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但也是我们做喜剧的人一直思考的问题,并且随着工作的累积、人生阅历的丰富,对喜剧的理解在不断变化。我想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在中世纪的法国宫廷和王室,会有一个专门扮演小丑或为国王演滑稽剧的喜剧演员,他要极尽所能地用自己的幽默力和感染力让国王开心,他可以开国王的玩笑,但其他大臣不行,他可以与国王有轻微的肢体接触,但其他大臣不行。我们暂且不去考虑这个喜剧演员的社会地位,喜剧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它是可以消弭人与人之间隔阂、缩短人与人之间距离的,它重要的是营造出开心、放松、降低戒备心的一种气氛。
我的父亲是营造这种气氛的高手,很多人认为他的喜剧是发人深省的,但悲剧也可以,这是任何一种艺术创作的共同目标。喜剧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能让人笑,它的氛围。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父亲和作为喜剧演员,查理·卓别林对你有怎样不同的影响?
尤金:我想我会把他的一生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在英国的童年和青少年阶段,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很艰苦;二是他到美国之后,拍摄了大量喜剧电影,成为一个名利双收的成功电影人,这也是大众熟知的卓别林;第三部分是定居瑞士之后的晚年生活。前两部分我都没有参与,我认识的查理是瑞士之后的查理,那时他已经60多岁了,而我还是一个孩子。
虽然离开了好莱坞,但他每天仍有非常多的工作,他是一个“工作狂”。他有很强的幽默感,但又很严肃,工作中和生活中完全是两个状态。在与家人相处时,他是一个很开心的人,不会把工作中的情绪和态度带到生活中,他会像孩子一样陪我们玩,询问我们在学校的状况,因为他天生就有夸张的表情和动作,所以我们这些小孩都喜欢极了。
也许是因为父亲是喜剧明星的关系,我们8个子女中大部分也都从事与喜剧相关的工作,我的姐姐杰拉丁·卓别林(Geraldine Leigh Chaplin)就曾在传记电影中扮演过我父亲的母亲。对我个人而言,查理非常喜欢马戏,我也从小耳濡目染地接触马戏。马戏是一项非常适合全家人一起参与的娱乐项目,直到现在,我们这个大家族偶尔仍会很多人一起看马戏。因此做马戏要做到老少咸宜,这也是真正好喜剧的特质,能让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不同信仰的人都开心。
不过我们这些子女都没有跟他共事过,所有他对我们的影响更多是作为一个父亲,以及“卓别林”这个光环本身。
三联生活周刊:小罗伯特·唐尼主演的《卓别林传》,这是目前公众认可度比较高的卓别林传记电影,你觉得他扮演的卓别林跟你父亲像吗?
尤金:首先我想说,拍这样一部传记电影非常难。要在100分钟内讲述一个88岁的人的一生,最难的就是取舍和结构。查理童年经历的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其实是一个非常有张力的时代,社会矛盾冲突渗透在自上而下的各个阶层中,也是查理喜剧萌芽的时期。但在电影中,导演不得不一带而过,的确很可惜。因此,我们只能尽可能地通过这些碎片去还原出查理的一生。但小罗伯特·唐尼的表演非常精彩,他用了很大精力去学查理的一招一式,从眼神到肢体,我认为很棒。尽管这是一部向查理·卓别林致敬的影片,但作为观众,或许也应该向这部影片致敬。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知道,卓别林自1912年离开英国后,就没有再回国定居了。对他来说,英国意味着什么?
尤金:他很自豪自己是个英国人。他一直都持有英国护照,后来也持有美国护照。1921年,他功成名就回到英国,一个很大的打击是得知初恋女友去世。这一次回国,他虽然受到大多数人的爱戴,但也遭到不少冷嘲热讽,他自己也在自传中写道:“那时,我感到已经没有家乡了。”20世纪30年代,他曾经短暂地在法国和瑞士居住过将近两年,但他没有回英国,一个客观原因是天气,英国天气太湿冷了,他住在法国南部,这里的气候更像他已经习惯的加州天气。但查理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英国人,他有英国人独特的幽默感,他对喜剧、幽默那种敏感的直觉,是与生俱来的。
三联生活周刊:关于他离开美国是一个很受争议的话题,你怎么看?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吗?尤金·卓别林在“查理·卓别林:卓眼视界”展览现场(图片来自余德耀美术馆)尤金:这个说来话长。要从埃德加·胡佛(Edgar Hoover)说起,美国第一任联邦调查局(FBI)局长。他一直在暗中调查政治异见者和政治活动分子,因为好莱坞是美国政治宣传的一个强有力的出口,所以FBI要把控每一部影片和其中的电影人。但查理要拍更自由、不受意识形态左右的电影,其实在查理到美国后不久,就被收在了胡佛的“黑名单”上。查理的喜剧擅长表现底层小人物,因此会受到左翼知识分子的青睐,自然就会受到右翼的打压。1950到1954年,麦卡锡主义在美国泛滥,查理就成了其中的牺牲品,被驱逐出美国,《大独裁者》《凡尔杜先生》这些反战影片也被当作打压他的证据。
我们不好说他是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共产主义者,因为他没有明确表示过。但他明确地反对纳粹、反战,这在很多公开场合和作品中都有所体现。
三联生活周刊:另一个围绕查理·卓别林的备受争议的话题是他的婚姻和情感。有一种说法是,他并不仅仅是沉迷美色,而是要始终保持那种不肯放弃的、永远充满激情的内心状态。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尤金:我想是这样的。他是一个精力充沛、满腹激情的人,他无法接受平淡而稳定的状态,这也是他有过四次婚姻和多个恋爱关系的原因,也是他无法给这些女性以安全感的原因。我的母亲是父亲最后一个女人,陪他走完人生,他们之间感情很好,但也一定程度上归功于我母亲出现的时间点。查理在受到政治打压又即将步入老年的时候,遇到了我的母亲乌娜。
三联生活周刊:在喜剧演员中患抑郁症或轻度抑郁的人比例相对较高。在卓别林的一生中是否有过短暂的抑郁期?你作为一个喜剧从业者,又是怎么看待这个现象的?
尤金:他没有抑郁过,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斗士。当然在他的人生中,有低迷沉沦的时候,被驱逐出美国前后那几年应该是一个大的低谷。
你说到喜剧演员患抑郁症,这的确是挺多的,有些人可以走出来,但有些人深陷其中。我想这也是喜剧这项工作的一个副作用:一方面是自己的状态,你把最开心的能量都释放在了舞台上和镜头前,如果不及时补给自己的能量,喜剧表演会一定程度上掏空演员,因为它与现实生活的反差太大了;另一方面是观众的反馈,演员在舞台上沉浸在掌声鲜花中,但回到后台、回到家里,多半是一个人,这种孤独感和极大的心理落差是很多人无法承受的。所以一个好的喜剧演员是可以控制这种心理落差的,他需要用高度自律和情绪管理能力来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