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风景园林;张园;公共空间;空间复原;近代上海
文章编号:1000-6664(2018)07-0129-05
中图分类号:TU 986 文献标志码:A
收稿日期:2016-10-12
修回日期:2017-07-30
Abstract: Chang Garden is the most influential profitable private garden in modern Shanghai. The spatial information was extracted from descriptions of Chang Garden by analyzing text materials as well as geographic maps of the city, and then the images, photographs and paintings were compared to study the space and recover the imaginary plans of Chang Garden in 1885 and 1907. In this study, main features of Chang Garden are summarized by exploring the collisi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the turn of thoughts, the relationships among the garden, the people and the socie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arden space and construction in modern times, as well as the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and research value of Chang Garden.
Key words: landscape architecture; Chang Garden; public space; space restoration; modern Shanghai
张园(又名味莼园、Chang Garden、Chang Su Ho Garden)是19世纪80年代—20世纪20年代上海最具影响力的经营性私园,它“集花园、茶馆、饭店、书场、剧院、会堂、照相馆、展览馆、体育场、游乐场等多种功能于一体”[1],既保持了中国传统园林叠山理水、莳花栽竹、曲径通幽的特色,又具备西式公园草坪开阔、楼房高广、疏朗有致的特点。1893年园中建成当时上海最高的建筑安垲第[1],1894年全园面积达到当时上海私家园林之最,并进入鼎盛时期,各式娱乐活动如赛花会、焰火会、放热气球、过山车等层出不穷,还有展示中外物品的博览会,许多政治、教育、文化团体也在张园进行演说、集会[1],张园成为推动和见证上海社会发展变化的重要场所。1910年之后张园开始走向衰落,直至1919年被售卖,张园迅速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上海张园吸引了近代社会的各个阶层,雅俗共赏、中西交融,是城市变迁的缩影,也是上海乃至中国传统园林向近现代发展的见证,对于上海近代城市、社会、园林的研究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从20世纪90年代起,不少学者对包括张园在内的经营性私园开展研究,但迄今为止,有关张园的园林空间设计及建造的研究还较为粗浅,尤其缺少有关造园手法、要素、特征、材料、技术等方面的深入分析。主要原因是1919年张园被售卖后迅速开辟成住宅区,整个园林从此消失,之后难以从现场感知当初建造时的痕迹;此外,作为私家园林,也无法通过公共档案找到准确详细的设计建造资料。
笔者长期关注张园的相关研究,通过走访张园旧址、查阅近代史料,初步获得并梳理了相关一手资料,拟通过综合分析各类史料,复原上海张园作为经营性私园时的园林空间,意在深入了解张园如何在设计中结合中国园林与西方园林的特点,为新旧交替、华洋杂居的近代上海社会提供功能丰富、景色各异的公共娱乐场所,满足各阶层的使用与审美需求。
1 张园空间复原的依据与方法
本次张园的空间复原主要依据当时的游记、诗词、名人日记、照片、绘画、示意图、城市地图等资料,通过分析文字中对园林空间与特色的描述,提炼零碎的空间信息,比对照片和绘画的形象,并从城市地图中获取地理信息,再将文字信息具象化,综合分析复原张园的空间。
张园的建设经历了多个阶段,最早是英国商人格龙于1872—1878年建的宅园,1882年张叔和买下了园子,当时张园占地1.45hm2[1]。1 8 8 2—1 8 9 4年,他又在西面购得农地2.65hm2,全园面积最大时达到4.10hm2[1],1885年旧园向大众开放。到1889年7月,张园已完成新的水系工程[2]。1893年10月,安垲第(Arcadia Hall)竣工,此后张园进入盛期。到20世纪10年代,张园日渐衰败,游人稀少。1919年,张园被出售并改建为里弄住宅,园林部分完全消失。
本文考虑已有的素材与建园的过程,选择了2个时间点来展现张园的空间(表1)。
“赛珍会”图上最明显的道路是从西北到东南的一条几乎贯穿全园的直路。照片(图5)显示,这条可以走马车的主园路与安垲第之间是绿化,主园路之西安垲第之北是空地,用于停车或一些表演活动,主园路的东面则是大草坪。在1919年之后的地图中,张园被改成住宅区,一条相同走向的直路几乎贯穿场地,它的位置非常接近上文所写的把张园分成两半的主园路,其曲折形态跟原来的园界有一定吻合关系(图2),进一步印证了主园路的位置。
1890年前后的园记描写中出现了“纳履桥”[7-8],架于北面园门外的小河上,从桥上看到的景象说明此时的园门应是往西移了约40m,可以透过园门看到新园中的安垲第(图6)。除了有正门外,在园南面还设置了后门通向威海卫路[11]。
园西面新开凿的池沼与旧园的清池相连,曲流从西池环绕园的南部再回到东池,并在园东南的位置放大成一小水面,曲流周围“杂花生树,四时不间,奇卉列屏,千色难状”,临水可坐可卧,赋诗垂钓[2]。东、西池中“莲叶田田”,沿东池南岸可以看到经过修剪的植物、茂密的树木以及安垲第的塔尖(图7)。另一方面,张园里的人工湖与园外的河流是依靠管道连接的⑥[14],说明张园除了在园内形成环状的水系,还用暗渠与城市水系连通,保证了园内的水源与水质。
园内主要建筑包括安垲第、老洋房及海天胜处,老洋房在上一节已有详细说明。安垲第始建于1892年,于1893年10月竣工,“由有恒洋行英国工程师景斯美(Kingsmill T. W.)、庵景生(B. Atkinson)设计,浙西名匠何祖安承建”[1]。安垲第“居园之西偏”,由锦砖砌成,被称为大洋房,共2层,中间是通高的大厅,楼房的东北角有角楼一座,是当时上海最高的建筑,登高可以俯瞰申城景色,而且建筑东侧有一个延伸出来3m多的平台[15],上方还架设了雨篷,平台上设咖啡茶座招待宾客。沿着台阶走下来可通到张园主路上,台阶下种了花草,边缘以散石块点缀⑦。海天胜处位于安垲第南面,是一座二层楼房,一楼用作中国物品陈列所,二楼以及旁边相连的部分是给人们喝酒的地方[6],楼前种有花草和灌木⑧。在义卖会中,“海天胜处”与安垲第之间也会加建临时棚屋用作展示场地。
张园内的植物,可以通过照片及诗文来了解,春天“柳丝两岸绿阴齐……亭台处处傍桃溪……桃花摇落舞西东”[17];夏季则“池荷开处水盈盈”[18]“微风吹送白莲香”[19];秋季“霜林媚红碧”[9];冬季可以赏红梅,“寒梅最清绝,花下拂鸣琴”[20]。张园北部以大草坪及行道树为主,空间简洁,视野开阔;南部景致则丰富有层次,既有开阔草坪,又有水边垂杨桃树夹岸,池内白莲池外红梅,还有花径高低曲折,四围杂树摇曳生姿[21]。根据以上分析汇总,笔者绘出盛期时的张园布局复原图(图8):全园共有南、北2个出入口,东部保持旧园布局,西部及南部为新园区域,新旧园之间为主园路;主体建筑安垲第位于西面的中部,紧邻主园路,与东北面的大草坪及东面的清池相对;安垲第南面是海天胜处等建筑,东南面是小荷池即西池;东、西池之间是平桥,一条曲流从东池出发环绕南部回到西池,曲流局部放大成池沼,所环绕的场地中有草坪、密林、假山和多个建筑;全园周边植有密林或树丛,园内沿着主要道路种植行道树⑨。
图3 1885年张园平面复原图(作者绘)
图4 《海上第一名园》年画,大门上写着“张园”二字,门内是花园和洋房[11]
图5 安垲第及周围[12]3 张园的空间特征
盛期张园的游览人群可以用“三教九流”来形容,张园的经营目标是各式人等都能在张园内找到想看的、想做的事,这种人员混杂又各得其所的状态在当时的张园出现,不仅仅是由于新的社会思想与观念的日渐普及,还与张园的园林空间密切相关。从建造和使用角度,可以将张园空间概括为以下特征。
1)中西混合的布局与风格。
张园在布局上吸收了西方园林规划的特点,园地宽广,草坪、水池开阔,道路畅直,同时也运用了中国园林的布局手法,山环水抱、一池三山等。设计手法多样,建筑有西式洋房、玻璃花房,也有中式茶亭、日式板屋;植物品种丰富,有本土树种也有外来新品,有修剪整齐的灌木和整齐的行道树,也有搭配自然的树林;湖石既用来堆叠成曲折的山路,也用于修饰笔直的道路。虽然混杂了多种设计手法与风格,但园林本身面积足够大,再加上合理布局,达到统一中有变化的效果。
张园不同于精致但又显局促的传统江南宅园,也不同于那些简洁开敞又显乏味的西式庭园,它既追求中国园林的审美与情趣,又借鉴公园为大众服务的空间特点,创造出私园与公园相结合、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共存的新式园林。
2)园林空间与活动相互促进。
张园中的景致与空间多样,可以提供各式服务,为活动的举办增色不少,比如西人在张园内放热气球,不仅提供空地搭建巨大的席棚作为观众席,还在花园专设茶亭供客人休息观景,等候表演的开始[7]。又比如园内办赛花会,“观花之外又可游园,随处可以游行,任意可以错坐”,相比往次的赛花会只有“搭盖布蓬……蓬内不免沉闷,蓬门外则又苦无坐处”,张园的条件优越许多,是“天生赛花之地”,所以时人评论说“群芳当为之生色矣”[8]。
张园的各类活动也对园林空间、景致产生了促进作用,其中夜景就是很重要的一方面。为方便宾客夜游花园或到园中观赏焰火,张园装上了电灯,“园中花木阴翳,皆悬灯于其上……花蹊遍缀灯光”[4],除了安垲第等建筑中灯火通明,园路两旁均设路灯,在树上、门上悬挂灯笼装饰,还有珠灯万点的灯舫令池塘亮色顿生。
3)空间使用上的丰富性与灵活性。
与传统园林的小尺度精巧化空间相比,张园更关注公众使用对空间设计的要求,设置不同尺度的空间以满足集散、交流、博览、集会、休息、观光等的功能需求。张园中大尺度空间可容纳上千人,如专用作大型活动的空场,再如安垲第,可以举办演说、集会、宴会等;中型的空间也不少,如老洋房开放作为休息接待或冷食所、海天胜处作为陈列馆及茶楼、园路可以改作展览长廊、花房用作花卉展示馆;小型的空间更是数不胜数,有茶亭、板屋、露台等,承担休憩、展览、表演等功能。
另一方面,张园内空间使用的灵活转变更是突破了传统中对园林空间的固定理解,如上所述,园内各空间可“随机应变”,时而用作观光休憩、时而用作游乐、时而用作展示博览,体现出近代群体意识对空间塑造与使用的影响。
4 张园的社会影响与思考
张园以包容的姿态应对剧烈的社会变化,新事物被热烈的讨论,设施不断更新,对景致的观赏趣味也因人而异,正是这种态度、这样的环境吸引了近代文人墨客参与到围绕张园而展开的“治园之道”的讨论中。
袁祖志在《味莼园续记》一文中认为“治园之道,必有山水凭藉,而后可以称盛”,而“维扬姑苏”偶有凭空建园,而且不惜花巨资“极意精工”“必求金碧”“堆叠太湖等石充塞其中绝无空隙”,这些都是“治园之大弊也”。然后说到西方市中心虽然地价高、建筑密集,但“治园又极务其大”,如此建园实是为了“养生”,西人认为建筑之内皆是“死气(二氧化碳)”,故需要到公园中呼吸“生气”,“既领生气尤须开怀抱,夫大开怀抱,非拓地极大极广不为功”,而张园的格局就“深合乎西人治园之旨”,户内户外都充满蓬勃的生气⑩[2]。
在袁祖志的文章后面,其好友何桂笙附了一段评论,认为园林的佳处不在于面积大小,而在于主人胸襟如何,如此美妙的园林能够与大众分享同乐,便说明园主是胸中有丘壑之人[2]。
《味莼园续记》发表之后,有人刊登了一篇读后感以做回应,文中认为造园在于人和地,需要造园者胸中有丘壑而且获得相宜之地。租界开辟之后,城北荒凉之地逐渐变成繁华世界,可以用一“俗”字来形容,雅人难得一见,隙地更是难求,所以兴起在租界外建园林的风气,其中以张园为“杰出”,因为此园兼得“贤主人”与“宽广地”[22]。
张园的话题带来了一系列后续评论,甚至引申到当时造园的意义和追求,这些对园林、公共空间甚至是公共制度的探讨得以在公众媒体中传播,既是近代思想开放与进步的表现,同时也对近代园林的发展起到很好的促进作用。就普通民众而言,张园带来的是与众不同的城市体验,在工作之余自由地欣赏园中美景、进行各式社交娱乐活动,园林活动不再局限于私园或郊外的寺观园林,而是成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张园就像城市的客厅,把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凝聚起来,从公共空间的角度促进了人们对上海这个城市的归属感与认同感的形成。对设计、建造者而言,张园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参考,作为私园向公园转变、传统与时代潮流相结合的先行探索,在造园思想、园林风格、建造实践等方面作为可供批评借鉴的实例,促使后续有更多关于中西园林的思考与实践出现。同时,在设计思想、功能布局等方面不再局限于传统私家花园,从个人定制转变到服务大众,从精巧绝伦转变到多元风格,更多地考虑公共开放的特性与近代的审美潮流。
图6 张园大门[11]
图7 从荷池看向安垲第⑤虽然张园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但它对近代上海公共园林、城市公共空间仍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研究价值。张园在建造中融入了中西园林的风格特点,大胆在实践中进行尝试和探索,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场所,也是中西园林比较的重要研究案例。更有意义的是,张园开拓了更广阔的关于造园的讨论空间,引起当时人们对园林的思考,重新审视对园林的认识和理解,也重新定定位园林在城市空间、公共生活中的角色。
图8 1907年张园布局复原图(作者绘)注释:
① 在对照示意图与文字说明后,发现文字说明中的多处描写把方位“南”写成了“北”,故在核对其他文献后,笔者以示意图为准,修改文字有误之处。引自参考文献[6]。
② 在参考文献[9]P17中提到“园西北有花房三四处,皆以琉璃为之……”但没有标明此信息的出处,但结合全园整体布局考虑,本文提出花房应在园东北面的推测。
③ 见图《游园肇祸》,引自参考文献[10]P23。
④ 《海上第一名园》年画由清末上海小校场筠香斋刻印,具体年份待查,但根据《游味莼园记》的描述,推测年画的情景应发生在安垲第建成之前。年画引自参考文献[11]P58-59。
⑤ 照片引自Darwent C E. Shanghai: A Handbook for Travellers and residents to the Chief Objects of Interest in and around the Foreign Settlements and Native City[M]. Shanghai: Kelly & Walsh, 1903.转引自参考文献[13]P335。
⑥ 书中原文:“……artificial lakes connected with the river by pipes……”,摘自“The Chang Su Ho Garden”(张叔和花园)一节[14]P690。
⑦ 参看照片安恺第东侧的平台,引自参考文献[ 1 6 ]P304。
⑧ 参看照片“义卖会上的中国艺术长廊”,引自参考文献[11]P122。
⑨ 碧云深处建筑的位置,老洋房、海天胜处等建筑的准确形象及平面,假山的形状,植物的具体配置等还不能确定。“赛珍会”示意图中 “影戏”建筑与地图中的建筑形状非常相似,疑为“碧云深处”建筑。
⑩ 袁祖志曾于1883年游历西欧各国,游览海德公园,故对西人“不惜地以筑园”深有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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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读仓山旧主味莼园续记书后[N].字林沪报,1889-07-20.
(编辑/王媛媛)
作者简介:
周向频
1967年生/男/福建人/博士/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园林史与遗产保护、现代景观规划设计(上海 200092)
麦璐茵
1989年生/女/广东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园林史与遗产保护(上海 20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