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小康·中旬刊

漫漫黄沙中守护“楼兰遗梦”

作者:文/孙哲 何军
克服困境、对抗孤独、以少敌多“智斗”盗墓贼……当罗布泊腹地的楼兰遗址被黄沙尘封后,52岁的焦迎新和他的伙伴们——奋斗在一线的新疆文物工作者,在“生命禁区”中扬起了“风帆”。

罗布泊,是世界上著名的干旱中心。

清澈的孔雀河水曾孕育出罗布泊文明,沉睡千年的楼兰美女、小河公主,静静吟述着千年一脉的楼兰文化精魂。这里曾经是中国第二大内陆湖,却因缺乏水源补充逐渐干涸,只留下一片“死亡之海”,引来了无数中外探险家的身影和诸多神秘传说。

7月,罗布泊腹地热浪逼人。沿235省道向西下路基行驶3个多小时,车辆一路颠簸后,记者终于到达了楼兰古城。遗址有名的“三间房”(研究认为是当时的官衙)向西不远,有一处用三根硕大的胡杨木搭起的瞭望塔,由当地楼兰文物保护站所建。

“当时我们就住这儿。”无垠的沙海中,皮肤黝黑的焦迎新扯着大嗓门儿向我们介绍。老焦担任新疆若羌县文物局局长一职已近10年。

克服困境、对抗孤独、以少敌多“智斗”盗墓贼……当古丝绸之路上的这座要冲被黄沙尘封后,52岁的焦迎新和他的伙计们——奋斗在一线的新疆文物工作者,在“生命禁区”中扬起了“风帆”。

“死亡之海”的考验

“你喝过拉丝了的水吗?像胶水似的,我喝过一个星期。”“我只带一瓶水、一个馕, 一天就能走70多公里。”漫无边际的沙海之中,极度干旱的环境蒸发量惊人,却也磨砺出了焦迎新非凡的忍耐力。

尽管并非文物相关专业,“半路出家”的焦迎新1992年起就在当地从事文物工作。这意味着,他与无法绕开的罗布泊和楼兰结下了不解之缘,以至于连微信名也叫“楼兰之子”。

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早在公元前2世纪以前,楼兰就是有名的西域国家,古“丝绸之路”的南、北两道从这里分道, 一度留下了灿烂的文化,却也在上世纪90年代因为非法穿越、盗墓的日益猖獗而不再拥有宁静。1997年底,若羌县文物管理所(文物局前身) 开始在罗布泊筹建楼兰文物保护站。

干涸的罗布泊从卫星图片来看就像人类的耳朵,被称作“地球之耳”。无论是古楼兰国的消逝,还是上世纪罗布泊的干涸,没有保障的水源都是重要原因。

漫漫沙海中一顶孤独的帐篷就是保护站最初的模样。直至今日,巡护员的一切给养都得靠车从后方不定期运送,用水显得尤为弥足珍贵。

“我们在外巡护,水只能用来做饭、饮用,洗漱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奢求’。”老焦说,当时最多把毛巾稍稍沾湿擦一把脸,就算完成了“任务”。

“你喝过拉丝了的水吗?像胶水似的,我喝过一个星期。”焦迎新告诉记者。

2005年6月,山区进入雨季后,洪水冲断了进入罗布泊的外围道路。不巧的是,巡护站的水也快用尽了,剩余的水装在大桶里无法放进帐篷,只能放在阳光下暴晒,久而久之就变得异常黏稠,成了“拉丝水”。

“这能喝吗?”身边的3名年轻同事有些迟疑。

年纪最长的焦迎新其实也不确定,但也只得安慰身边的伙伴们,率先“以身试法”猛灌了一口。“坚持下吧,卫星电话上他们说四五天就来了。再不济4天加5天, 最多也就9天时间。”身处险境,焦迎新仍用玩笑话缓解小兄弟们的紧张情绪。

没有蔬菜,三餐便都是白挂面加一把盐。当最后一滴“拉丝水”喝光后,给养还没送进来,所幸还有下雨时用瓶罐接的泥水。焦迎新用煤气灶将水一遍遍烧开 ,待泥浆沉淀后,便又成了继续坚守下去的“后盾”。

9天后,满载给养的车终于来了。

“你们可能觉得不可思议,我只带一瓶水、一个馕, 一天就能走70多公里。”焦迎新说。

罗布泊很大,仅楼兰遗址的面积就约12万平方米。漫无边际的沙海之中,白天“你们可能觉得不可思议,我只带一瓶水、一个馕, 一天就能走70多公里。燥热难耐,休息时根本找不到植被的阴影,只能躲在雅丹(耸立在戈壁上的山丘)下的小缝隙中,极度干旱的环境蒸发量惊人,却也磨砺出了他非凡的忍耐力。

罗布泊里肆虐的风沙同样能吞噬一切, 最大时甚至达到12级。1996年,探险家余纯顺就曾因遭遇沙尘而迷失方向, 最终不幸遇难。

“有时风一刮就是3天。”风沙最严重时,伸出双手都无法看清手指。对于焦迎新和同事们来说,这意味着无法在帐篷外架炉做饭,只得戴严口罩,腹中饥饿时就着凉水啃一口干馕,静待飞沙走砾停下“脚步”。

克服种种困难,这些年,焦迎新出入地形复杂难辨的罗布泊已近200次。久而久之,他成了有名的罗布泊“活地图”,不时还带领保护站配合地方公安承担起紧急救援工作。

“尽管自然环境极端恶劣,但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坚持。”让焦迎新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来,能坚持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

为爱而来 却险些丢了爱人

“这里从没有手机信号,我们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漫漫“死海”之中,万物皆寂,唯有夜晚时能有繁星陪伴。

焦迎新不是本地人。

1990年从新疆大学毕业后,焦迎新就远离了家乡,陪伴心爱的姑娘来到若羌。没想到,若干年后焦迎新却险些在罗布泊中丢了自己的爱情。

焦迎新在工作中。“保护站刚成立时,其他人都还不太熟悉罗布泊内部的情况,我只能一批批带他们。”人少、任务重摆在面前,焦迎新责无旁贷,却无法再从家庭与工作间找到平衡。

对于长期身处罗布泊的人来说, 最大的考验正是对抗内心的孤独,那种孤寂足以令初次涉足的常人就产生些许绝望。“这里从没有手机信号,我们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漫漫“死海”之中,万物皆寂,唯有夜晚时能有繁星陪伴。

焦迎新独自在外,儿子还年幼,家中的一切只得全由妻子照顾,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妻子不明白执着于那片荒漠意义何在,身边的亲朋也不理解他为何不换个工作,留在妻儿身边尽到一家之主的责任。

“既然从事这份工作,我就不能再允许文物失窃。”最长的一次,焦迎新在罗布泊连住了10个月。也正是这10个月中,焦迎新的家里突遭变故,他却浑然不知。

“我的岳父因意外突然去世,家里却怎么也联系不上我。”直到近两个月后,焦迎新才有机会回到家中,终于得知这一噩耗。心灰意冷的妻子因此选择带着4岁的儿子离开了他。

不被理解,身边的至亲远去;环境恶劣,身边也有同事选择离开。坚韧的焦迎新仍如当年的苏武般坚定地守着“羊群”,面向远方。

3年后,终究心软的她带着孩子专程进了一次罗布泊。

对于刚上小学的儿子来说,眼前的一切都很好奇,向焦迎新问这问那。她却看到了眼前的荒凉和困苦,以及灰头土脸又痴迷其中的焦迎新,什么也没说。

一个月后,妻子主动向焦迎新提出复婚。

岁月褪去了韶华,白发慢慢爬上了焦迎新的两鬓,他显得很满足。“现在家里人都很支持我的工作,连我媳妇也越来越关注考古事业。”让焦迎新骄傲的是,儿子从小就对考古充满兴趣,如今也在从事文物和古建筑修复工作。

“智斗”盗墓贼

遗存在莽莽沙海中数以万计的各类文物,不可避免地招来觊觎它们的盗墓贼。荒漠里一旦出现意外很可能无人知晓,巡护员将面临不可预测的危险。

楼兰留下的传说很多,如同海市蜃楼般隐现着古丝路上的绝代风华。这也致使遗存在莽莽沙海中数以万计的各类文物,不可避免地招来觊觎它们的盗墓贼。

“盗墓贼大都是4人至7人的小团伙作案。”绝大部分时间里,巡护员在路上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而当发现盗墓贼的踪迹时,精彩的“智斗”故事便开始上演。

“有些盗墓团伙甚至还带着武器。我一直嘱咐大家,发现情况千万别硬来。”焦迎新说。荒漠里一旦出现意外很可能无人知晓,巡护员将面临不可预测的危险。

2010年岁末,巡护员在路途中瞅见远处高台上有人。摸到附近后,果然发现了盗墓贼扎好的营地,摩托车、汽油、被褥一应俱全。

待盗墓贼集体外出时,站长崔有生飞奔过去,将盗墓贼的汽油倾倒在被褥上点着,又用钢钎将摩托车轮胎砸烂。另一方面,中午接到消息的焦迎新也已会同县公安朝着罗布泊进发。

晚上,回到营地的盗墓贼发现情况不妙,只得骑着没气的摩托仓皇逃命,又在路上挖出事先埋好的轮胎和汽油连夜换好。

“我们接着追,喊话他们也不停车。公安就放了两枪,终于逼停了一辆,另一辆给跑了。”焦迎新说,这次追捕花了两天两夜。突击审讯后,公安部门又“顺藤摸瓜”,第二天就在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尉犁县一举抓获剩余2人。

“他们是一家人, 最后主犯判了12年,其余3人各10年。”焦迎新说,巡逻的震慑力度不断加大,这里如今已不见了盗墓者的踪影,但困难仍然存在。

“不只是罗布泊,在地广人稀的新疆,古丝绸之路的文物古迹往往散布在沙漠、戈壁等无人区,这给巡护工作造成了不小的困难。”焦迎新说,人力、物力的紧缺,导致进一步的保护项目无法有效实施,是制约文物保护工作开展的最大掣肘。

从帐篷搬进地窝子,再到新盖成的小二楼,相比往昔,尽管保护站的条件越来越好,但交通工具仍最为紧缺。“山丘起伏颠簸,车碾出来的就是路。而站上只有一辆没收来的越野车,大家的摩托车基本两年就得换一批。”

焦迎新说,冬季罗布泊风大,大家还得骑着摩托按时巡护,不少巡护员都得了关节炎。面对违法者,常常孤军奋战的巡护员无法保障人身安全,崔有生就曾在巡护途中不慎摔落,头部受了重伤。

如今保护站仅有6名巡护员,年纪最小的玉米提江·吐逊只有21岁。“没有几个同学知道我在这儿的经历。”玉米提江说,身处罗布泊,大伙儿的生活都很单调乏味。楼兰遗址内的“三间房”(研究认为是当时的官衙)。“楼兰美女”

“我始终记得刚来的那几年因为缺乏保护,楼兰的文物不断遭到破坏。罗布泊这么大,没有我们就真没人管它们了。”

“县博物馆里收藏的7具干尸,有4具是我巡逻时发现的。”近年来,在老焦与同事们的努力下,不仅从盗墓贼手下“抢”回了一批文物,散落在沙海的不少“遗珠”也得以重见天日。

不大的若羌县城只有几条街道,却拥有中国唯一一家以楼兰文化为主题的博物馆。每年到这里参观的人次超过了10万,而众多游客都会被“沉睡”在此的“楼兰美女”所吸引。

“她属于欧罗巴人种,身高165厘米,死时年龄在25岁左右。后来发现她下葬的时候腹中还怀着孩子,很有可能是难产而死。”老焦说,在物质条件尚不发达的那个时代,她的尖顶毡帽上插了2束羽毛,皮靴上没有一处补丁,由此可以判断“美女”出身于富贵人家。

游客眼前的“楼兰美女”安静地躺在展厅地下一层,不仅秀发完好无损,连睫毛也清晰可见,保存的完整程度令人称奇。不为游人所知的是,这具保存最完整也是最漂亮的“镇馆之宝”,正是焦迎新在巡逻时意外“邂逅”的。

2004年8月,焦迎新与同事们在辖区内巡逻。中途大伙儿坐在路边的高台上休息。“我用手撑了下地,突然发现土里很虚,并不结实,果然发现下面有东西。”大伙儿用手将黄土拨开后,“楼兰美女”的轮廓清晰可辨。

路遥车颠,想要开车进来把它运出去并非易事。“尽管水分早已蒸发,但还是挺沉。”就这样,焦迎新便顶着火辣的太阳走了8公里,独自将“楼兰美女”扛回了保护站。

县里前来运送的车辆短时间无法赶来。

为了防止文物被暴晒而损坏,焦迎新拍板决定,将“楼兰美女”包裹起来,安置在巡护站日常起居的帐篷的最里面,但不少年轻的同事对此“敬而远之”。

“我们的年轻巡护队员哈斯木原本睡在最里面,但来了‘不速之客’后,他就再也不敢睡在那儿了,我就跟他换了铺与干尸‘共寝’。”老焦笑道,当县里的皮卡车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

那年的年末,在保护站没多远处又发现了一个“小孩”。也是焦迎新用夹克衫将“孩子”包裹好抱在身边,坐了330多公里的车带回县城。谈到这些往事时,焦迎新从没感觉到后怕或忌讳。

“那时的路很糟, 一不小心就会颠坏。”他心疼怀中的“孩子”,却从没抱着自家的孩子那么久。

接连的“不期而遇”后,本着“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的方针,大伙儿在巡逻中也有了新的任务, 开始多加注意身边的“遗珠”,也逐渐对什么样的地表特征会有所“斩获”有了经验。

丝毛织品、“五铢”铜钱、彩棺……博物馆里供公众参观的展品越来越多,淹没于沙海的遥远国度面庞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相比之下,焦迎新和队员们的工资并不高,普通巡护员辛苦一个月拿到手的只有不到4000元。但从来没有人把捡到的文物据为己有。“我始终记得刚来的那几年因为缺乏保护,楼兰的文物不断遭到破坏。罗布泊这么大,没有我们就真没人管它们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念楼兰。在采访结束后的不久,年已知天命的焦迎新调任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文物局。“楼兰之子”再度出发,却没有远离心中的那片应许之地。

编辑/余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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