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在报道“汶川地震”十周年的时候,总是听到心理学家提起“心理韧性”“心理弹性”“复原力”几个词。针对地震幸存者的研究表明,绝大部分人都有很强的心理韧性,发展成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不到10%。在我们的实地采访中发现,很多亲历者脸上并没有我们想象的悲伤,反而展现出无穷的韧性。
“9·11”事件之后的6个月里,美国心理学教授乔治·博南诺和同事以电话采访的形式访问了2700多名纽约居民。当时很多大众媒体评论者都在大谈特谈,认为关于恐怖袭击的电视报道可能会引发普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但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博南诺发现,他采访的大多数人只表现出轻微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
遭遇车祸、恐怖袭击、地震、亲人死亡等事件之后,你寝食难安,可怕的形象在你脑海中重演,你被内疚或恐惧所折磨……这一切都是遭受创伤后的正常反应,并会在事件的数周或数月内恢复到相对正常的状态。
诸多心理学研究表明,多数人都拥有足够的心理韧性,承受生活抛给他们的厄运。心理韧性、心理弹性、复原力都是英文“resilience”一词的不同译法,通常也被称为抗逆力、抗压力。为了和学术研究保持一致,我们在后面文章中尽量统称其为心理韧性。心理韧性这个词在上世纪70年代首次被心理学家使用,用以描述一群成长于贫困和犯罪资深环境的儿童,最终突破逆境,成长为积极健康的青年。
心理韧性研究出现的年代,传统的精神医学还只研究痛苦,而非痛苦带来的转变。自20世纪中期开始,心理学对诸如抑郁、种族歧视、非理性、逆境中成长等内容研究深入,但是对于力量、美德,以及如何获得更高水平的幸福感却鲜有进言。对于此种现象,有人形象的将心理学的功能比作从-8分到0分,却不能让人从0走到8分。
心理韧性最初提出时,人们视其为例外的、不可思议的,有意无意拒绝接受。第二个阶段,逆境对发展影响的个体差异现象被日渐认同之后,研究界忽而转向另外一个极端,人们开始认为真的存在坚不可摧、刀枪不入的儿童,“完全靠自己的能力恢复起来”,认为心理弹性的发展完全取决于个人能力。到了第三个阶段,人们开始意识到“坚不可摧”的说法不符合实际情况,开始使用抗压、弹性等词语。
本世纪初,积极心理学运动迅猛开展。积极心理学是研究如何使人、群体或者组织活力向上,达到最佳功能状态的科学。积极心理学创始人塞利格曼指出,已有的心理学不能提供让生命更有意义和价值的知识。简单来说,心理学给人以不能不快乐的理由,却不能给人以快乐的理由。正因如此,一些心理学者大声疾呼,是时候掀起一场旨在提高心理生活质量,以及推动心理学向前发展的积极心理学运动。
在积极心理学蓬勃发展的背景下,心理弹性从新的视角聚焦人类的积极品质和能力,研究如何对应压力、克服逆境,逐渐成为热门的心理学研究课题之一。有人把心理韧性归于积极心理学阵营,认为二者未来将会走向融合。正如塞利格曼所言:当一个国家或民族困于饥饿和战争的时候,社会科学和心理学的主要任务是抵御和治疗创伤;在没有社会动乱的和平时期,其主要使命是致力于使人们生活得更美好。
事实上,韧性是一个平凡的魔法,它的神奇之处在于身处高危环境却能扭转局面,但更为重要的是,它很平凡,很常见,是一种很多人都会的魔法,它并非少数人独有的超能力,而是人类普遍存在的发展现象。
脸书的“第一夫人”雪莉·桑德伯格曾深刻理解了韧性的意义。2015年,在她事业蓬勃发展之际,丈夫却撒手人寰。桑德伯格悲痛欲绝,最终走了出来,写了一本名为《另一种选择》的书,分享了她对韧性的感悟:韧性源于每个人的内在,也源于他们获得的外部支持;韧性源于对生命中的美好而引发的感恩,也源于在挫败中学到的经验;它既来自对悲伤的解析,也来自于对悲伤的接纳。
在变化迅速,生活节奏加快,人们心理压力加剧的当今社会,很有必要了解什么是心理韧性,如何增加心理弹性,如何发挥其应对压力、克服困难中的积极作用。无论你是想做好一个家长、好领导或是优秀足球运动员,都会常常面临逆境的挑战。家长需要面对青春期的子女,管理者经常面临一些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运动员一方面得忍受伤痛进行训练,另一方面还要面临更激烈的竞争。所有值得追求的事情都不是轻而易举可以获得的,我们要翻山越岭,克服重重困难。
幸运的是,韧性并非一成不变,它可以通过学习和训练增强,但同时它也可能会失去,关键在于如何让压力和韧性达到一个很好的平衡。为了了解如何增强韧性,韧性如何习得,为什么有人会有强大的韧性,我们采访了几个案例。其中一个名为“歌路营”的公益组织开发了一个叫“一千零一夜”的项目,通过广播,每天为农村留守寄宿儿童提供15分钟的睡前故事。他们计算,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住校生大概会在学校住满1000个夜晚,因此项目命名为“新1001夜”。他们发现,故事的播放频率对孩子心理健康影响很大,如果每天听,效果很好;一周两三次,效果一般;一周一次都保证不了,就没效果,还可能倒退。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家庭生活中一些简单的日常与仪式,比如家庭聚餐、睡前故事等,是培养孩子韧性非常重要的因素,它提供了一种和谐、稳定与归属感,可以在逆境中为孩子提供平衡。
我们还采访了孩子有罕见病的一位父亲以及纪录片《禅门七日》的制片人诸葛虹云。前者坦然面对从天而降的巨大不幸,依旧维持着明朗的坚定和爱的能力。孩子是他人生的挑战,但他从不把这定义为痛苦。“真正塑造我们的,正是我们应对苦难的方式,并继续积极地生活。”
《禅门七日》记录了一些参加禅修夏令营的年轻人,他们手机被没收、禁止交谈、三餐吃素、四点起床,每日的生活就是打坐、诵经。年轻人开始自觉地关注自己的价值取向,许多烦恼看似来自于原生家庭,但当原生家庭被隔绝开时,年轻人反而发现了烦恼的根源,真实的自我有时候很难接受。“任何教育的效果,都不是来自于外部的,而是对人本身潜能的挖掘。”
这些都是普通人的故事。他们并不像美国漫画里的超级英雄那样,遭遇过巨大的逆境之后获得新生。他们可能无法抵抗压力,在逆境下变形,就像一棵被风吹弯了躯干的树,终其余生都保持着灾难后的模样,但依然保持生长。这样的人,可能是成长最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