农业、高速公路、超市……甚至是商场的扶梯,都让我惊讶,因为当时中国还什么都没有。那是一个冬天,对方董事长邀我去他家做客,他家别墅的游泳池,冬天可将水温加热,人能在室外游泳。我当时太诧异了,原来我们的差距有这么大,心里很不是滋味。对方说,将派会计和律师谈合作,会提供三年的财务报表和资产评估,希望我们也能给他们。我一听就傻眼了,什么是财务报表?中国那时也没什么会计和律师事务所,我们的财务制度、公司制度都很不完善。我心里很明白,合作肯定黄了。
回国后,我就暗下决心,要规范企业,采用现代企业制度,并且尽可能像这家公司一样现代化、规模化、国际化。1993年,我们从成都走出来,在全国各地兼并收购了近20家工厂。1995年,为完善治理结构,理顺产权,四兄弟分家调整。大哥热爱电子科技,去做电子科技行业;三哥学农,继续深耕农村做种植业;二哥和我留在饲料业。
那几年,民营企业逐渐被认可。1993年我当选全国政协委员,那年约有23个民营企业家当选,是改革开放后首批。“两会”上,我做了一个大会发言,叫《私营企业有希望》。有领导说,讲私营企业是不是太敏感,我说这是我的感触和体会,私营企业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和参与者,一样能成为国家的建设者。他说要再请示一下,最后高层领导通过了。我没想到,标题刚念出口,台下就爆发出热烈掌声。最后效果很好,新闻中心为此还专门安排了中外媒体联合采访。
还是1993年,我当选全国工商联副主席,是其成立以来首位民营企业家副主席。工商联是政府和民营企业的桥梁,我在任10年间,工商联组织了多次全国民企的调研。这些调研发现,民营企业普遍规模较小,同时很难参与一些行业。最重要的是,他们融资非常困难,在成长发展阶段得不到资金支持,国有银行不给他们贷款,而另一方面有些国有银行坏债率极高,达20%,按照国际标准早该破产了。
我们就想,可否在银行领域做个试验,由工商联牵头,是会员单位的民企出资,办一个民营的全国性商业银行。1993年“两会”期间,我联合40多家民企提出提案,第二年经叔平先生以工商联名义给时任央行行长的朱镕基写信。朱镕基很快回复:“请人民银行予以考虑。”1996年1月12日,中国民生银行成立。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当初大家听说这想法都很高兴,报名就报了100多位、资金100多亿元,结果到交钱时,好不容易才凑了13.8亿元。那时民企普遍比较小,拿得出钱、又符合条件的少之又少。有人说,是不是再找些企业?我说,既然没人规定注册资金一定要达到多少,不妨从小做起,就此求得发展。今天的民生银行,资产规模已有近6万亿元,年化税后利润约500亿元。民生银行的实践证明,只要政策允许,通过规范运作,很多事情民企是可以做到的。
1982年,我们创业时还没有民营企业这一说法,个体工商户都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的,当年就有人说我“好好的教师不当,为什么去不务正业?”改革开放40年,我们企业36年,体会很深。
最高兴的还是源于改革开放,今天民营企业用近40%的资源,缴纳了50%以上的税收,创造了60%以上的GDP,贡献了70%以上的技术创新,提供了80%以上的就业岗位。可以说,40年间,民营企业成了中国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已得到社会各界的认同。
手记
(孙恕 摄/新华社供图)2013年12月2日,刘氏四兄弟刘永好、刘永行、刘永美和刘永言(从左至右)在四川,“希望饲料”可谓耳熟能详。记忆中的川西农村、四川电视台、电线杆广告里,有它的频繁印记。甚至,就连今日的四川火锅中,被木签穿成一串的鹌鹑蛋吃法,都来自于上世纪80年代刘氏兄弟的灵感。有市场营销学教材曾分析,在改革开放起步的年代,“希望”的品牌名称呼应了人们当时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这也是其成功的原因之一。
“希望”之后,是“新希望”。对刘永好的采访,被放在新希望集团的北京办公室。他皮肤黝黑,轮廓分明,看着比实际年龄67岁要年轻许多,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不禁让人想起刘父当年为刘氏四兄弟起名时的期望:“言行美好”。
说到投入时,刘永好会闭上双眼,沉浸在40年来的回忆中。长达36年的创业历程,让刘永好成为了解40年来民营企业家概况的最好样本:几乎与共和国同龄,当过知青,走过“文革”,在改革开放后下海创业……近70年的社会变迁,他是见证者乃至参与者。
而在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创业者中,刘永好是为数不多的硕果尚佳者。当年与他同为政协委员的诸位民营企业家中,还在参加“两会”,甚至在商界沉浮的人已屈指可数。多数人或急流勇退,或被时代抛下,他却平稳地迈过了民企原罪般的几个大坎儿:创业、政商关系、企业传承、创新发展等。经济学家厉以宁曾评价他,“至今几乎没有大的战略失误”。
他从养殖起家,后转战饲料领域,击败改革开放后一度占领中国市场的泰国正大集团,借市场经济东风开启跨越式发展,创下了1949年后中国民营企业家的诸多“第一”:第一个企业集团、第一个民营企业家出身的工商联副主席、1994年《福布斯》首次公布中国富豪排行榜时名列第一等等。除了以农牧业为主导的“新希望”连年位列中国企业500强前茅外,刘永好还将眼光投向地产、化工、金融投资等领域。
他坚持“快半步”的企业经营哲学,“永远快半步,半步刚刚好,快多了容易踩虚”。刘永好说,中国市场变幻莫测,因而民营企业的现代化、规模化是必经之途。刘氏兄弟分家后,他开始涉足多元领域,同时力求家族企业向现代企业转型——即使是成功接班的女儿刘畅,其过渡期也长达数年,为此还聘请了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陈春花担任总裁。
厉以宁还曾评价他,“从没有被财富所扭曲,这更加难能可贵”。他说,这得益于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经历,也与国运紧紧绑在一起。“文革”期间,刘父被划为走资派,家里经济陷入窘境。“那时我最喜欢下大雨刮大风。”刘永好回忆,这意味着他可以捡到很多树枝和树干拿去卖,补贴家用。即使事业有成后,他也严格要求后辈绝不炫富。一家人出游,儿女要全权负责行李、交通、食宿,“我们坐头等舱,他们一定坐经济舱”。
20岁前,刘永好没有穿过一双自己的鞋子。曾经,他有机会作为红卫兵来北京接受检阅,家人在废品店买的废胶鞋被踩坏了,他打赤脚不能被检阅,最后想办法打着绷带接受检阅。家里给他凑了十几块钱,他想到的是拿着钱、赤着脚去王府井买组装收音机用的电子配件。
他将36年的经营体会总结为12个字:“埋头拉车、抬头看路、仰头看天”。埋头拉车,即做好老本行,力求在产品等方面做到极致;抬头看路,随时观察市场有何变化,哪些行业和格局在变;仰头看天,时而看看“天气”怎么样,如“一带一路”等政策环境和国际格局影响,“是太阳高照还是阴雨绵绵”。
改革开放,就是最好的“天气”。刘永好及其企业的经历说明,虽曾有过微风细雨,但1978年后,中国的天空开始放晴了,“至少没鞋穿的问题不会再有了”。 (黄子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