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
一夜过后,那座未完成的巨大女性裸体雕塑突然倒了,断裂成两截。雕塑家向京女士站在手忙脚乱的工人们旁边。因为这场事故,她所有的工作都暂停了下来。此前她正陷在创作的阻滞里困顿着,“怎么做都不对”。
现在,眼前只有长满锈迹,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又重新焊牢的钢筋架,破碎的雕塑泥零落其中。过去那个被反复修改过无数次的形象不见了,向京握着泥,重新在面目模糊的雕塑上拍打,啪啪啪,脑子却变得清晰了—一张脸被拍了出来,奇快无比。
那是一座巨大的女人身体,臃肿而从容地坐在凳子上,双腿敞开,乳房垂在两侧,眼神坚定地看向前方。2003年,35岁的向京创作了这座近3米高的雕塑代表作《你的身体》。作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雕塑家之一,向京的作品收藏于世界各地的美术展馆里,2010年,她的一组作品拍卖出了627.5万人民币的价格,刷新了当时中国雕塑拍卖的最高纪录。
在《你的身体》那段时间,因为向京的许多作品都以女性的形象呈现,外界称她为女性主义雕塑家。很长一段时间里,向京都排斥“女性主义”这一简单标签,《你的身体》正是她当时无声的回应——既然被贴上了标签,那不如做一个大的,一个朝所有人打开的巨大女性裸体,“你们自己看吧”。
采访的这天,向京穿着粗麻质地的宽松衣服,踩着一双球鞋,在两排沙发旁挑了个低矮的板凳,一下坐了下来。不像出现在时尚杂志中冷静疏远的艺术家形象,向京说起话来语速快、敞亮,如典型的“北京大妞”。尽管她的话语体系里充满着艺术和学术词汇,听起来却像在跟你拉家常。但她有一种清晰的边界感,对记者的提问保持着警惕和距离,有时她会突然停下来反问,你怎么有那么多问题?
向京50岁了,过去飘然文艺的长发变成了利落的短发。从少年时期到现在,向京在雕塑创作中的天赋是毫无疑问的。早在中央美院上学时,她的作品就拿到了“5+”,雕塑系历史上的最高分。雕塑家在创作中,或借助照片,或干脆找个模特,在转盘上摆好姿势,对着模特现场进行写生,辅助形象的生成。而向京往往不用模特,只凭日常敏感的捕捉与灵巧的双手。她给出的理由是,上学的时候写生做得太多了,所以对着模特,就会习惯性被带走,但作品的形象和语言是需要绝对的主观的。
艺术评论家栗宪庭曾评价她,“能够把丰富情感通过类似钢琴家那样敏感的手指,直接诉诸她塑造的形象中。”向京工作室里的工人小王最惊讶的是向京做“手”的速度,他指着一本作品集里向京雕塑里的手问《人物》记者,你猜一只手要做多久?作品集里的手部特写里,拿着烟的、吮吸在口中的、淡然往外一挑的手,连血管凸起的反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只要几分钟。”
而向京显然不愿意聊那些创作中的细节,她不会告诉你创作时她会先做哪个部位,不会告诉你自己更喜欢怎样的身体……因为对于她,这些都是无意义的问题,雕塑里的一个个身体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种介质,她希望呈现的是某种生命状态,或者人性困境。 当然,早期的叙事化的作品还是比较浅显易懂的,雕塑的动作与表情可以激发起任何人的日常经验和情感体验。只不过沿着时间线往下走,她表达的东西来自日常经验的叙事性越来越少,隐喻越来越多,对于大众而言越来越生涩隐晦。以至于在采访中的某一刻,一直被问及早期作品的她流露出了一点厌倦与失落:“提问者常常太年轻,以至于你们会对于我早期的作品特别有同感,问题问得多半都是这些。而晚期的那些,我觉得很困扰,为什么不跟我谈那个?”
这或许是在所难免的,向京早期的作品里,人们能够直观地从雕塑本身看到自己同样经历过的感受。例如《哈欠之后》:一个身材臃肿的母亲正在洗澡,一旁的小女儿撞上了这一幕,做出了一脸厌恶鄙夷的神情。这来自向京最早有性别意识时萌生的耻感。童年时,第一次被母亲领到澡堂洗澡的向京看到许许多多光着身子的女人,丰盈的,干瘪的,她们形态各异,在彼此面前争抢着淋浴头。那时向京长得又黑又瘦,还没来得及遮掩自己的身体,就被母亲催促着占位,“羞耻到了极点”。
这段时期的作品表达着向京早期对自己女性身体的不解与排斥,为什么女人要痛经,要怀孕,要经历那么多苦难?她不懂的,诉诸雕塑之中,“我常常不觉得艺术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是它可以让你得以面对这个问题。”
接受
尽管这种对成长中困顿与苦闷的本能构成了创作的出发点,“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的标签还是随之而来。“当时我有很强的身份困扰,对女性在两性政治之中的处境有很大的不解和迷惑。”以《你的身体》等作品为代表的“保持沉默”系列之后,向京开始有意识地去完善女性题材的作品,“为什么不好好面对你身为一个女人这个命题呢?”在此前的采访里,向京说,“我个人也往前跨出了一步,开始从青春期的注视目光中脱离,学着面对自己成熟和完整的女性身份。”
她开始直面女人,直面女人的身体。在“全裸”系列里,女人们裸露着形态各异的身体,就像童年时向京在澡堂里看到的那个世界。最明显的不同是乳房的姿态:如水袋般沉沉下垂的,如小仙桃般长在瘦小的身体上的,丰盈挺拔地以完满的比例悬在胸前的……它们依附在每一个或瘦削或丰腴的女性身上,她们相互依偎,她们安然自处,她们若有所思。
在这些雕塑中,向京制造了单性的世界,当消解了所谓的对立面,“这样反而超越了性别,变成了讨论普遍人性的困扰。”戴锦华曾在文章里评价,“当我们说向京的作品是女性的、关于女性的时候,似乎忽略了向京的女性世界里不仅没有男性,而且是不以男性为先在设定及参照。这意味着,男性并非女性生存与意义的对立项。”
创作之余,向京常常会观察其他女性的身体。某个春天,向京在一个公园里帮几个女学生拍照。刚开始她们都不太认识,在一起时拘谨生疏,随后她们熟悉了起来,天真地聊天、嬉笑,渐渐放松了下来。向京在隔岸远远地拍照,一树梨花之下,清风吹过,落英缤纷,女孩们东张西望,相互依偎,透过相机镜头,她感到莫名地感动。
那次的感动出现在了后来“全裸”系列的作品《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里:几个女人围坐在一起泡脚,姿态轻松温和,就像小时候向京和弟弟经常在一起泡脚聊天,水凉了就加热水,那是个没有言语目光交集,而情感暗涌的圆圈,“人是社会性动物,个体会渴望人群的温暖。”
过往的作品里也暗藏着她相遇过的人,有时会直接放到作品里,有时只是由此激发的一种丰富性。一次正在创作怀孕的女性雕塑时,向京的一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刚好带着几个月大的宝宝到家中借住。某一天,朋友突发奇想,把衣服脱光了让向京帮忙拍照。那是她相识多年的朋友,她见证过她过去的疯狂。
而当时展示在向京面前的,却分明是一个不太美的身体,生完两个小孩之后,朋友原本年轻的身体几乎每一处都走样了。还在哺乳期的她乳头上还挂着黏糊糊的分泌物。上海的冬天没有暖气,朋友光着身体,无来由地在空气中肆意地跳起了舞。向京一次次按下快门,不知道自己在拍些什么,“那种没有理由的坦白,一瞬间的无端的欢乐,她的身体写满了故事,坦然地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种生命感。”
还有一次,向京从朋友那儿听说有一个女孩,22岁了,还没来月经。她感到莫名震撼。这样的故事背后可能的残酷性和复杂性,让她充满好奇和讲述的欲望,甚至毫不犹豫地取消了一件已经设想好的作品的计划,“我想知道她的整个经过,怎样去接受一个生来缺憾的自我。”
可真正见到她时,女孩给她的感觉很平静,没表达任何的不安。向京突发奇想问她,能否看看她的裸体。女孩说,好,然后很淡定地在向京面前把衣服脱了。呈现在向京面前的,是一个成人尺寸却如小孩般的身体,毛发很少。于是,在“全裸”系列里就有了一件《我22岁了,还没有月经》的作品,那不是那个女孩具体的样貌,只是由于这个女孩的存在引发的一件作品——一个躺在地上,身体拧巴扭成一团的女孩,瘦弱如童稚。“漫长的岁月当中,她(或许)都在试图消化这件事情,我觉得人都是这样,都是在接受自我的过程中自圆其说,都是自我解释。”
“生命其实有各种各样的缺憾、缺陷,或者说有各种各样的艰难吧,但是我们都要去面对你喜欢或不喜欢的生命。可能有不同的艰难,但是同样的问题是你必须去面对它,接受它,并且与自我,与不管什么样的一个自我去相处。我觉得这是我真正想要在作品里去反映的东西。”
开放
2008年,这一系列的作品创作完毕,向京刚好40岁了。年龄是个神奇的东西,30岁时她在作品里告别了自己漫长的青春期,35岁时她接受了作为女人的成长,做出了《你的身体》,40岁则像是个注定要经历的“特别煎熬的坎”。
这一年里,向京的父亲去世了,这件事在她生命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向京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平顺安定,无大风浪。父亲在电影行业工作,母亲在出版社当编辑,她从小与父亲关系特别亲近,知识分子的家庭给了向京的成长与创造无限的包容与自由。事业的推动也常遇贵人,从事业初始,工作的自我驱动力从没消失,多方位的条件让向京有足够的空间和精力,在如弗吉尼亚·伍尔夫提到的“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里,表达自我、创造自我。
有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晚熟。曾有一次和学者戴锦华聊天时,她发现同样是17岁时,戴锦华已经在“四五”事件中作为运动中的一员,走上了天安门广场。她们俩相差9岁,17岁的她还在中央美院附中,“还跟傻子似的”,“文艺的时间稍微有点长”。
过去她自我封闭,不用手机,不爱社交,从来不看新闻,号称对播新闻的声音有生理反应,希望在瞬息变化里努力辨别那些不变的东西。而在医院陪伴父亲时,向京不可避免地在病房的电视机里撞见了2008年的中国,那一年里雪灾、汶川地震、奥运会……所有的动荡与不安朝向京涌来,家事国事天下事,让她感到不堪承受的困顿,“就好像是强加在我身上的一个压迫,无力中也感受到本能的挣扎,其实也是逼迫成长的一个整体吧。”
看似毫无联系,实则很神奇的,亲人的离去,世界动荡的涌入,向京原本封闭的世界裂开了一道缝,她开始接受本该接受的一切,包括外部世界的信息,包括生命脆弱的属性,“我能够接受这种东西了,甚至可以去关心它。”
“40岁像是你成年的一道关?”《人物》记者问她。
“天呐,我到40岁才成年,也太可怜了吧。”向京笑答,“是稍微成熟点了吧。”
眼前的向京刚刚回忆完生命中最动荡的部分。7月,午后的太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没有开空调的闷热让人的汗从毛孔里可感地蒸发出来。向京说得比其他时候更加平静、安定。
“我以前以为我在寻找所谓的真理性的东西,其实都是挺虚妄的。我的生命其实还有很多缺陷,我说的‘生命’指的是生命感这个东西,其实是在我长期封闭,所谓的自我建构里,我既有所得,也有所失。”她尝试自我分析,“我今天所谓的开放,是因为我试图重新获得一种生命感,重新获得我对这个世界巨大的敏锐,重新再去捕捉它,去对它做出反应。哪怕最终我什么也做不出来,我觉得重新获得这种生命感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策展人朱朱也对《人物》记者说,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顽念比观念更重要”。顽皮的顽,顽固的顽。“向京的顽念是孤独、内在,又敏感于外部世界的生命状态。”
从一个女孩,到一个女人,到一个人。向京认为40岁时的自己特别旺盛,“最好的年纪,最佳的状态,最高峰的时候”。
暂停
如今,向京的工作与生活都在距离北京城区30公里之外的宋庄,那是一片艺术区,街道上都是一两层楼高的美术馆与工作室,偶尔有车开过,安静极了。巨大的工作室里,有陈列着雕塑作品的一个个展厅,有种满绿植的宽敞院子,有惬意趴在各处的小狗们。许多年里,向京就在这片空间里日复一日地创作着。
最近这些年,向京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走下坡路”了。首先是来自身体的细枝末节的信息。过去的向京一直如少女,一到夏天一定是吊带衫,肩带细得恨不得消失,这几年她逐渐感觉到自己的肩头上必须得盖着点什么。她用手摸了摸肩膀,“不然总感觉凉飕飕的”。某一次一伸手,她突然发现手臂上悬着的肉在摇晃,她觉得很奇怪,因为她一直都很瘦,肌肉紧紧的。不是胖了,而是老了之后松弛了。
还有一次,向京要爬上凳子干活,凳子上有一点水,她一不小心摔了下来。摔下来之后,她心里第一个反应是——愤怒。继而,她又马上反向审视,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愤怒?
“就是觉得自己老了。”向京说,“我老觉得自己很灵活,属于那种上蹿下跳的,跟猴子一样特别灵活,就受不了自己突然间摔了一跤。”
这种身体上,或者说生命上的局限,向京在后续的雕塑创作里,反复地涉及了。2016年,向京举办了自己从创作开始最大的一次个人回顾展,“唯不安者得安宁”。这次的展览中,有她过往“镜像”、“保持沉默”、“全裸”、“这个世界会好吗?”等所有系列的雕塑。她也在最新的作品系列“S”里,表达了一种生命状态,《有限的上升》。她塑造了三男一女,双手向上,仿佛试图在挣脱重力,去触碰所能达到的极限。“身体本身就是一个局限,其实就是一个生命的限制。所有的东西都是在条件之下的,没有绝对的自由。在限制之中,做有限的上升。”
在这个展览之后,从来没有停歇过的向京宣布了自己的暂停,“如果没有能说服我的动力,不能再找到那种工作的激情,我不会轻易回归雕塑媒介的创作。”
这两年里,她把做了20多年的雕塑工作停了下来,自由地看书,看电影,养了十几年的老狗纷纷离世,她不再去遛狗。而最后一项,被朋友视为顽固不化的她,终于换上了智能手机。“停下是一个很好的状态,因为我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停不下来,我不太可能不工作,我不太可能去停下脚步真的去放下很多东西,这是我的问题。所以我现在就是要花很多时间去学习停下来,放下来一些东西。”向京说。
《人物》拍摄的这一天,向京工作室玻璃门外两只小狗看见陌生人来了,兴奋不安地吠叫着。向京推开了门缝,既没有赶它们走,也没有蹲下来安抚它们,而是侧身垂下手臂,几根手指在两只狗的鼻头上轻轻点了两下。狗乖乖散去了。
40岁到50岁,对于向京而言,也是一个神秘的时期。过往的生命里,她从雕塑里理解自己,理解女性,理解人性,早已清楚身体与生命本身的缺憾与局限。而现在,轮到她了。“一方面你对自己怀疑越来越大,其实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你的智慧越来越多。”向京说,“比起35岁左右的高峰期,比起过往的任何时候,我现在聪明太多了。”
“怎么说呢?”记者问。
“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怎么能听得懂呢?因为你那么年轻。等你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再去琢磨我的这番话吧。如果那时候你连智慧都没增长,那真对不起,你就是在走下坡路,我觉得人就是这样。所以,我以前特别恐惧衰老,我现在有点向往老年,不知道我得聪明成什么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