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还可能来自宁夏。
历经三十多年摸索,葡萄酒已成为宁夏的一张国际名片,成为“一带一路”上的明星产品。这一切不仅源于宁夏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更源于不同的发展思路和长期的政策扶 持。
2016年7月18日至20日,习近平在宁夏调研考察时指出:“贺兰山东麓酿酒葡萄品质优良,宁夏葡萄酒很有市场潜力,综合开发酿酒葡萄产业,路子是对的,要坚持走下去。”
中国瓶子里装的什么酒?
2011年9月7日晚,贺兰晴雪酒庄创办人、董事长容健和三位同事来到伦敦皇家歌剧院,出席《品醇客》世界葡萄酒大赛的颁奖典礼。该奖项被称为葡萄酒界的奥斯卡。
“当时我们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容健对本刊说,报名时,对方甚至说,没有宁夏产区,“在当时老外认知里只有新疆产区、山东产区、东北产区。后来李老师给他写了一封邮件说,宁夏是一个新产区,他们才接受了。”
容健提到的是李德美,他是中国葡萄酒专家、北京农学院教授,也是酒庄顾问,有很多国际资源。“他就说,国内的奖我们基本上都得了,送到国际上去看一看是什么评价。”容健回忆道。今年73岁的容健体格健硕,皮肤黝黑,是位典型的西北汉子,现任贺兰山东麓葡萄与葡萄酒联合会副主席一职。
“过去,中国的葡萄酒在世界上都不被认可。” 容健说。
当年,共有来自46个国家和地区的12000多款酒参赛。150多位世界级酿酒大师先评银奖,之后再评金奖,在金奖基础上评洲际大奖,最后,从洲际大奖获奖酒当中再选出最重要的国际金奖。决赛中,酒会被盲评三次,没人知道竞赛酒的产地和品牌。每年走到最后的,多是法国波尔多等百年产区的经典酒品。
此前,容健一行人收到通知,贺兰晴雪的葡萄酒获得了洲际大奖,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非常高的成绩。但没想到,随着颁奖进入尾声,一位外国工作人员突然来问:“容健怎么发音?”
“难不成我们还有什么奖?不可能吧。”容健和同事兴奋又不敢多想。
当晚,容健举起了国际金奖。这是中国葡萄酒首次赢得这份大奖。
这匹来自贺兰山的“黑马”在国际上掀起旋风。除了英国《每日电讯》、法国《巴黎人报》等媒体的正面评价,亦有一些尖酸的媒体质疑:“谁知道他瓶子里装的是不是中国葡萄酒?”
大赛评委会主席斯蒂文特地说:“当今的葡萄酒世界,不要囿于成见,中国已开始进入优质葡萄酒生产国的行列。”
“未来之乡”
1317年,宁夏灵武市一带,来了一位朝廷官员。他受当时蒙古帝国大汗、元仁宗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指派,到西北地区调查民情,安抚流民。
这位朝廷的监察御史叫马祖常,他看到了少妇骑马,看到了满地的苜蓿,以及满架的葡萄。他把这些值得记录的见闻,都写进了一首名为《灵州》(今宁夏灵武市)的诗里,其中有几句是:
葡萄怜酒美,苜蓿趁田居。
少妇能骑马,高年未识书。
显然,在当时,马祖常就注意到,种葡萄已是当地非常普遍的情况,而且,看到葡萄,他立刻想到了葡萄酒。
666年后,马祖常所见的各种情况,都已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但葡萄,依然扎根这里。1983年,一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来宁夏考察,得出当地一些区域地处荒漠戈壁,不宜人类居住的结论,但有食品专家放话称,“这里种酿酒葡萄说不准前景会不错。”
宁夏产区土壤贫瘠,而这种有机质含量低的沙质土恰适合葡萄生长,且宁夏产区位于北纬38度,正处于葡萄酒黄金纬度带上,现在,它正成为波尔多的强力竞争者。有“中国葡萄酒泰斗”之称的贺普超教授考察了宁夏风土条件后,就曾提出“贺兰东麓是葡萄酒未来之乡”的预言。
“贺兰山是一个十几亿年的老年山”,宁夏银色高地酒庄庄主高源接受本刊采访时说,这里曾是海洋,经历过海水冲刷,又经历过十几亿年的风化,造就了一种特殊的土质,再加上这个地区天然的气候条件,以及不同植物﹑动物构成的生态系统,形成了一个非常适合葡萄生长的环境。
宁夏之前种植的葡萄,一直给长城﹑张裕等大的酒厂作为原料供应,但这样做,经济效益很低,政府决定支持当地企业自己酿酒。为了培养葡萄酒人才,2013年宁夏大学甚至成立了葡萄酒学院。
24岁的周峰就是今年从葡萄酒学院毕业的,他加入了容健的贺兰晴雪酒庄。他介绍,过去,当地年轻人的主流工作就是去化工厂,一待一辈子。而宁夏在葡萄酒产业的发力,让很多和他一样的年轻人,跳出了既定的人生轨迹。虽然现在日常工作很基础,就是拔杂草等琐事,但他想着,以后有机会成为一名葡萄酒酿酒师,“每次擦桶时,我常会想着这个酒以后会被别人品尝,也许还能再得个奖”。2015年9月25日,宁夏银川,银色高地酒庄庄主高源在发酵车间里品尝不同发酵阶段的酒。(视觉中国 图)一瓶葡萄酒贵过一吨煤
在银川市高楼林立的阅海湾金融中心南侧,有一栋约6层楼高的巨大红色酒桶状建筑,这里就是贺兰山东麓国际葡萄酒博物馆。紧邻该馆的大楼是宁夏葡萄产业发展局等部门的办公地。
“党委、政府一以贯之的态度对葡萄酒产业非常重要。” 坐在大楼17层的办公室,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原副主席,宁夏贺兰山东麓葡萄与葡萄酒国际联合会主席郝林海对本刊说。一般,葡萄藤藤龄达到10到15年后,葡萄的品质才会发展到一个可预测的稳定状态。“葡萄藤长得很慢,需要政策持续支持。一个葡萄酒产区发展就是等着葡萄藤成熟。葡萄好了,一个好产区就出来了。”
葡萄酒产业正成为宁夏优化产业结构的突破口。煤炭一直是宁夏的主要资源。数十年的开发使宁夏形成了以煤炭、电力、石化、冶金等行业为支柱的工业体系,但这些行业对环境的压力也大。据2016年数据计算,一吨煤平均价150元,一瓶葡萄酒平均价270多元,一瓶酒的价格超过一吨煤,生产过程还环保。
“这么好的资源,人家都说好,我们也有大规模的工业化厂,为什么却做不出好酒?”这个谜题困扰着郝林海。后来他发现,一开始的思路走错了。“不能跟着一些没资源的大企业后边,亦步亦趋地做工业酒,当人家的原料基地。”
去年接受《新消息报》采访时,郝林海也提到,宁夏的粮食、煤炭、牛羊肉、牛奶都不错,但不可能做大,比如牛奶即使做成功了,永远在伊利后面,这是小省区现状决定的。葡萄酒也一样,如果把西夏王(当地国企)改造成工厂酒,总量还是跟在长城、张裕这些知名企业后面。
“我们的思路要调整。”郝林海说,“我们想在葡萄酒产业这里做一个突破,如果仍然走大规模国有化的路子,(宁夏葡萄酒产业)发展不到今天。”
郝林海常用“三瓶酒”的概念解释国内的葡萄酒市场。目前,国内葡萄酒总量约25亿瓶,数量最大的是中国自产的工业化酒,特点是规模大,但自己没原料,要从世界各地收购葡萄汁来制作。由于原料来源复杂,酒的品质难以保障,酸不够加酸,糖不够加糖。这种工业化酒约有12亿瓶。
数量占第二的是进口酒,约9亿瓶。这类酒品质高,成本低,因为国外葡萄酒多有百年发展积累,在国外价格便宜。但目前国内市场中存在不少贴外国牌子标签的假酒,进口商人数众多,难监管。
剩下的小部分酒是酒庄酒。该酒最大的特点就是来自葡萄园。有多少地,产多少酒,每一瓶酒都有相对应的葡萄藤,货真价实,没有收买葡萄汁勾兑一说。而国内酒庄酒的产区就是以宁夏为代表。
“开宗明义,宁夏要做小酒庄、大产区。”郝林海说。
高品质的酒庄酒要求酿酒师必须对葡萄藤的成长过程有密切观察,葡萄成熟到什么程度可以采收?如何酿造?要不要进酵木桶?进桶多少天?选什么样的桶?这些都要根据葡萄的实际情况具体分析。而工业化酒就是大拖拉机,大卡车一收,可能各种品种的葡萄都搀和在一起。一个发酵罐像火箭发射塔一样大,动辄几十吨到上百吨,这种模式不可能酿出高品质的酒。郝林海举了个形象的例子:“这有点像做面,康师傅方便面也是面,但它跟妈妈做的那碗手擀面是不一样的。”
坚守这条工匠之路不易,资本的诱惑无处不在。
产区运营不久,就有国内大企业来跟宁夏政府谈建大葡萄园的项目,对方提出首笔投资可高达5个多亿,要建3万亩的大园子。
“我一再强调,葡萄酒是一个慢的产业,你要耐心等葡萄藤长大。你要是来圈地,做资本,在我这儿榨汁,我不欢迎。产区的发展始终是开放的,但对不符合我们理念的投资,我们是婉拒的。只有这样,整个产区才能良性发展。”郝林海说。2015年9月25日,宁夏银川,银色高地酒庄的发酵车间。(视觉中国 图)“好像传教士一样”
早在2006年,世界三大烈酒和葡萄酒集团之一的法国保乐力加集团就注意到了贺兰山产区。
当时,保乐力加找了多家国际知名咨询公司调查中国葡萄酒产区,从一百家中国葡萄酒企业中选了前十,并派公司首席酿酒师实地考察,最后选择落户贺兰山产区,2009年保乐力加入股贺兰山,并于2012年全资收购贺兰山品牌。
“政府在其中的作用非常大,如果没有政府的支持,就没有这个项目的成立。” 保乐力加(宁夏)葡萄酒酿造有限公司总经理华民对本刊说。
他介绍,2014年时,为方便葡萄园用水,政企联合在黄河流域建立了一套滴灌项目。其中,政府支持了九百多万元,保乐力加仅负担了300多万。现在,保乐力加的6千亩地全部使用滴灌系统,环保高效。近些年,保乐力加也与产区其他企业分享国外先进的污水治理与葡萄病虫害防治法。
“我们有一个共识,就是产区强,企业才能强。我们对外是一个声音,来共同维护产区的声誉。”华民说。这种产区的集体感也是贺兰山东麓企业的共识。
“人们常说到法国酒就说波尔多,波尔多并不是一个酒庄,也不是一瓶酒,而是一个产区。我们坚持下去,未来人们一说中国葡萄酒就想到宁夏产区。贺兰山东麓就是品牌。”郝林海对本刊说。
为带动就业,保乐力加也配合当地政府开展劳务移民项目,公司跟政府共建了150套劳务移民房。2013年,附近县城的劳务移民搬到公司的葡萄园里,解决就业问题。据统计,贺兰山葡萄每年为生态移民提供了12万个就业岗位,工资性收入近9亿元,占当地农民人均纯收入的28 %,成为移民脱贫的主导产业。
来自国家级贫困县海原县的马月山和马月清就是通过这个机会,来到贺兰晴雪酒庄工作的。据他们介绍,老家很多人和他们一样,来到这里,不但有了份不错的工作,还在银川市里买了房,孩子也能在市区接受良好教育。
但对宁夏来说,葡萄酒产业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效益。它已经成为宁夏的一个标签、符号。据宁夏葡萄酒产业发展局统计,2013年、2014年来宁夏的外国人中,50 %以上与葡萄酒有关。他们或从商,或研究技术、讲学、考察、旅游等,都围绕着葡萄酒。
2013年,被誉为“葡萄酒圣经”的《世界葡萄酒地图》第七版中,宁夏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首次被列入其中。书中列出的6家中国精选酒庄中,4家来自贺兰山东麓产区。
走在溢满酒香的地窖中,容健讲起一排排酒桶盖上来自世界各地酒界名人的签名和祝福,他半开玩笑地说,“现在我们要求副部级以上的领导才能在桶上签字,来这儿的名人太多了。”
高源记得,在一次中国葡萄酒培训课上,她将自家酒庄酿造的酒拿出来。经过盲品,大家都觉得这款酒非常出色,国际知名酒企桃乐丝中国执行合伙人阿尔伯特(Alberto)说:“我们要开始关注宁夏了。”
现在。桃乐丝成了银色高地的经销商,助力贺兰山产区的葡萄酒走向世界。2016年,在中国总理李克强为德国总理默克尔举行的宴会上就有银色高地的两款酒,菜单上还特地标出了产自中国宁夏。
接受本刊采访的过程中,两位附近县城的“网红”女销售带着10瓶银色高地经典款葡萄酒找到高源来签名。买家是高源的粉丝。高源和同事很会运用互联网思维,搭建品牌忠实粉丝数据库,在微博、微信、国外社交网络中维护线上线下与粉丝的沟通互动。
“为了让宁夏的葡萄酒在国际上为人知,我们要一点一点去宣传,就好像传教士一样,”高源对本刊说,“你看国外的百年酒庄。都是几代人,十几代人去经营的。他们有的经历了世界大战、经济危机、病毒害坚持到今天。葡萄酒产业讲传承,我们宁夏预备了十年,真正发展只有十年,贺兰山东麓已经很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