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第四章 角色始变

作者:艳 齐

正午。德长顺店内食客满座。更有多位客人因为没有空位可坐,戳在门口站等。而与它紧挨着的迎客居这会儿里面却空空荡荡,有得是位子,却没哪个人肯走进去。这种局面,对德长顺来讲,已经不止一天了,而且,外卖窗口也是光顾者整日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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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两兄弟做出的熟食,在这店内开卖之后,头俩月还没显出什么来,但进入第三个月之后,生意眼看着就上扬起来。那真是一传十,十传百,周围方圆十里,好喝一口的人几乎都知道了它这儿有比其他店更好吃的下酒菜,不论是酱猪耳、酱猪蹄,还是酱肘子、酱香鸡,都是色正味美,口感好,非一般餐馆、熟食店出的东西能比。由此,慕名前来者由三三两两很快变得络绎不绝。一到饭时,进了迎客居的客人有时也会被认识的人拉过来,这使得那店的女老板有气也是干瞪眼。那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人长得不难看,但性情很刁,她常常是恼恼地在德长顺门口转悠,恨恨地往德长顺窗内寻摸,只是又不能把流失的客人生拉硬拽到她的店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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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和弟弟忠义按照孙敬德的要求,早停了自己原有的外销,他们是专心专意地为德长顺忙活上了。德长顺为他们提供了落脚之地,使他们得以在京城生存下来,他们得对得起孙老板;再有,他们也不想在德长顺只混个吃住不花钱,他们还想着让德长顺的月流水额突破原有的数字而使自己有所得。一见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将店里的生意带动起来了,忠仁很快又开发出多种新的酱制食品,诸如酱羊蹄、酱羊排、酱鸭掌、酱火鸡腿、酱驴板肠、酱鸡胗、酱凤爪等。这使得店里可供的熟食种类更为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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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从后厨出来的孙敬德见门口等位的人已经排成队了,忙招呼吧台内的靳友才搬出备用的凳子,请客人落座。而前台的伙计贾才和刘三,还有一个传菜员这会儿正上菜撤台于席位之间,已是满头冒汗。赵兴这会儿也上手了,跟着传菜,递酒。整个店堂内,几个人忙得是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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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客人临出门了,向站在门口的孙敬德竖起了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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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说:“您这儿的凉菜做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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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说:“多谢夸奖。常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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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说:“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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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客出门,在门外等座的排在前面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带着老伴儿正要入内,一个身穿厨师服的中年男子开着个电动车远远而来,他一停下车,便跑上前,挤到了他们前面。老人见了,伸手一把抓住了他:“你怎么不排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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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说:“我不是在这儿吃,我是买点凉菜打个包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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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说:“打包也得后边排队去,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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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说:“我是前面鑫第大酒楼的,有客人偏要吃这儿的酱耳丝,正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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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说:“我不管什么鑫第不鑫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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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扒拉开他,拉着老伴跨入门内。

r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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鑫第是京南名店,位于德长顺东侧隔着一片物流库房的另一个街区,两家相隔有四五里地,以豪华高档著称。它在硬件设施和软件服务上都远远超过了德长顺这样的餐馆,那儿的人自然是常被人高看一眼。但这会儿,排在那老人后面的人又快速跟进一步,仍不让这男子加塞入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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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无奈,急得有些火烧火燎,直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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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敬德见状,忙走近那男子:“您别着急。您要是打包,到窗口那儿买点儿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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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问:“那儿卖的和里边的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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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说:“一样。您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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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说出了个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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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冲店内的赵兴喊了声:“你去给他打个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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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看到搞外卖的伙计,这会儿也是正忙得腾不出手来,他这是让赵兴前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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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鑫第大酒楼的档次,知道去那里请客吃饭的人不是官场上的掌权者,就是社会名流、商界大老板;那里的客人也能点名要吃德长顺的酱制食品,可见自己店的影响已经辐射到了什么份上。他不能不为此高兴。忠仁两兄弟没进店之前,他这儿哪有这种时候?他感到他请忠仁两兄弟过来,太正确了。他不能因为服务跟不上,再得罪了客人,这时他自己也介入了接客。也有多日了,他每天都是从早上盯到深夜,客人什么时候走净了,他才回屋休息。他忘了累,或者说,他顾不上累不累了。店里旺盛的人气,使他也进入了少有的高度亢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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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会儿赵兴一跑去为那位打包,前台的那三个人招架不过来了,因为又有客人吃好了,离座,需撤台;又有新客人进门了,入座,要点菜;传菜口更是不时有菜从后厨被人递出来,需要人去接,需要人去给客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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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关照完那个男子,又忙接替起赵兴刚才干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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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会儿,吧台前,要结账付款的人也已让靳友才应接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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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端起传菜口那托板上的一盘辣子鸡丁,忽然想到一个人,他冲贾才喊:“亚男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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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让亚男赶快来支撑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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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心跳加剧,且手心冒汗,下颌骨两侧疼痛,喘不过气来,一下子就虚脱了一样,两条腿站不住了。他急忙扶住了近前的一根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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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长顺后院。这会儿,忠仁两兄弟正蹲在这院内一空地上忙着给一批鸡清膛。他们边上有一溜液化气炉子架着几个大桶在炖着什么,有热气从那些盖儿的边沿处冒将出来,像云雾一样,弥散着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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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男在为他们帮忙,在为他们从后厨打水出来,倒在一个盆内,然后,清洗那些收拾好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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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批鸡有两百来只,他们要赶快酱制出来。现在的局面是,他们供不应求了。他们刚来德长顺时,是在后厨占两个灶眼炖制他们的东西。随着生意的上扬,两个灶眼很快就不够他们用了,他们的操作间便移至这比后厨更为宽敞的后院。他们在这里支了个挡雨的大棚,又添置了六个炉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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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候,亚男和他们已经处得很融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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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面前,亚男从没有摆出过老板千金的架势,倒是很像个值得亲近的大姐姐,彼此间没有什么距离感。她比他们哥俩年龄都大,忠仁小她三岁。她在七岁时,母亲因病离世,她从小耳濡目染,在性情宽厚的父亲的影响下,待人随和,很少见她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他人发生争执。她知道忠仁两兄弟是父亲请来的,因而相处间,表现得很注意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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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正忙活着,靳友才突然从后厨跑出来,只听他大声喊道:“老板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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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当时,都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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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敬德离开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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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急性心肌梗死引起心脏缺血供氧不足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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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能等到救护车把他送至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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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赶至的救护人员从车上卸下担架,要抬已平躺在床上的他时,他已气息全无。他的双眼倒是睁着的。在那一刻,忠仁俯身于他的近前,看到他的眼底极为清晰地映现出自己的面孔。他看到了自己!他一定还有话要跟自己说!——忠仁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忠仁把自己的脸更近地凑向他的脸。忠仁大声地呼唤:“孙老板!”但他没能做出回应,他只是双眼毫无游移地仍然迎对着忠仁。那是一种永远的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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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模糊。他在那一刻落泪了。他哽咽着,又一次呼喊道:“孙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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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的后事处理完之后,亚男要离京回老家山西。她要把父亲的骨灰安葬至孙氏祖坟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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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亚男把全店员工聚在一起做了如下交代:“我不在时,你们每个人都要各司其职,有处理不了的事,请示忠仁,由他拍板,也就是说,他就代表我,你们都要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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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这一决定,事先并没有跟忠仁透露,这让忠仁感到十分意外。让忠仁更感意外的是,亚男说这话时,口气相当强硬,俨然一位君主面对自己的臣民,这和忠仁印象中的她迥然有异。在忠仁眼里,亚男一直是一位性情平和,做事少有主见的女子,他们彼此接触有一段时间了,他还从未见她有过这种架势。但这一刻,她显然居高临下了,显然把忠仁也摆在了可指令可驱使的范围之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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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之后,忠仁追上了走入后院办公室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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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你这么宣布,不太合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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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男问:“有什么不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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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那么多老人儿都可以盯摊儿,我一新来的,不应该排在前面;再说,前台有靳友才,后厨有厨师长,还有赵兴,这店里,他们都比我更合适于替你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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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男说:“赵兴要开车跟我走,那两个人,我信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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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他们要是不听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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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男说:“谁不听,你可以让他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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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极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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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真的得重新审视她了。她真的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不仅是在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而且也是在果断从容地交授权柄。

r 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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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男说:“你管他们最合适。我父亲在时,已经把你和他的关系公开过,你实质上就是这个店的二股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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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我没带来一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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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男说:“你带来了技术。这个店每月十万块钱流水以上部分有五分之一是你的。这个时候,让别人管,才最是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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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可是我也想陪你去安葬你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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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男说:“不用了,老家那头有人。你看家吧。我记得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跟你说过,你要把这个店当成你自己的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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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还能说什么?他能感觉到,她和她的父亲在对待自己的态度上,是一样的信任。而她现在的角色实质上已经就是以往她父亲的角色。孙敬德不在了,他的女儿自然而然就是这个店的主宰者。他何忠仁的确得换个视角面对这个几天前还为自己帮忙打杂当下手的女子了。她确实也不再是原来的她了,他也不能再用原来的眼光看她了,他也得学会对她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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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那房间中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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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要退出那房间的那一刻,亚男又告诉他,因为赵兴要跟她同行,店里采购的事,她已安排供货商每天上午送货上门,他想着关照一下就是了。她说她少则五六天,多则半个月就返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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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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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要送孙敬德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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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到了出京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入口处,忠仁才从赵兴开的车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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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亚男和赵兴告别:“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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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孙敬德告别:“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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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话时,已是热泪盈眶。他这个时候看不见孙的面容了,他面对的只是装有孙的骨灰的灵盒。但他似乎还与那日一样,正俯首于孙的近前,看着孙眼中映现出的自己。孙对于他太重要了。没有孙,就没有他的今天,就没有他在京城这个世界的立锥之地。孙是他进退维谷、身陷绝境时的救星。孙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再生之父。孙比他的亲生父亲要年长几岁。孙在与他相处的日子里也真的不亚于父亲那样时时关爱着他。他多么想多陪孙一会儿,多伴孙一程,但店里又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应对,他不能不按亚男说的那样,去担当起主理德长顺全局的责任。他只好向孙告别。他最终从那车上下来,也是为了孙能走得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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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返回的路上,忠仁没有找公交车或出租车乘坐,他是步行走向他赖以生存的店的,走向孙昨日为主亚男今日为主的店的。那路途十分的遥远,他得走很长很长的时间。他需要这种行走来疏解他的悲伤情绪,使自己静下来,思考一下必须得思考的问题。他的泪抛洒了一路。他总觉得这一路,孙就伫立于他的上方,在眼望着他,要向他述说什么。他何尝不想向孙倾诉心迹呢?他要替代亚男掌控德长顺了,也可以说,他要替代孙掌控这个生意开始看好、人气开始激增的德长顺了。他在这个店的角色已经变化。他从今天起,不能再单纯地操持制作与销售熟食这一项目了,他得学会分身,他必须得拿出相当一部分精力面对后厨那些厨师、那些热菜、那些凉菜,面对前台关于上菜、关于撤台、关于收银、关于迎宾送客等诸多事项。否则,他会让亚男失望,让在天之上的孙失望。如果店内这诸多事项中有一项出现不当,都会显现出他的工作不到位,显现出他能力的欠缺。他的确得好好做一番思考。他首先得想好怎么重新安排他现在和弟弟忠义正干着的这摊儿事,以便抽出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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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忠仁现在等于又站到一个新的基点上了——他想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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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半路,他遇上了吴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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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当时是开着一辆面包车,拉着两大塑料桶去了毛的仔鸡,正奔往德长顺,给他送货。店里没有因为孙的离世而停业,在经营上,一直还照常运行,吴的货也一直没有断过供应。这天,在吴的车上,副驾驶位上还坐着一个瘦瘦的留着披肩长发的中年男子。吴是在车子行进中意外地发现他的。车子在他身边停下后,他被吴叫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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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落座之后,吴向他介绍那男子:“这是我一哥们儿,叫王长生,他过去一直都是德长顺的常客。他住的地儿离德长顺还真不远。他也正经是个有学问的人,这是刚从南方讲学回来;他还是个美食家,城里有点儿名气的餐馆,他没有没去过的。你就管他叫王教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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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向王伸出一只手:“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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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握住了忠仁的手:“刚才,吴兄还叨唠你呢。你干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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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现在可以说是德长顺二老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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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别这么说,我只是个打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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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说:“你那儿的情况,我还不清楚?老孙头一走,还不是你在支撑局面?他那独生闺女懂什么?我都建议你娶了那女人,正经把德长顺开成个夫妻店。这年月只有两口子经营的店挣钱,心能往一处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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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听了这话,脸不禁一红。因为吴这么一提,触及了他的心灵隐处。他还真想过,将来在京城脚跟站稳了,一定要娶个女人。在他这个年龄段,女人是有着极强的诱惑力的。因为女人,他已经发生过多次梦遗,甚至自慰,只是他不能把这种事告诉任何人,只能暗暗地独自幻想,有一天真的能把一个令他倾心、令他按捺不住激情的女人拥抱入怀,让他天赐的男人的本能得以痛快淋漓地释放。他也从骨子里非常羡慕身边总是陪伴着一位艳美超群的女人的男人,他觉得那是一个男人在这个世上取得成功的重要标志。他希望自己将来也会有那么一天。但不管怎么说,亚男是从未进入过他思慕范围之内的。亚男在他眼中,形象太过于一般了。亚男站在他面前,从未诱发过他那方面的冲动,哪怕往来中肉体出现过碰触。且亚男大他有三岁之多,他把她视为异姓姐姐尚可,两人若做夫妻,对于忠仁来讲,这不能说不是又一道心理上的障碍;更何况如今的亚男已经接替了她父亲的位置,已经是他的老板,是他需要尊重需要学会服从的店主,让他向她说:“我要娶你,你做我的女人吧!”那怎么可能呢?那等于让他自我降低了已定的择偶标准,更等于让他做一种违心的攀附。他喜欢女人,需要女人,但他又绝不愿自身成为女人的附庸之物。他现在之所以听命于亚男的指令,是根本就没把亚男视为单纯的一个女人。只是这会儿,他还不能这样回应吴的建议。他心里清楚,如果如此袒陈他的内心世界,是对亚男的不敬,也是对在天之上的孙的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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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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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说:“怎么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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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对吴说:“这你还不能强人所难。何老弟这模样,我想早就有比那老孙头的闺女要漂亮的女孩儿守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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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于忠仁,更是没有的事。忠仁连忙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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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对王说:“咱们先到他那儿把车上的货卸了。然后,让他请客,我出钱,咱们再在一起好好给他上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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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着王长生,本来就是要借着送货到德长顺喝酒的。他俩是酒友。由于和孙敬德早有交往,他对亚男的情况也十分清楚,所以才导出那番话来。现在是路遇货主,他自然是更来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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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既然是我请客,我就全包了。但我有一个要求,你们到店里,看哪儿不顺眼都给我说说,我心里也好有个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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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对王说:“你看你看,他刚才还说他只是个打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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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说:“他那是谦虚。据我所知,凡是能成大事的人,都内敛而从不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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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实话实说,店里这摊儿,我确实是在盯着,不过,是从今天才开始。亚男送孙老爷子的骨灰回老家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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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说:“那你还真是责任重大。走,我们给你参谋参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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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重新启动,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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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一行人进入德长顺店门时,店内已是食客满座,而吧台处,伙计刘三正和收银员靳友才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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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友才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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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说:“干吗这么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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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友才说:“你是不是要找不自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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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说:“你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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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俩看到忠仁带人进店来了,又都赶忙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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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长生冲他俩一笑。他认识他俩。他是这地界土生土长的人。他自己的住处距这个店直线距离不超过三里路。他去南方讲学之前,不仅是这个店的常客,还是这趟街的常客,他家里吃的用的大都是在这趟街上买,他对这趟街上的众多店铺都有所了解。他对德长顺的印象是:环境一般,生意一般;老板孙敬德待人很诚恳,其女儿亚男不怎么爱吱声,伙计刘三干起什么来挺麻利,吧台内的这个靳友才很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司机赵兴人很忠厚,另外一个伙计贾才是老实巴交。至于后厨的那帮厨子,他没有什么接触,不好评价,但对他们出的东西感受平平,一直觉得没什么菜能做得让人吃了还想吃。只是近来有半年时间了,他由于没在北京,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变化。但这会儿,他随着忠仁一跨进店门,立刻有了一种新的感觉,不是刘三和靳友才斗嘴引起了他的注意,而是这店里的人气大大地超越了以往。因为紧随他们的身后,又有两拨客人接踵而至,每拨都有七八个人,可是厅堂内,已无空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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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得对忠仁说:“这儿跟过去不一样了啊!咱们是不是得改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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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说好我请客,哪有改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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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当下引王和吴穿前厅过后厨,在后院大棚下,让正在那里忙活的忠义支起个桌,请二位围桌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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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是一次极其随意的小聚。但就是这次小聚,引发了忠仁后来的一项重大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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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酒下肚之后,王长生品尝了一通忠义布上桌的各种熟食制成的凉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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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问忠仁:“这些熟食都是出自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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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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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对吴说:“想不到德长顺还真揽进了一个人才。这些熟食做得相当的不错啊,不仅颜色纯正,而且有嚼头,回味醇厚。我说这店生意怎么变得这么好了,原来有招人的地儿了。德长顺能做起来,你何忠仁能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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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问:“您觉得我要经营这个店还应该注意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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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说:“你先告诉我,你在这个店究竟处于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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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亚男走之前,这个店,她委托我全权负责。再有,按照孙老板在世时的承诺,我享受这个店月十万流水以上五分之一的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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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运气不错啊。我听文斌兄说过,你和你弟弟进京时,身上只带有一千来块钱。孙老板一上来,就能给你这种待遇,一般人做不到啊。看来,他是真看上了你的手艺。换个人,你不投点资入点股,他能让出这么一块利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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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不过,我和我弟弟在这个店里不享受死工资。月流水上不了十万,我们也就只能混个白吃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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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说:“这也够可以的了。这个店月流水十万还成问题?你就按这桌位算,一张桌子每天流水五百块,十张桌子不就五千块了吗?你这儿不止十张桌子啊。月达十万,轻轻松松。孙老板真是在白送利给你啊!你来这个店有多长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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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离四个月还差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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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问:“头仨月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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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第一个月打了个平手,第二个月略有突破,第三个月流水上十三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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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说:“我敢说这个月这店的流水绝对在十五万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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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插言说:“我想孙老板活着的时候,这么干,是有目的的,他恐怕不仅是看上了忠仁的手艺,想留住他,准是还打着招一个上门女婿的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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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忙摆手说:“他没那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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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说:“他那是还没跟你明说。他能平白无故地对你这样?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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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说:“不管怎么说,忠仁你是遇上天赐良机了。咱不提你想不想做上门女婿的事。如今,孙老爷子不在了,那承诺还算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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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立有书面协议,上面注着:长期的。德长顺不倒闭,它就应当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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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说:“这就行啊。她孙亚男就是也没想过嫁给你,她也不能随意毁约。大凡协议,国家都有合同法保护着呢。你甩开膀子干吧!把生意往大里做!你看没看出来?如果光守着现有的这个摊子,你就是每月得那五分之一,也得不了太多,因为这儿的桌位限定在那儿了,再怎么翻台,店里的总收入也有个顶到头的时候。照我的意思,你得想办法增加前台服务区的营业面积,也只有这样,你才会真能挣到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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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说:“王老弟说得有道理,把生意往大里做!你挣到钱了,她孙亚男也不会少挣,她不是授权你主理这个店吗?你就来个大刀阔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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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我现在总觉得自己精力有限,有些事,还顾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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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说:“什么精力有限?是你还没有完全进入新的角色。你现在不能只是死盯着某一专项了。你现在得把自己想成是一国的君主了,你得总揽全局,得敢于开疆拓土。你先打听打听,你这儿两边的店有没有想转让的。如果有,就把它兼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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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说:“兼并一家,这店就有规模了。像你这儿北侧的活动中心,我看它至少有你这店四个大,南侧的迎客居也有二百来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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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可没听说过他们谁要转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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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沉吟了一下,说:“要是这样,那咱们就在自身上想办法。你看你这店的顶子是不是可以挑楼,往上加盖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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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说:“这顶子不用挑,我上去过,那是平的,有承重梁。我看那上面往上加盖三层都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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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孙老爷子在世时,就有在房顶子上加盖二层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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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说:“那你还犹豫什么?增加营业面积对店里有好处,孙亚男她能拦你吗?加啊!加完了,你再好好做一番内装修;那时,你再在这店里一站,感觉会完全不一样,那可就是酒楼了!过去不想上你这店里请客吃饭的人都会来了,因为再上你这儿来有面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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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说:“你不能只想着当个小饭馆的二老板就不错了。王老弟跟你说这些,就是为了打开你的思路。现在这时代,人能有机会就得抓住机会。不然,你会连自己都对不起,你会到老了的时候,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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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机会,我还想多说几句。”王自饮了一口酒,接着吴的话茬儿说,“要知道,现在天时、地利,你算是都占上了。先说天时,现在国家早就明确个体私营经济已经是整个国民经济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你这个时候进来,可以放心大胆地招呼。你把德长顺做得越红火越有气势,政府越欢迎,那样,起码可以增加就业人数啊!而地利,则在于好多手里攥着钱想做投资的人现在注意力还大都集中在城北城东,都觉得城北属于上风上水,城东可以紫气东来,还没有谁拉开架子要来占领咱们这块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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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插话:“据我所知,京城南二环路以北,老字号饭庄数得着的就有东兴楼、全聚德、便宜坊、仿膳、泰丰楼;形成点气候的高端酒楼又有顺峰、俏江南、湘鄂情;有点知名度的餐馆,像金百万、大鸭梨、青年餐厅、眉州东坡、宋老蟹、西贝莜面村,更是数不胜数。但咱们这儿还真没有这种阵势。”

r 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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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又插话:“咱们这地儿,就算是人口密度不够,但人们的消费潜力我敢说并不比别处差。过去,人们请个客、会个友大都是在家里摆一桌,现在有点经济收入的人谁还愿意在家里又择菜又洗碗地累个半死呢?咱们这儿是有一桌敢拍出上千块钱的主儿的!为什么你见着的不多或还没见着,是你这德长顺还没做到那个份儿上,还不能让人觉得在你这儿花这么多钱,值,体面。现在是有能力这么消费的人有点什么应酬都上东边的鑫第了,都进城里上全聚德、上顺峰、上金百万了。”

r 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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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忠仁真是被这两位说得心气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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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快十二点了,他躺在床上还难以入睡。他尤其对王长生的话印象深刻。他觉得王不是在胡诌乱侃,而是在诚心净意地为自己指点下一步应该走也值得走的路。只是要扩大德长顺的规模,就涉及先期投入,他个人目前还无能为力,而德长顺有没有那个家底,亚男肯不肯让他放开手脚如此这般地大干一场,在亚男回来之前还尚属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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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临走时,送给他一张名片,那上面记有王的电话号码、住址,还写有这样四个字: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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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觉得,王这个人还真值得做他长久交往的朋友,因为这个人有头脑、有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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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这么想着,有人在外边敲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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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迟愣了一下,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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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刘三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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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低声说:“我想跟你说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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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把刘三让进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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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院内的一角,刘三压低声音说:“不知你注意没有,靳友才这些天一直在吃黑单。我说的一直,是指自打孙老爷子去世那天起,我就发现他在这么做。他是趁乱下手,见亚男顾不上照看他这头儿了,便开始钻空子。我敢肯定他在这么做,是因为我今儿个明明给客人上过的菜,他在结完账的单据上却愣是将这道菜划了,标上‘客退’,意思是客人点的这道菜,没上,退了。你若不信,你查查他今天交的单子,一看,你就会明白。这些天,他交给店里的单子,没有三五个标上‘客退’的菜,算我没说。而这‘客退’二字,大都是他收了客人吃喝的全款之后,再加上去的,他把‘客退’收回来的钱,全装进他自己的腰包了。他这些日子,每天至少吃进二百块钱。我不会冤枉他。他玩的这一手,在咱们这一行,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好多店的收银员全这么干。因为这么干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所以行内人都管这叫吃黑单。这个靳友才是在欺你刚入这行,有些事还不摸门。我之所以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你,是怕亚男回来,一看收支太悬殊,怀疑你做了什么,要那样,你不是为这个家伙白背了一个黑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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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听了,半晌没做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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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三面前,忠仁极力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在一时还无法证实对方所言之真实性的情况下,他自知做出任何表态都会难免欠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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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等刘三离去之后,他的平静无法保持了,更无法再继续思考店面扩建之事。他难以自持地从后厨的后门走进店的前厅,打开电灯,把近七天,也就是孙敬德去世之后店里存留的前台点菜单据都从一柜子内翻出,他一张一张地查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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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就从中找出标有“客退”字样的单据近四十张。他不禁有些愕然。他想不到那会有这么大的量,这不仅是指单据本身,还在于叠加起来的“客退”金额已不下一千四百块钱!即平均起来,每天都有这样的单据五至六张,每张单据退掉的金额都有三四十块钱!就是断定其中的一半是真实的“客退”,那剩下的一半所产生的损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回屋后,忠仁忍不住推醒了熟睡中的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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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些单据递给了忠义,并向忠义复述了刘三的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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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看完那些单据,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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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说:“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店里每天不可能有这么多退菜。平常我也去前面,我清楚前面的上菜情况,有客人退菜,也大多是因为后厨一时做不出来了,客人有事等不及了,或是上的菜本身出了问题,客人不满意,但后一情况如果发生,那退回来的东西呢?这几张单子上标的退菜是凉拌猪耳丝、酱香猪蹄,可我从没有听后厨的人说过咱们的熟食出过问题,而这两种凉菜主料都是现成的,后厨不可能在一定的时间内做不出来。得想办法让这小子住手。他吃的也有咱们的一份啊!这是个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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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说得非常到位。的确是,靳这么干,不仅会造成店里收支失衡,还直接侵犯了他们两兄弟的自身利益。但怎么处置这件事,忠仁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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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宿,忠仁更是想睡都睡不着了。他不知道亚男若是遇上这种事,会怎么办。把靳立刻轰出德长顺?亚男倒是在临走时授予了他可以开人的权利,但若如此处置,谁又能来接手靳的差事?让靳把已经吃进去的吐出来?靳能老老实实地从命吗?他听人说过,孙敬德开店没两年,靳就在店里收银管账。靳在孙还在世的时候,没这么干过吗?这是店里的一个不小的漏洞啊!这个漏洞不赶紧堵上,他们兄弟俩现在也等于是在给一个贼忙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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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召开了他来德长顺之后的第一次店务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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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德长顺前台店堂内,是在转过天来的上午,店里开门接客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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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前台、后厨的员工从不同方位入座后,站在店堂中央的他开始了他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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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对的一共有十四个人:前台刘三、贾才、靳友才,还有一个专管外卖熟食的销售人员、一个传菜员,后厨厨师长、两个炒锅师傅、一个凉菜师、两个配菜工、一个打荷工、一个面点工、一个洗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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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厨师长是个大胖子,有近四十岁的年纪,名叫崔永平,人平时看上去,很随和,但这会儿是最后到的,显得挺有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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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我宣布几件事。一是,从今天起,我正式介入咱们这家店的管理,各位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说话。二是,咱们得明确个奋斗目标。我核算了一下,咱这店打我来了之后,日平均流水还不到五千块钱,我想这还不行,刨去各种开支,店里剩不下什么。咱们得照着日平均流水六千块钱以上干。前厅、后厨的人都得再加把劲。三是,店里设立个专职外采人员。老爷子在时,店里的食材用品都是老爷子带着赵兴去批发市场买。老爷子不在了,这些日子,店里一直都是外请供货商送货上门。但我考虑这么做有不利之外,首先,人家给咱们送货,货的价格肯定要比咱们自己去市场采购贵,不然,人家能白忙活?其次是货好了坏了的,不如自己在市场里挑选。自己在市场里挑选,不好,我可以当场不要,再从别家选;但人家把货送上门来了,货不好,你不要,人家可以拉走,可你当天就没得用了。再有,临时发现什么东西缺了,让人家送,人家不一定能按照咱们规定的时间赶过来。因此,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找个可靠的人就专职负责这摊子事。”他说着,把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靳友才,“靳师傅,这差事就交给你了。你跟钱打交道有经验,最起码在账上不会出错。每天你辛苦点,早起会儿,货还是去批发市场买。咱们对面的那些小摊儿小店,有咱们用的东西,但那都是经过几道手了,太贵,咱们别图近图省事。你每天要争取在后厨人员上班前,把店里当天要用的货买回来;店里临时缺点什么,也别怕跑腿。赵兴没回来之前,拉货,你可以每天雇车;赵兴回来了,就让他当你的助手,给你开车。这,还得给大厨一个任务。”他又用手指了一下坐在靳身后的崔永平:“崔师傅,每天货来了,你一定要验一下秤,这不是对咱们靳师傅不放心,是防那些卖东西的给咱们货时做手脚,缺斤短两。验秤的好处是,当天就能发现问题。有了问题,咱们可以马上去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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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这些话时,很平和,从表面上看,一点也没有显出有所针对。但实质上,他这会是专门为解决靳友才的问题才开的,他要堵住店里的漏洞,他要解除靳友才现有的职务和权力。只是他很理智。他不想让靳感受到太大的刺激,他要让靳不失面子地从原岗位上下来。这时候,他还不清楚这个靳有什么其他背景,他怕自己对其处理如果过激,会引发对抗,使店在经营中失去安稳。而让靳去盯外采,这在表面上看来,绝对是出于一种信任,因为那是个花钱的差事,且他在表述中,还用了“可靠”二字,等于还给靳戴了顶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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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靳友才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靳问:“我要是盯你说的这摊儿,这中午、晚上的要是遇上临时去添货,一时赶不回来,前台谁收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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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轻描淡写地说:“我会再安排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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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一下,转移了话题:“还需要明确一件事,咱们的销售单不是一式三联吗?从今儿起,前台服务人员下单时给客人的那联,还照旧;给后厨的那联,崔师傅你一定要收好,等亚男回来,交给亚男,好让亚男跟吧台对账时有个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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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说得依然很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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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友才这会儿的脸色已经明显地阴了下来。他若有所悟地恶狠狠地瞪了坐在旁侧的刘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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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仁有意不让自己的目光再去与靳触碰。他接着对崔说:“从今天起,崔师傅你还真得多上点心,得让每一道菜炒出来都是精品,不能凑合。这样,热菜回头客多了,咱们的总流水才能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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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回答:“这你放心。要说每天增加三五千的流水,我不敢打保票;增加个千八百块钱,我说那不是什么难事,你月底看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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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忠仁宣布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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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后,收银这摊儿,他没有安排什么人接手。他心里这会儿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单独对靳说:“你踏踏实实地先把外采这摊儿帮我盯起来吧,这很重要。我对这摊儿一点都不摸门。收银,我倒是可以替你管起来。”他这是要自己先兼着支应这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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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陶铮语移山图

卷三:柳侍衣簪花图

卷四:顾惜持行旅图

附录:铁城纪事

卷二:古修泉夜宴图

第一章 遭遇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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