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设明星:符号消费时代的神祇
数据显示,在电视剧制作成本水涨船高的过程中,当前大陆明星的片酬可以占到作品成本的60%-80%,其中个别流量明星片酬过亿,个人薪酬就占到项目总投资的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正如原始社会的神像崇拜,明星形象同样是人们理想化形象的想象性投射,是一种符号化的存在。明星外在形象就是符号的能指,而其所指就是消费大众的精神寄托,是理想化的个人形象和状态。
“人设明星”与传统明星的不同之处在于,传统明星通过作品进入大众视线。而成就“人设明星”之名气的则是围绕他们的名字所形成的一种虚拟状态的具象化,或者个体形象的物化,通过在电视、电影、综艺、广告、动漫里面不断出现而塑造完成。鲍德里亚认为,当代社会的“物”就是“符号”,消费“是沟通和交换的系统,是被持续发送、接收并重新创造的符号编码,是一种语言。”①以“小鲜肉”为代表的人设明星的“最大‘罪状’,就是作为文化娱乐工业的初级生产要素,其价格与价值严重背离。”②其实符号经济的一大特征就是商品作为符号的价值超过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人设明星作为昂贵的生产资料,所代表的并不是其自身的文化资本,而是围绕着他的大量粉丝所形成的话语权。如果说在传统意义上的大众媒体时代,只有少数人能够通过媒体发声从而形成信息的发出者,那么在互联网时代,以往位处社会边缘的亚文化群体能够经由组织化的运作形成超出各类“大V”的社会影响力。2005年超级女声的全民投票参与明星塑造,激发出了成熟的粉丝团组织化管理和运营方式。如同网络影视用户强大的UGC(用户生产内容)一样,“网生代”粉丝在其偶像的塑造过程中同样表现出极强大的参与性和操控性。大量的粉丝团体已经形成组织化的活动方式,例如为偶像不惜重金砸出大型广告,在社交媒体上共时性造势同一话题等,由此提升偶像的媒体和大众关注度。偶像及其背后的团体化粉丝所生成的影响力和话语权凝聚为明星作为生产资料的价值,进入娱乐产业生产链当中。将人设明星推上资本顶峰的,是由投资者、媒体、粉丝、明星共同构筑的整个符号经济体系的运作结果,其深层含义是互联网时代里以人设明星为表征的符号经济或者象征资本体系的惊人膨胀。
二、IP:符号经济视域下的原型
彭文祥教授认为,IP的内涵在于选取具有密集文化资本和高度公众认同感的内容或者符号,“实现‘剧、影、游、泛’联动,并形成全产业链商业模式”。其中最核心的内容,也就是IP的选取和改编,实际上类似于文学研究中常常提到的重要概念—原型的运用。
叶舒宪认为,发掘和提炼“原型”融入新的创作,使之成为提升作品文化资本附加值的有效手段,在现代派作家中就已经运用得轻车熟路甚至从创作上升到了理论。③如果说现代派作家的原型运用更多的是弗莱意义上的文学创作对于神话原型的采用,那么IP热潮当中,原型从超越日常的文艺作品中延伸到了由影视、动漫、游戏、周边等等相互勾连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更深刻地还原了荣格探讨“原型”问题时所提到的“集体无意识”。满足关于正义、族群、自我完成等最为原始和普遍的大众想象,是优质IP的必备质素。
比如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对于“元神话”和“千面英雄”的总结,为影视人物塑造提供了一种能够轻易重现神话思维、呼应观众潜在期待的模式。最初成功运用这一原型的是美国电影《星球大战》系列,并在此基础上构筑出一个虚拟但是完整的太空世界发展史,形成了高度符号化的体系,衍生出动漫、游戏、宾馆、服饰、主题公园、虚拟社区等等相关产业。经过多年多次的面貌转变,这一原型在《步步惊心》《甄 传》《花千骨》《楚乔传之特工王妃》等现象级“神剧”中翻转为女性形象,既迎合当下并不彻底的性别倒错审美情绪,又满足了英雄成长的集体期待。正如“荣格曾经说……神话原型已经不再是书斋学术的专利品,同时也成为打造产品的符号附加值,拓展消费和市场份额的制胜法宝。”④由此可见,IP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符号经济下的原型思维的成功运用。
三、现象级的非现实题材:互联网语境下审美感知的超真实性与不确定性
近年来,非现实题材的热度超越现实题材占领了电视剧的主流。不同于此前家庭伦理剧、历史剧、抗战剧等拉动的观影热潮,近几年的“剧王”基本属于非现实题材电视剧,如穿越剧《宫锁心玉》《步步惊心》,玄幻剧《花千骨》《轩辕剑之汉之云》《择天记》,历史剧《甄 传》《琅琊榜》《海上牧云记》等等。传统的现实题材影视剧中,观众看的是作品关于现实生活的投射。但是在互联网语境下,世界某角落远远发生的事件有可能随时跳显在人们的移动终端,这些真实事件的奇幻性甚至比编剧笔下的故事更加吸引人,同时又有网红制造行业通过片面呈示的照片、描绘和记录、宣泄勾兑出一个仅仅存在于真实的网络社会里的虚幻人生。真实与虚拟的界限已然模糊不清,现实题材作品失去了“真实本身的基础”。那么观众尤其是大量年轻的“网生代”观众始终生活在现实事件奇观化、信息化的媒介环境中,可以理解他们在观看影视作品时去往非现实题材阵营的社会心理。
这些成为“剧王”的非现实题材电视剧或者网络剧常与“现象级”这一定位相伴而行。无论是根据百度指数的统计,还是中国知网上的查询,“现象级”在大众媒体和学界研究中的热度都不断上涨。较早用“现象级”界定文艺作品的文章是2011年王 发表在《当代电影》上的《现象级电影〈让子弹飞〉》,认为仅从电影所获得的超预期票房成绩,就足以将其定义为“现象级”。可见“现象级”最初的运用就是从经济收益或者吸睛度的角度开始的。虽然后有论者概述了“现象级”电视剧除热度之外还应具备的特征,如“引发社会舆论话题的持续思考、对同类型题材剧有开创意义或引发市场热潮、创作方向的路标性或标杆性意义等。”⑤但此后被作为“现象级”探讨的影视剧或电视节目有《小时代》《何以箫笙默》《人民的名义》《芈月传》《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奔跑吧》《爸爸去哪儿》《中华诗词大会》等等不一而足,它们之间的相同点就是获得了超预期的关注度,这可以说是成为“现象级”作品最重要的评判标准。而大众媒体上大量涌现的诸如“现象级作品的启示”、“距离现象级有多远”的表述,突显了现如今影视制作追求成为“现象级”的心理。美剧《纸牌屋》引发的热门话题“运用大数据运算结果制作电视剧”就是这种心理的典型体现,表现出与此前艺术创作追求“经典性”截然不同的思路。与互联网和新媒体的流动性、易变性、未完成性特征相适应,以往创制文艺作品时首要提及的超越性、独创性、文学性等等相对稳固的经典性模式,已然不是当下影视创制的主导思维。
四、以自洽符号和内爆现实为特征的互联网语境
综合以上种种热点现象,无论是人设明星的高价、IP改编的盛行、还是对非现实题材的追捧,都可以说是起源于互联网语境下符号体系、符号经济的极速膨胀。对于符号-社会、符号-思维的反思在20世纪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中早已成为讨论的热点甚至原点。卡西尔在1944年首次出版的《人论》中关于“符号人”的论断极具前瞻性。他指出,人在语言、宗教、神话、艺术、科学、历史等等文化活动或者社会活动当中,所进行的都是“建设他自己的宇宙—一个符号的宇宙”⑥。20世纪70年代,西方理论界开启了“语言学转向”,其中最重要的裁决就是将语言符号系统从主体/认识和客体/现实中独立出来。认为语言符号成为一个独立而封闭的先行结构,不仅横亘于主体和客体之间,还制约着主体对客体的理解,甚至塑造出现实本身。沿着这一思路,鲍德里亚提出了“超真实”的概念,认为现代电子技术创制出全新的符号系统和视听方式,可以创造出比真实更加真实的“超真实”。他认为形象与真实的关系构成了形象发展的四个阶段,分别是反映、篡改、掩盖和取代。互联网时代无疑位处第四个阶段,真实存在被符号体系置换。因为之前任何时代里,人的行为、社会的活动都不像如今的互联网语境这样倚重于一个完全虚拟的、自洽的符号体系。
互联网发展的当下趋势是信息的显像通过各种小微化屏幕充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往必须在电影院、电视机、网吧、家庭台式计算机上获取的信息和视听内容通过手机、IPad、笔记本电脑等随身网络终端成为人们日常的有机组成,个体通过这些终端了解周边的人和事,例如“周边微博”;甚至通过这些终端证明自己的存在,例如快手、抖音。甚至不久的将来,人们还将可以通过眼镜、头盔等可穿戴设备完成进入社会所需的行为和活动。各种形象组成的信息通过以上设备越来越密集和切近,这些设备既是人们观看影视作品节目的途径,也是人际交往、了解世界、获取信息的通道。如此一来,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均以符号的形态在设备用户的眼前、周身一同展开。
可以说符号体系对于现实的置换,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显像技术发展使符号可以愈加精确地再现现实,传播技术的发展则让再现现实愈加便捷地渗透日常生活,制约人们观看世界的方式。符号对真实的再现从而置换了真实本身,这就是鲍德里亚所说的“仿像”,符号体系已经可以摆脱真实的客观再现对象,而成为一个自洽的世界。当人们所获取的信息均是“仿像”,就被卷入了真实与虚拟相交融的旋流。对于真实事件,媒体可以通过文学化、电影化的表现手法呈现在公众面前,使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非对当事人的同理,就像鲍德里亚著名的“海湾战争不存在”的论断,亦如魏则西事件、罗一笑事件、章莹颖事件等大量在社交媒体上突然引爆而后被迅速遗忘的媒体奇观;而许多电视作品反而追求纪录片的呈现方式,力图营造一种对客观现实的还原感,譬如《人民的名义》片尾呈现的贪官结局字幕,似乎这是一场实实在在发生了的判决。对此,鲍德里亚指出,“模型、数字和符号构成了真实,真实变成模型、数字和符号,模仿和真实之间的界限已经彻底消融,从内部发生了爆炸,即‘内爆’。‘内爆’所带来的是人们对真实的那种切肤的体验以及真实本身的基础的消失殆尽。”⑦
由此,本文认为互联网语境对于符号以及符号所构筑的自洽的虚拟化社会运行体系的依赖程度导致符号经济的膨胀,人设明星、IP的先在符号性自然而然将其推上符号经济的风口浪尖;“内爆”引发了人们心理感知的变化,真实感和现实感遭到瓦解,“模仿和真实之间的界限彻底消融”让观众更能够在非现实题材获得窥视和猎奇的观看快感,而“真实本身的基础的消失殆尽”反映在互联网和新媒体的语境下就是不确定性和未完成性的大大增强,影视制作的思路从创作“经典”更多转变为追求成为一时之间的“现象级”作品。互联网时代的符号化内涵,可以作为理解当下影视行业众语喧哗、热点频出的一个角度,理性认识互联网带来的信息“内爆”和符号经济高涨,有助于正确处理艺术创作与现实语境之间的关联。
注释:
①[法]鲍德里亚著,刘成富、全志刚译:《消费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第87页。
②李道新、蒲剑、孙佳山、刘佚伦:时代的焦虑—“小鲜肉”及其文化症候解读,《当代电影》,2017年第8期,第4-10页。
③叶舒宪:文学-符号人类学与符号经济(笔谈之三)—从符号人类学到符号经济—文化资本博弈时代的文学增值术,《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12期,第14-21页。
④黄悦:经济符号与消费神话,《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11期,第32-37页。
⑤刘斌:试析现象级电视剧成因及其市场新趋向,《电视研究》,2016年第6期,第53-54页。
⑥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8页。⑦连珩、李曦珍:后现代大祭师的仿象、超真实、内爆—博德里亚电子媒介文化批评的三个关键词探要,《科学·经济·社会》,2007年第3期,第82-85页。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责编:张金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