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宁=L
谈点火
差不多真正点的那一下才成功
P: 今年正好是北京奥运10周年,关于2008年你有没有一些特别的记忆?
L: 记忆就是点火了。
P: 听说连续一个月你都是晚上12点出门,然后练一晚上。
L: 因为那时候我是把自己当做一个运动员来对待这事儿,这是国家的荣誉,历史上第一次举办奥运。这个任务落到我头上,也是我的光荣,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把事情做好。因为它是表演嘛,不能失败,所以不光我一个人,整个火炬团队都压力很大。完全是在一个月当中,不断修改动作,不断地练,练到最后点那一下,差不多真正点的那下才成功,之前都是靠辅助才行,所以还是蛮冒险的。
P: 靠一些辅助指的是?
L: 用绳子绑着,大粗绳子吊着,或者靠其他东西。其实在空中做那个动作很难,因为要保持身体的平直,而且火炬又很重。
P: 那8月8号那天是怎么过的?
L: 很早去鸟巢以后就坐在里面,所以外面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到了我们的时候,就出去完成那个动作。
P: 你当时身体做这些动作,跑那一圈,吃力吗?
L: 当时也是有难度的。那时候我45岁,平时运动也不行,这个要求你有很强的身体控制能力,所以还是需要一些训练。练的过程中我差不多瘦了10斤。
P: 我听说过一个事儿,说你点完火,当天晚上阿迪达斯就去奥组委投诉了。
L: 这个是他们的事,跟我没关系。因为点火不是商业活动。首先是主办国的文化,阿迪说了他们也不会太(在意),只是说(一下)而已。阿迪跟国际奥委会是常年的合作伙伴,他们也是有胸怀的。
谈回归
得有一个人带领他们冲锋陷阵
P: 2014年底你回归公司了,听说最开始你其实是想找一个职业经理人,但是他要价一亿多?
L: 对,钱数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那是个很优秀的经理人。其实我找了一段时间,找了两三个,后来定了这个西班牙人。他当时做零售,在大中华区积累了很丰厚的经验。当时都准备要签约了,但是整个董事会、股东们都有点压力,让我也比较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所以就没有签。
P: 当时公司有很大的反弹?
L: 对,股东、董事,还有公司的一些员工,都反对。这个反弹不是针对他的,主要就是说以李宁公司的水平,如果说一个职业经理人进来,恐怕他发挥不出(作用)来。中国本土经理人有他优秀的地方,也有很糟糕的地方,很多坏习惯、坏毛病。中国的员工都愿意像盲人一样,需要人带路,同时他们像蜡烛,需要人把他们点亮。所以得有一个人去打火,得有一个人带领他们冲锋陷阵,这样效率才会出来。
如果我们没具备现代化企业运营机制的话,一个很高水平的职业经理人来带领这样一个机构,他得不到支持,效率就会低下。不是说针对哪一个人,而是这种磨合会可能又会耽误我们两三年的时间。
P: 你会觉得自己是那个打火的人吗?
L: 那也不一定(笑)。他们很多人希望我回来,当然首先是稳定军心,我是创始人。第二,我是体育人,有很多资源和想法。第三,其实我们的团队在日常运营上还是可以的。
P: 他们说原来你对于公司像是一个吉祥物一样的存在。
L: 对(笑)。一个企业起来,肯定有创始人特殊的资源、技能、情感,但是做大以后面临更大的市场竞争,家庭作坊是不胜任的。所以刚开始做这个企业,我的目标就希望能建立一个职业的团队,那时候是自己有意识地往后退。
我原来太有名了,太有名以后呢,就会老在你的名气下面去做。你看现在(创始人)有名的,哪个产品能卖得好?一定是它的渠道、供应链才使得这生意能行。所以不能依赖创始人。
P: 那个时候公司对于你来说是第一位的吗?
L: 当然是第一位的,但这个第一位比如说是两米,第二位是一米八九,所以其他(事情)也占用了很多我的时间。
P: 那现在呢?
L: 现在公司10米,其他就变成一两米了(笑)。
P: 当时你决定回归,最终的决定是在哪里做出的?
L: 我就一直在公司,只不过那时候我负责对外。后来财务表现实在上不来,大家都着急。股东也着急,董事会也着急,所以就认为他(金珍君)不能够再继续了。不能再继续总得有人来做啊,所以我就临时代理,就是这样。
P: 那时候会觉得2012到2014年公司是走了一段弯路吗?
L: 谈不上什么弯路,那时候重大的方向、品类划分,都是我参与的。金珍君做的一些事情,从策略上也是对的,他的问题在于没有效率,没有将各个部门团结有效地运转起来,实现他想达到的目标。我觉得真正的危机应该是2013、2014年,当时留了很大的空间去改造产品,改造渠道,但这个没完成,危机就产生了。
P: 从2014年你回到公司到现在,公司发生的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L: 没什么变化。有变化我就高兴,我现在每天不高兴啊,我天天忙着干活,为什么?就希望它有变化。
P: 你对现在的结果是不满意的?
L: 当然了,我都满意,公司怎么前进啊。
P: 我们注意到你把侄子也带回公司了,包括回来之后用了很多老将,这是怎么考虑的?
L: 中国的企业还是需要时间发展,我也在总结自己过去这20多年。好的一面就是,我们给职业经理团队有很大的空间。不好的一面,在中国这种巨变的市场,我们本身的技能也不是很强,模式也不是非常成熟。所以企业还是需要有一些公司特有文化的支撑,这个可能更符合中国国情。所以不是简单的用谁不用谁的事情。
P: 现在单一的职业经理人或者说单一的家族企业都没有办法很好地经营一个公司了。
L: 现在很难单一了。一个所谓的家族企业,做小生意可以,做几十亿、上百亿的甚至更大的生意,不行。突然来个岔路,是往左走往右走,还是需要成熟的职业经理人做抉择。所以在目前,我自己觉得是创始人和职业团队一块参与(更合适),大家来构造一种更有效率的发展(模式)。
谈家人
我想把他们当成朋友,他们不把我当朋友
P: 听李麒麟(李宁侄子)说,他小时候出去读书,当时给他一个手机,你就跟他说,没事儿别老给家里打电话。
L: 嗯。
P: 他当时12岁。
L: 因为那要花钱(笑)。我比较鼓励男孩子早点自立,在自立当中建立自信,然后创造自己的天地,融入社会。女孩子就可以,是吧,守家。
P: 你很传统。
L: 当然,今天女孩子也不愿意守家(笑)。人的世界还是应该更宽一点好,对女孩子也有好处。男的不要宽得无度了,适当收敛一点,对男孩子也是好的。我们不一样,我们受到的教育就是一个人要承担家里所有的东西。
P: 会想要去承担很多的责任。
L: 对啊,我十几岁就承担家里的责任了,因为我妈身体也不好,家里也不富裕。我妈就是我们家的台柱,所以我可能也受我妈的影响,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资助家里,因为我有收入了嘛。我妹妹19岁的时候就过来跟我生活了,我就开始资助她上学。
P: 所以你在家里也是一个大家长。
L: 他们把我认为是家长,本来我想把他们当成朋友,他们不把我当朋友(笑)。
P: 那比如你去寻找职业经理人的过程,到最后决定自己回来,有跟家里人商量过吗?
L: 我是家长,跟他们商量?
P: 你还埋怨别人不把你当朋友,当家长。
L: 这是公司的事,不是家里的事。
谈国家
方便交谈,不一定方便交易
P: 有一种观点是,李宁公司这些年对中国体育的投入和热情,跟你曾经受惠于国家是有关系的。
L: 首先我个人肯定要感恩国家培养了我,我会把我的运动知识和资源贡献给国家体育。第二从公司角度,一个体育公司也应该要对体育发展有贡献,这才是体育公司存在的价值。
P: 那你觉得赚钱对公司来说有多重要?
L: 很重要,一个商业公司不赚钱,那就是犯罪。但现在的社会不是以赚钱为唯一的目的,你赚钱过程中就有可能你承担了其他社会责任,税收责任、就业责任等等。
P: 你当运动员的时候有体育公司赞助吗?
L: 有,但全部是外国的,阿迪、美津浓等等。所以我才下决心做自己的品牌,
P: 后来你创业,第一年就拿到了亚运会的赞助,当时对赞助企业的选拔机制是怎样的?
L: 早期体委一般都有评选,选一家来做,或者看哪家给的费用多一些。后来慢慢就越来越国际化,所以我们在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去争取奥组委的赞助权,但我们输给了阿迪达斯,没那么多钱,出不起,他们出了天价。
P: 2008年这种被冲击的感觉会比较明显?
L: 生意上不冲击,情感上冲击。历史性的一次奥运会在中国(举行),觉得是中国企业的机会,后来发现是外国企业有机会。
P: 后来在2013年,你们一直赞助的体操队也被安踏抢走了。
L: 对。
P: 那个时候也会觉得有一点难受吗?
L: 会有一点难受,因为他们出钱太多了。我觉得钱对于体操人也挺好啊,他们也需要钱,所以我们离开了也是正常的。但在那个时候,如果我们再出那么多钱,对企业不合适。那个钱数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能的。
P: 这会影响你跟体操队的关系吗?
L: 不会啊,我现在跟体操队的教练、队员该好的还是挺好的,但就是去得少一点了,因为我去就容易砸人家场子。但是私下我和他们经常见面,没问题,我该支持他底下一些基层的体操比赛,我还在继续的,没问题。
P: 就像你跟李永波、蔡振华他们,想交流也容易得多吧?
L: 那当然了,我们是一块长大,一块训练的,那肯定容易得多。但是方便交谈,不一定方便交易。我们都出100万,那肯定是我的。我出100万,别人出110万,可能还是我的。别人出150万,就不是我的了,更不要说别人出300万了吧。
P: 有一句话叫做no money,no happy。
L: 体育是这样的,体育是玩钱的,没钱是很难做。
谈自我
不是我想逃跑,我就是要逃跑
P: 你说可能名气太大了并不是一件好事,大概是从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
L: 从拿冠军的第一天起。名气大了不自由,不随便。经常要你做榜样,经常要你小心,老被教练指点,老被队里要求;你到了社会,被社会要求;喝醉了别人打一架没事,你打一架就上新闻了。总是有压力,人容易被压变态了,所以不想有太大的名气。
P: 你更愿意做运动员,还是更愿意做企业家?
L: 我愿意做李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老天爷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觉得做那两个都挺好,当然做运动员比较自由自在,但是做运动员要年轻啊,年轻也回不去了,是吧?毕竟年轻的世界还是很短、很小,更大的世界都是长大成人以后的。所以应该后面的,现在世界更丰富了。
P: 但是感觉你现在的状态像是已经被捆绑在这个企业上了。这是你想要的状态吗?
L: 不能说捆绑,从我自己的职业发展看,我并不想做一个CEO,并不想做一个职业经理人。我是想做一个企业的投资人,或者企业的开创者。
一个企业家应该具备的,更多是对市场那种超前的洞察,他的创造力,追求财富的冲动,追求效率的冲动。但是作为一个CEO呢,他可能具备,也可能不需要具备,他要为了运转这个机器,在既定的轨道上建立所谓的战略。所以有时候公司发展到一定程度,往往会被一个CEO带进死胡同。
P: 现在还会担心这个吗?就是李宁的名气太大了。
L: 也会,所以我也要收敛,不能够无度。我不能够代替管理团队他们的岗位和他们部门的职责。他们必须要负起自己的职责,而且要招到更优秀的人,放权给他们,不仅是做运营,更要做决策。
P: 其实你从80年代有了名气一直到现在,人生还真是经历了好多阶段,还蛮想知道,你会觉得自己人生的哪一阶段是最快乐的,或者是印象比较深的。
L: 我对我人生每个阶段的印象都挺深的,但是都记不住,我更向往未来。我天天都快乐,当然遇到的困难很多,压力也很大。但是总体上我觉得我还是很快乐的。因为相比别人来讲,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P: 你有最喜欢或者最敬佩的企业家吗?
L: 我主要敬畏那种有创造性、有想象力,又能够把控企业的(企业家)。你老是出现在话题中心,老做先烈,这不行。毕竟还是要让一个企业能够活着前进,死了就没有了。当然像乔布斯、比尔·盖茨,能创造一个新的东西,非常了不起,他们属于外星人,能看到未来,看到更多。人们可能想都不敢想,他们已经看见了。
P: 你回来的时候title是代理执行CEO,据说现在这个“代理”还没有去掉。
L: 现在还是代理。
P: 为什么不转正呢?
L: 因为没想做这个CEO。
P: 给人的感觉就是你想要逃跑。
L: 对,不是我想逃跑,我就是要逃跑。代理就是代理。
P: 不得已做了,所以随时想要跑?
L: 对啊。
P: 那你现在有没有寻找新的CEO?
L: 有寻找。
P: 找着了吗?
L: 有很多人选,但是对于我们这种规模的公司来说,难点是换CEO的成本比较高。
P: 我听说有高管给你放过话,如果你要走,他也走。
L: 他只是说说而已,如果来个CEO能让他发挥得更好,他凭什么要走。
P: 但找一个合适的CEO是个挺难的事儿。
L: 一切皆有可能(笑),不能把话都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