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卷一:陶铮语移山图

作者:马 拉

1939年12月6日,徐悲鸿应印度诗人泰戈尔之邀,经新加坡、仰光、加尔各达,抵达圣地尼克坦。1940年2月,甘地访问尼克坦,泰戈尔向甘地引荐徐悲鸿。徐悲鸿为甘地画像时,他被这位为民族独立奋斗的印度灵魂人物深深感动,于是充满激情地开始创作《愚公移山》草稿与人物写生。有人撰文称:愚公移山的故事,徐悲鸿构思已久。为甘地画像时,从这位独立的印度灵魂身上,徐悲鸿看见了愚公的影像。1940年,徐悲鸿在印度耗时三个月绘制完成该巨幅设色水墨画。

r

《愚公移山图》取材于《列子·汤问》中的一个神话传说:愚公因太行、王屋两山阻碍出入,想把山铲平。河曲智叟取笑他:“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r

现代·徐悲鸿:《愚公移山图》

r 去了。

r

跑完步回来,陶铮语洗了个澡,换了衣服。餐桌上摆了碗白粥,两个包子,还有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白粥和包子给陶铮语的,他应酬多,经常喝酒,胃喝坏了。也不知道陶慧玲从哪儿听到的法子,说是早上喝点白粥养胃,她放心上了。隔一两天,给陶铮语熬白粥。熬白粥费时,陶慧玲六点得起来,洗米加水,放到汤煲里慢慢熬。陶铮语说,别搞了,我出去吃一样的。陶慧玲说,没事,反正我起得早,也不麻烦。陶铮语拿了个包子,陶慧玲问,昨天又做梦了?陶铮语说,嗯。陶慧玲说,还是以前的事?陶铮语说,有点关系。陶慧玲说,都出来几年了,你还是没放下。说完,眼里有点红。陶铮语说,没事,我挺好的,你别担心。陶慧玲说,你好长时间没做梦了,这又怎么了?陶铮语说,真没事,偶尔想起一些事情也正常,人总是有记忆的。陶慧玲说,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注意休息。陶铮语说,我知道了。

r

去公司的路上,陶铮语给小高打了个电话,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小高说,应该问题不大,陶总您到公司了吗?我到办公室当面跟您汇报,电话里几句话说不清。陶铮语说,过半小时你到我办公室,把资料带上。小高说,好。挂掉电话,陶铮语翻出顾惜持的号码,想了想,把手机收了起来。进了办公室,陶铮语泡了杯茶,看了两份文件。从公安局辞职后,陶铮语踏入房地产行业,主要负责企划宣传这块儿。说白了是个花钱的部门,当然,花这个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公司是私企,老板说起来和陶铮语沾亲带故,更主要的原因是陶铮语家族投了钱,放一个人进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看完文件,陶铮语拨通小高的座机说,你过来吧。小高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递给陶铮语说,陶总,神树的事情基本谈妥了,可是我还是有点担心。陶铮语说,担心什么?小高说,陶总,这么大棵树,这么长途跋涉的,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再且,就算安全运到铁城,后期宣传到底有没有效果,我心里没数。陶铮语说,这个你不用管,你把价格谈下来,别的事情我负责。小高说,谈算是谈下来了,说真的,我心里也不舒服。陶铮语看了小高一眼。小高说,陶总,不瞒你说,我感觉我是把我祖宗给卖了。陶铮语站起来,拍了拍小高的肩膀说,这个你别想多了,你得这么想,要是把神树请到铁城来了,你不是经常可以见到它了吗?小高说,可村里人见不到了。再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死了呢?那我这罪就大了。陶铮语打了小高一巴掌说,你这乌鸦嘴。小高犹豫了下说,陶总,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陶铮语摆了摆手说,不想了,就这个,我们费了多少心思才走到这一步,推倒重来费神费力不说,也不见得有效果。

r

这两年,铁城的房子越来越不好卖。城区扩大了,人口也多了,房子盖得更快,从东到西的主干线两旁全是房子。陶铮语现在住的小区,十五年前还是农田,用老铁城的话讲,连郊区都算不上,地道的农村。这才多长时间,小区已经成为新的中心城区,陶铮语眼看着医院、学校、政府机关搬了过来,道旁树蹭蹭蹭地往上长,很快绿荫覆盖了马路。延展过去的丘陵地带依山开了不少楼盘,名字一个比一个响亮洋气。陶铮语公司开的是个小盘,规模不大,位置一般,要想卖个好价钱,不想想办法肯定不行。很长一段时间,陶铮语一筹莫展,房子要卖,总要有一两个能拿得出去说的卖点,这个盘,似乎哪儿都靠不上。卖房子打的不外乎三张牌,地位学位价位,有其中一张事情都好说。如果三位一体,那简直能吊起来卖了。地位说的地理位置,购物交通方便,在哪儿都占优。学位就不用解释了,多年的热点,估计还会一直热下去。铁城有名的小学,就那么三五所,旁边针插不进,二手房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至于价位,和前面两位息息相关。靠便宜不是不行,不到万不得已,没哪个开发商愿意在价位上吃亏。这个盘倒好,去个菜市场还要坐公交。学位更不用谈,说是要规划一所小学,还是没影儿的事。即使真建了小学,按铁城人的习惯,对新学校也是不大信任的。至于价位,付出这么多努力,不就是想卖个好价钱吗?讨论营销方案,小高出了不少点子,陶铮语一一否决。时间逼得近了,陶铮语也着急,总不能房子盖好了,放在那儿不卖吧。

r

现在用的这个方案,和顾惜持有些关系。个把月前的事情了,陶铮语约顾惜持吃饭。朋友送了他三支毛笔,说是顶好的,大师手制。朋友说了半天,陶铮语不大懂,意思听明白了,这三支毛笔用料讲究,出自制笔大师之手,大师年迈,以后想求大师制笔估计是难了。拿了毛笔,陶铮语想到了顾惜持。他不练字,毛笔放在家里浪费了,送给顾惜持倒也合适。平日里去找顾惜持,顾惜持茶酒招待,他多半空手,想给顾惜持封个红包,又觉得不合适,心里一直觉得亏欠。等顾惜持坐下,陶铮语拿出毛笔,递到顾惜持面前说,大师,前些天朋友送了我几支毛笔,我这种草莽之人,用不了这些文房器具,记得大师习字的,送给大师也算物得其所。顾惜持接过笔,看了看说,笔是好笔,只怕我那一手烂字对不起这几支笔。陶铮语笑了起来说,大师要是这么说,我就更用不得了。顾惜持把笔收起来说,那谢谢你了。陶铮语说,大师客气了,平日里在你那儿混吃混喝也不是一次两次,我都不好意思得很。顾惜持说,这么说就见外了。陶铮语说,那就都不客气了,你收着,不谈这个了。

r

酒菜摆上桌,两人喝了几杯,说了几句闲话。顾惜持说,最近你到望水斋少了,忙什么呢?陶铮语说,房子的事儿,焦头烂额,不知道该怎么搞。说完,详细给顾惜持介绍了楼盘的情况。陶铮语说完,顾惜持和陶铮语碰了碰杯,也没说什么。酒喝到中途,顾惜持突然说了句,小陶,我有个建议,你看看合不合适。陶铮语说,大师,你说,我听着。顾惜持问,小陶,我问你,铁城人最信什么?陶铮语笑了起来说,信钱。顾惜持指着陶铮语说,你这是掉钱眼里了,和你说正经的,你仔细想想。除开钱,铁城人最信什么?见顾惜持认真,陶铮语也严肃了,想了一会儿,陶铮语吐出两个字,风水。这是实话。外地人可能想不到,铁城人为什么这么迷信风水,据说市政府大楼建之前,都是请人看过风水的。顾惜持说,到底是聪明人,一点就破。陶铮语说,大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顾惜持笑了笑说,聪明人怎么又糊涂了?你这个盘,可能什么都不好,但是风水好啊。话说到这儿,陶铮语再笨也明白了。他举杯和顾惜持碰了碰杯说,大师,高明,确实是高明,这杯我敬你。喝完酒,陶铮语说,风水这个东西,也不能我说好就好,总得有个说法。顾惜持说,只要肯动脑筋,说法总会有的。陶铮语说,怕是还得劳烦大师。顾惜持说,说不上劳烦,都是自己朋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陶铮语说,大师说了这话,那我就放心了。顾惜持说,也不能空口无凭,既然要做风水,你还要做点让人看得到的东西。陶铮语说,比如?顾惜持说,你在楼盘种棵风水树吧,要大,要老,要让铁城人像看稀奇一样来看这棵树。陶铮语想了想说,这个问题不大,多谢大师指点。

r

回到公司,陶铮语找到小高说,小高,你做个策划案,主题是“寻找铁城风水最好的楼盘”,具体操作细节你考虑仔细点,做好了给我看。小高一头雾水说,陶总,我们现在忙得像狗一样,哪里还有时间做这个活动。陶铮语说,别的先放下,集中精力做这个方案。小高说,陶总,这个和我们有关系吗?陶铮语说,有,怎么没有?你不觉得我们开的那个盘就是铁城风水最好的楼盘吗?听陶铮语说完,小高张大嘴巴说,哦,这样,我明白了,那我先出去了。说完,起身准备走,陶铮语叫住他说,对了,你再问问朋友,看哪里有风水树,要大,特别大,特别老。小高问,多大?陶铮语说,大到铁城人没见过。等小高出门,陶铮语给古修泉打了个电话,古总,有个事儿想麻烦你一下。古修泉说,陶总,有话你说,咱们兄弟俩还客气什么。陶铮语说,我想搞个活动,还得请你支持。古修泉说,陶总,你晚上有空没,要不咱们晚上聚下?咱们兄弟俩也好久没聚了。陶铮语说,也好。古修泉说,那行,就这么定了,订好了地方我发给你。过了几分钟,古修泉把地址发过来了。陶铮语给小高打了个电话说,小高,下班别走,跟我一起去见个客户。临到下班,陶铮语给陶慧玲发了个信息,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陶慧玲回,好的,少喝酒。陶铮语回,放心。

r

古修泉订的餐厅在三溪村。三溪村原本是个古村落,铁城发展起来后,三溪村被包围起来。拆吧,舍不得,毕竟还有点历史,建筑风格颇具代表性。不拆吧,村里没多少人住,占这么大块儿地方看似浪费了。一拖二拖,十年过去了。再想拆,成本太高,拆不了了。后来,有人动了心思,在村里开餐厅,老屋稍加改造,味道全出来了。古色古香,独门大院,环境好不说,私密性更不是外面的餐厅所能比的了。一时之间,铁城的食客蜂拥而至,各路小资、文艺青年更是穿梭其中。短短两三年时间,三溪村的老屋租售一空,几乎全做成了餐厅、咖啡馆、小酒吧,中餐西餐一应俱全,全国各地的菜系争奇斗艳。装修的风格更是让铁城人耳目一新,以至不少人从大理、丽江、阳朔旅游回来后抱怨,没毛意思,还不如到三溪村转转。陶铮语看着三溪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作为本地人,他觉得欣慰,这比拆掉好多了。虽然样子和以前大不同,毕竟还是留下了。他经常带陶慧玲来三溪村吃饭,陶慧玲喜欢吃辣,他陪着。他喜欢吃海鲜,陶慧玲陪着。三溪村多是老房子,巷子狭窄,要往里面去,只能步行或者开摩托车,汽车进不了。到了晚上,人多起来,除开吃饭的,还有不少过来闲逛的,随便进一家店坐坐,店家礼貌客气,端一杯茶,问个好,也不强求消费。和陶慧玲过来吃饭,吃完后,陶铮语喜欢牵着陶慧玲的手在巷子里散步,村里没有路灯,只有各个店家院里和墙外的壁灯照出来,院墙爬了青苔,灰黑一片,两个人走在里面,像是谈恋爱。偶尔,他们会找个地方坐下来,再喝个咖啡,到了十一二点,走出村开车回去。

r

进到餐厅,陶铮语没急着进房间,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拿包饲料喂了会儿锦鲤。红黑白黄的锦鲤,一条一条肥肥胖胖地挤过来,水面乱成一团。喂完锦鲤,陶铮语又抽了根烟,整理了下思路,一会儿他要和古修泉讲清楚。古修泉他熟,有才气,聪明,只要你给他一个想法,他能完成得比你想象的还要漂亮。他对古修泉的能力放心,不放心的是他对这个事儿不上心。毕竟是大公司老板,不可能凡事亲力亲为。他得告诉古修泉,这事儿他要放心上,不能出现偏差。进了房间,古修泉已经到了,让陶铮语意外的是柳侍衣也来了。见陶铮语进来,古修泉连忙站起身,伸出手说,欢迎陶总,好久没见了。陶铮语说,夸张,上个月不是刚见过。古修泉笑了起来说,想你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差不多一个月没见,那等于是二三十年了。说完,指着柳侍衣介绍,这是柳侍衣,在铁城不认识小柳,都不敢说是出来混的。柳侍衣和陶铮语握了下手说,陶队好久不见了。古修泉说,你们认识?陶铮语说,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不是说了,在铁城不认识小柳不要出来混了,我还算是出来混的吧?古修泉说,陶总的大名谁不知道,开玩笑。四个人坐下,古修泉说,菜我点好了,陶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直接加。陶铮语说,不用了,这个你懂。古修泉指着桌面上的陶罐说,陶总,算你福气好,刚得了好酒,就这一坛。今天我们总量控制,喝完不加。陶铮语说,那估计喝不完,这一坛得有三四斤吧?古修泉说,三斤,还是按以前的喝法,人头减一,四个人三斤刚好。陶铮语说,随你,我是不能喝了。对了,姚林风怎么没来?古修泉说,她有事,再说,她也不是我的人,叫不动。陶铮语说,虚伪。菜上了,喝了几杯酒,陶铮语把事情和古修泉讲了。听完,古修泉说,顾大师的点子吧?陶铮语点了点头。古修泉想了想说,这个倒也能搞,宣传上要花点心思。还有一点我得先说明,要想保证评选结果,水军肯定是要请的,评委这块儿你熟,只要你把评委搞定,别的事情我来办。陶铮语说,行,这个没问题。古修泉举起酒杯说,陶总放心,这事儿我会当成我自己的事来办,谢谢陶总关照小弟。陶铮语说,一个小项目,烦劳古总,实在不好意思。古修泉说,咱们说这话就见外了。说话间,柳侍衣过来敬酒,满满一大杯,陶队,这杯酒敬你,身体健康。古修泉在旁边说,什么陶队,叫陶总,陶队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柳侍衣连连说,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真是不长脑子,陶总陶总,我先自罚一杯。一仰头把酒喝了,又倒上说,祝陶总生意兴隆,财源广进。陶铮语碰了碰杯说,少喝点。柳侍衣说,我没事。古修泉起哄道,陶总太怜香惜玉了,你还不知道小柳的酒量,那是千杯不醉。酒喝完,四个人都有点醉了,买完单,陶铮语想走。古修泉说,陶总,难得咱们兄弟聚一下,一会儿去小柳那里坐坐。陶铮语看了看柳侍衣说,不去了,不去了,喝醉了。古修泉说,哪里的事,你的酒量我还不知道?我没醉,你怎么可能醉。柳侍衣也说,陶总,几年没见了,你就这么对我?嫌我那儿不好衬不起你的身份?陶铮语说,不是这个意思。柳侍衣说,那就别推辞了,谈完生意,也该谈谈风月了。古修泉说,就是就是。

r

上了车,柳侍衣和陶铮语坐在后排,古修泉坐副驾,小高开车。柳侍衣脸上红扑扑的,身子歪歪地向陶铮语靠过来。陶铮语挪了下身子,柳侍衣笑了起来说,陶总,怎么这么小气,借个肩膀靠一下也不肯。古修泉在前面笑了起来说,陶总,你这就不解风情了,什么时候见小柳主动的。柳侍衣打了古修泉肩膀一下娇嗔道,要你管。古修泉说,不管不管,你们当我不存在。柳侍衣又靠了过去,这次,陶铮语没让,再让就矫情了。柳侍衣把手放在陶铮语腿上说,陶总,我们这是有几年没见了?陶铮语想了想说,三四年了吧。柳侍衣说,你倒是没怎么变,我老了。陶铮语说,哪里老了,好得很。柳侍衣笑了起来说,你说说,我哪儿好了?陶铮语一时语塞。柳侍衣说,好了,不逗你了。说罢,拉过陶铮语的手放在小腹上说,有点不舒服。很快到了。柳侍衣把一行人领进房间问,喝点什么?古修泉说,刚喝了白的,洋酒喝不下了。陶总,我们喝点红酒怎样?陶铮语说,听古总安排。古修泉对柳侍衣说,小柳,你帮忙拿几瓶红酒,顺便喊几个女孩子过来,一帮大男人喝酒也太寡淡了。陶铮语说,女孩子就算了吧。古修泉说,你有小柳陪着,我们几个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吧?柳侍衣说,陶总想给你省钱呢。古修泉说,你别管他,这点钱我还给得起。一会儿,人多起来,气氛也鲜活起来。陶铮语中途给陶慧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可能回来很晚,让她不要等。陶慧玲说,你胃不好,少喝点儿。

r

酒一瓶一瓶喝下去,陶铮语眼前的人影模糊起来。等他睁开眼,发现他躺在床上,房间陌生。他揉了揉脑袋,疼。一看手机,凌晨三点多了。他朝四周看了看,洗手间的灯亮着。陶铮语想,他妈的,又喝大了。他能记得的最后印象是他在洗手间狂吐,心肝五脏都要吐出来了。陶铮语把身子往上挪了挪,柳侍衣从洗手间出来问,醒了?陶铮语说,头疼,困。柳侍衣说,你酒量不如以前了。陶铮语说,一年不如一年。柳侍衣说,你怎么不问我怎么在这儿?陶铮语说,问不问你都在这儿。柳侍衣笑了起来说,你倒是淡定。陶铮语说,你怎么在这儿?柳侍衣说,你喝多了。说完,在陶铮语身边坐下,摸了摸陶铮语的头说,不热,还好。陶铮语问了句,你这几年在干嘛?柳侍衣说,老行当,你知道的。又摸了摸陶铮语的脸说,你再睡会儿。陶铮语说,你帮我倒杯水,口干。漱了漱口,喝了两口水,陶铮语躺了下来。柳侍衣脱了衣服,挨着陶铮语躺下来。陶铮语侧了个身,柳侍衣的手搭了过来,顺着陶铮语腹部摸索下去。陶铮语抓住柳侍衣的手,柳侍衣挣脱开,握住了他。陶铮语说了句,侍衣。柳侍衣说,我想。她抓住陶铮语的手按在乳房上,又挪下去贴在下面。陶铮语说,不要了。柳侍衣说,几年前你不肯,还有说法,现在还有什么顾忌的。她的身体向陶铮语压过去,双腿缠住了陶铮语。进入柳侍衣的身体时,陶铮语被柔软的湿热包围,他似乎闻到了巧克力的甜香。

r

隔了个把礼拜,陶铮语电话忙了起来,都是问他房子的事情。先是朋友圈,问他,陶总,你那儿房子怎么卖?陶铮语说,还没开盘,你要有意思,到时我给你打个折。又问,哪个位置最好?陶铮语细细介绍了户型、配套。朋友打断他的话说,陶总,也不跟你兜圈子了,风水最好的是哪个位置?陶铮语说,都是好位置,都是好风水。朋友说,陶总,这样就不好了,我诚心诚意问你,你倒打马虎眼,这么多年兄弟,不合适啊。陶铮语说,哥,你以为我骗你?我卖房子,卖给哪个不是卖,还跟你打什么马虎眼。朋友说,你们这些老板,无奸不商,好房子都给关系户留着,谁不知道嘛。陶铮语说,放心,最好的位置我给你留着。挂了电话,陶铮语有点迷糊,奇怪了,这个盘什么时候热起来了。问的电话多了,陶铮语明白了。他给顾惜持打了个电话说,大师,有没有空,想去拜访下你。顾惜持说,你下午来吧,一起喝喝茶。

r

进了望水斋,陶铮语说,还是坐到大师这里舒服,人像是放空了。顾惜持说,你是把我这儿当疗养院了。陶铮语说,当疗养院不敢,算是朝圣。顾惜持说,还朝圣,你要不要把香火也点上?陶铮语说,那倒不必。说完,从包里拿出个信封,递给顾惜持说,大师,一点意思,见笑了。顾惜持接过信封,打开看了一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陶铮语说,前段时间麻烦大师了,要不是大师出主意,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那么好的点子。顾惜持微微笑了笑。陶铮语接着说,这段时间大师费心了。顾惜持问,怎么讲?陶铮语说,大师是明白人,我也不绕弯子。这些天不少人给我打电话,问房子的事情,他们看中的怕不是楼盘本身,都是因为风水好。顾惜持说,风水确是不错的。陶铮语说,以大师的影响力,大师说不错,那当然不错,有大师背书,我们做起来也有底气。顾惜持说,不说这个了,一点小事情。陶铮语说,对大师来说举手之劳,对我们来说那是帮了大忙。顾惜持问,项目进行得怎样了?陶铮语说,大师,我有个想法,也没和你交流,你看看怎样。顾惜持喝了口茶。陶铮语说,我想在铁城搞个活动,寻找铁城风水最好的楼盘,沿着主干道铺广告,做活动。具体的要求我和古修泉讲过,应该这段时间会铺开。顾惜持说,想法不错。陶铮语说,这个评选光讲风水还不够,毕竟是个楼盘,楼盘是基础,风水做的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专业的楼盘点评,我找人来做,风水这块儿,想麻烦下大师。顾惜持说,你想怎么做?陶铮语说,既然活动的名字叫寻找铁城风水最好的楼盘,没有一个镇得住场子的人来说话,就显得儿戏了,所以还想请大师出马主持大局。顾惜持想了想说,这个没问题。不过,我一个人终究单薄了,也难免显得有偏袒之嫌。我建议成立个评委会,搞九个人,最后投票表决,程序上好看些。陶铮语说,这个就有劳大师费心了。顾惜持说,客气,我找些朋友过来,你放心。陶铮语拿起茶说,大师,茶也碰一杯,太感谢了。谈完正事,两人坐在天台上闲扯。陶铮语说,大师,前些天我碰到柳侍衣了。顾惜持说,哦,她还好吧。陶铮语说,看着还不错。顾惜持说,你莫去招惹她。陶铮语脸一红。顾惜持说,看你这情况不对。陶铮语说,大师,我没把持住。顾惜持愣了一下说,也罢也罢,该来的总会来,顺其自然吧。陶铮语说,大师,不瞒你说,这段时间我睡不好,那天晚上倒是睡得扎实,醒来都快十二点了。顾惜持说,我建议你还是离远些,别又惹上什么事情,柳侍衣太复杂了,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厉害得很。陶铮语说,大师,这个我知道。顾惜持说,好不容易出来,莫又陷进去。

r

和柳侍衣认识那会儿,陶铮语还是个普通警察,刚进公安局不久。和他一起进公安局的同年,有的分到镇区分局,还有的分到派出所,像他一样进市局的仅仅两个。一个在刑侦大队,一个在经侦大队,业务范围不同,两人交往很少,见面点个头的交情。他喜欢和派出所的同年混,他们在街面上,信息渠道通畅,这对他来说有好处。几个人隔三岔五约着喝个酒,年轻还是好,哪怕头天晚上喝到凌晨两三点,第二天七八点起来,洗个澡,依然精神抖擞的,连个酒气都闻不到。不像现在,醉一次要到下午才能恢复,严重的两三天没精神,头像是有千斤重。年轻人一起喝酒,喜欢呼朋唤友,总能把三五个人的酒局扩大到十几个,在那无休止的嘈杂声中,陶铮语醉了又醒,醒了又醉。酒局中自然有女孩儿,有的一闪即过,有的升级为女朋友、老婆、前妻。柳侍衣是其中一个,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既没有一闪而过,也没有升级,她是大家的女朋友。第一次和柳侍衣喝酒,陶铮语着实惊到了,他没想到有女孩子玩命似的喝酒。她一杯接一杯地把啤酒灌进嘴里,来者不拒,要把大海喝干的样子。喝到后面,陶铮语不忍心了,拿走柳侍衣的杯子说,别喝了。柳侍衣这才看了陶铮语一眼说,干嘛?陶铮语说,你喝醉了。柳侍衣稳稳当当地站起来,踮起脚尖说,你看看,我像喝醉了吗?她站了一两分钟,人站得笔直,晃都不晃一下。站完,柳侍衣收起脚尖,移到陶铮语面前说,桌上这么多人,就你心疼我,来,我们喝一杯。

r 重了。

r

热热闹闹玩到两三点,要散了。柳侍衣对陶铮语说,陶警官,麻烦你送我下好不好,我一个人回去怕。听到这话,同年挤眉弄眼地对陶铮语说,小陶,送就送嘛,顺便喝杯茶醒醒酒。两人打了台车,到了小区门口。这个小区陶铮语认得,铁城最早的封闭小区,里面还有所小学,当年算得上高尚小区,如今破败了,住的多是外来打工的,还有不少像柳侍衣一样的小姐。柳侍衣下车了,站在车门口望着陶铮语。陶铮语下车了。柳侍衣说,你陪我走一会儿吧。她的手挽过来,除开酒气,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香水味,淡,从脖子上渗出来。陶铮语看了看柳侍衣,她安静下来,好看。以前,有个和柳侍衣一样的女孩,胳膊上留有种水痘的疤痕,她喜欢咀嚼青草,说是青草里有世上最好的香味。那年,陶铮语八岁。那个女孩长大后应该是柳侍衣现在的样子。到了柳侍衣楼下,柳侍衣松开手,对陶铮语说,我要上去了。陶铮语说,好的,早点睡。柳侍衣歪着头,看着陶铮语说,你不上去喝杯茶?陶铮语说,喝了一晚上的酒,胀得很。柳侍衣说,那上去尿个尿吧。陶铮语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约人上去尿尿的。柳侍衣说,总会有很多第一次,去吗?陶铮语说,算了,我一会儿路边随便找个地方尿。柳侍衣摸了下陶铮语的脸说,你怕我要睡你?陶铮语说,我有什么好怕的。柳侍衣说,你知不知道睡我一次多少钱?你一个月工资也睡不了几回。陶铮语说,头牌嘛。柳侍衣问,真不上去喝杯茶?陶铮语说,不了,你赶紧回去睡,天都快亮了。柳侍衣拿出手机说,给我留个电话吧,好找你玩儿。记下电话,柳侍衣说,走了,你也早点睡。陶铮语出了小区,上了的士。手机震动了下,陶铮语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后悔吗?还来得及。陶铮语笑着回了四个字“后悔,算了”。

r

交代古修泉的事,陶铮语放心了。古修泉是个聪明人,这个单整体预算下来,不小。再加上楼盘的后期宣传,甚至说得上大。他担心别的事,人为的都好说,非人力所能为的要看老天爷的意思。陶铮语托了林业局的朋友留意,也拜托了搞花木的朋友。大半个月下来,没点儿音讯。他去看过一次,那是在山上。朋友说,这棵树应该是铁城最大的了。站在树下,陶铮语犹豫了,倒不是树不大,挺大的,可树形长得一般。他理想的树种是银杏,树形好看,叶子好看。一到秋冬,叶子黄了,风一吹,飘飘洒洒,道骨仙风的味道,还夹杂着浪漫。桂林乡下某个村子,有几棵巨大的银杏,人站在下面,再胖也显得瘦了。打不了那棵树的主意,地方保护了,村子要搞开发,主要靠那棵树唱戏。陶铮语有点着急,别的事儿都做了,缺这一块儿可惜了。

r

有天,陶铮语和小高在办公室聊策划案,古修泉的方案做好了,需要他确定到底在哪几条路做广告牌。确定了线路,陶铮语点了根烟说,万事俱备,就缺棵风水树了。小高犹豫了下,似乎想说什么。陶铮语对小高说,小高,你怎么回事?这些天总感觉你有话说,别吞吞吐吐的。小高说,我?我没事。陶铮语说,你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有话直说。小高说,陶总,老实说,我不想说。陶铮语说,那是真有事了。小高想了想说,陶总,不瞒你说,我知道哪儿有棵树,可我不想跟你说。小高说完,陶铮语要跳起来了,他想骂人。他满世界地找树,小高知道,却不跟他说,这是什么意思。陶铮语压住火气说,小高,你怎么回事?这几年我对你怎样,你心里应该有数,我让你帮忙找树,你倒好,找到了也不告诉我。小高说,陶总,我一直在找,问了很多朋友,你着急我也着急。陶铮语说,那你告诉我,你说的那棵树是怎么回事?小高说,要是你找到合适的了,我就不说了。陶铮语说,没合适的,你说。小高从陶铮语烟盒里拿了根烟点上说,我们村有一棵。陶铮语直勾勾地看着小高。小高弹了下烟灰说,我们村口有棵,几百年的风水树了。小高说完,陶铮语明白了。他问小高,有照片吗?小高拿出手机,翻了翻,递给陶铮语。一看到照片,陶铮语的呼吸紧了。这就是他想要的树,虽然不是银杏,是棵樟树,树冠巍峨,枝繁叶茂,树形直挺,伞一样铺开。把手机还给小高,陶铮语问,这树有多大?小高说,具体多大我也说不清楚,围起来要四五个人,我是没见更大的。陶铮语说,这样,那我们过去看看?小高说,陶总。陶铮语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村里人吃亏。说罢,陶铮语对小高说,你去准备下,我让办公室订机票,下午走。

r

飞机,转火车,又是汽车,到小高家里已是深夜十点。在火车上,小高脸色不太好看,阴阴沉沉的。陶铮语找了个话题,小高,你大学毕业几年了?小高说,五年。陶铮语问,买了房子没?小高说,还没有。陶铮语说,赶紧买吧,铁城的房子只会越来越贵。虽然经常有人唱衰楼市,我告诉你那都是穷人的美好幻想,在铁城是不可能的。小高说,我也想买,没钱。陶铮语说,没钱可以想办法,拖得越久越吃亏,赚的钱跟不上涨幅,多少年都白干了。小高说,道理我都明白,我又不能去抢。下了火车,陶铮语对小高说,到你家还有多远?小高说,还有三个半小时的汽车。陶铮语问,有地方住吗?小高说,只能住家里,没酒店,我给我爸妈打了电话,让他们收拾下。陶铮语说,那麻烦了。到了小高家里,放下行李,酒菜摆了上来。陶铮语说,酒就不喝了。小高说,陶总,喝点吧,我们这儿风俗,哪有贵客上门不喝酒的。小高父母黑瘦,老实巴交的样子。高父给陶铮语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酒说,陶总,你到我家里来,是看得起我们,这个酒要喝,别的话我也不会说。小高拿起杯子和陶铮语碰了碰说,陶总,敬你。陶铮语和高父高母碰了碰杯说,叔叔阿姨,真是麻烦了,这么晚还要麻烦二老。高父说,客气什么,就当是自己家里。喝完酒,陶铮语洗了个脸,进了房间。他和小高睡一个房间,快十二点了。陶铮语对小高说,你们这儿经济好像不太好。小高笑了起来,什么不太好,穷乡僻壤的,谈什么经济,吃口饱饭就不错了。陶铮语说,那你爸妈供你上大学不容易。小高说,为了供我一个,哥哥姐姐早早外出打工,我爸妈每年养几头猪,肉没吃几口。陶铮语说,不容易。小高喝了七八两,平时在公司,他很少喝酒。和陶铮语一起外出,如果不开车,也是点到即止,他没想到小高酒量这么好。小高起身准备关灯,陶铮语说,小高,赶紧买个房子吧,不够你跟我说。小高说,谢谢陶总。说完,关了灯。一会儿,他听到小高的鼾声。陶铮语睡不着,太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坐起身,打开窗子,满天的星斗,似乎触手可及。他有二十几年没看过这么繁密的星空了。远处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像是一片乌云。他想抽根烟,给陶慧玲打个电话。陶慧玲老家,也没有这么摄人心魄的星空了。

r

天亮,吃过早餐,高父高母出门了,要去镇上割肉。陶铮语说,我们去看看树吧。小高说,出门就是,昨晚黑了,看不清。出门,小高指着远处说,那儿。陶铮语顺着小高指的方向望过去,一棵巨大的树站在村口,他昨晚看到的那片乌云。陶铮语点了根烟,递给小高一根说,真是漂亮。小高说,是漂亮,从小看着,好像没长。陶铮语说,几百年的古树,你才多大,还能看得出长没长。抽了口烟,陶铮语说,小高,要是我真把这棵树请走,你怎么想?小高说,心情很复杂,一直没告诉你,也是这个原因。虽然我长期不在家,要是神树真没了,也感觉不对劲。陶铮语说,你刚才说神树?小高说,村里人都这么叫,树下还有人敬香火。陶铮语说,有什么故事?小高说,具体我讲不上来,反正都说能预吉凶。听我爸讲,要是神树断枝,村里有灾;新枝繁茂,添丁进财。陶铮语问,还有呢?小高说,说法多得很,神乎其神的。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有人敬香火,树上还挂了好些神符。两人走到树下,陶铮语围着神树走了一圈,摸了摸树干,粗糙爬满苔藓。他抬头望着树冠,树并不高,绿荫浓密,枝干疏密得体。树枝上挂满了黄色、红色的神符,想来是扔上去的。离神树五六米处,摆了神龛,烧完的香烛剩下残留的尾部,地上还有纸灰的痕迹。小高正在摆香烛,陶铮语走过去,插上香,拿出打火机,把香烛点上,又烧了纸。完毕,陶铮语站在树下说,真是棵好树,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大的树,还长得这么漂亮。小高说,我小时候常在这儿打鸟。陶铮语问,能打着吗?小高说,偶尔吧,小孩子调皮。陶铮语靠在神树上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往这儿一站,我整个人像是静下来了。陶铮语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局部的,树太大了,拍不全。往回走的路上,陶铮语又拍了几张全景。他把照片发给了顾惜持。过了一会儿,顾惜持发回来两个字,好树。他又把图发给古修泉,古修泉问,在哪儿?陶铮语说了,古修泉说,陶总,慎重,成本不说,风险太大。

r 不了。

r

车开出城区,开往郊外,顺着盘山公路开往山顶。这个地方以前陶铮语带柳侍衣来过,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陶铮语还没结婚,山顶的路还没有通。把车停在山顶停车场,陶铮语说,你陪我走走吧。午夜的山顶寂静无人,关掉车灯,四周一片黑暗,风声呜咽。柳侍衣挽住陶铮语的手臂说,半夜三更的带我来这儿,你没安什么好心吧。陶铮语说,好像也没见你害怕。柳侍衣说,我应该害怕吗?我有什么好怕的。顺着停车场,爬过一条短短的山坡,他们到了山顶。一到山顶,视野开阔起来,铁城灯火盛大,车如蝼蚁。陶铮语转过身,看着柳侍衣,柳侍衣的头低了下来。陶铮语张开双手,把柳侍衣抱在怀里。柳侍衣从陶铮语怀里挣脱出来说,你别,我有点不适应。陶铮语急切地说,我想。柳侍衣说,不要。陶铮语说,我不管。柳侍衣说,我告你强奸。陶铮语说,你告去。说罢,拉过柳侍衣,完了,柳侍衣说,你是个坏人。陶铮语说,我记得第一次见面,你问我后悔不。我告诉你后悔,真后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后悔。柳侍衣说,你后悔什么?陶铮语说,后悔我假正经。柳侍衣摸了摸陶铮语的脸说,这会儿你倒不假正经了,流氓似的。陶铮语摸着柳侍衣的腿说,上次从酒店出来,我知道我再也没办法假正经了。柳侍衣说,那就再不正经点儿。她拉开陶铮语的拉链,把头低下去。回到车上,柳侍衣说,我肯定疯了。陶铮语理了理柳侍衣的头发说,那也是我疯了。柳侍衣问,你怕不怕?陶铮语说,怕。柳侍衣说,怕你还来。陶铮语说,我不想再后悔了。他俯过身,亲了下柳侍衣的嘴唇说,我对不起你。柳侍衣说,过去的事情,不说了。陶铮语说,我做那么多年警察,把十八人送上刑场,最想抓的那个却没有抓到。柳侍衣说,这大概是命吧,人抗不过命。陶铮语说,我经常做梦,梦到满手的血。不做警察,也是害怕。柳侍衣说,你现在挺好,别瞎想。陶铮语说,我不想回去。

r

到柳侍衣家里,恰好凌晨三点,两人都饿了。柳侍衣煮了碗面,加了鸡蛋和火腿肠。吃碗面,柳侍衣对陶铮语说,你洗个澡睡会儿,明天还要上班。陶铮语洗完澡,光着身子出来说,我不想睡,睡不着。柳侍衣说,那我陪你聊天。靠在床上,陶铮语说,侍衣,我有种预感,我们俩会出事儿。柳侍衣说,管它什么事儿,好不好我都认了。柳侍衣依在陶铮语身上,摸着他的腹部说,能和你在一块儿,他妈的什么狗屎命我都认了。

r

陶铮语起床时,柳侍衣还睡着,头发蓬松。她踢了被子,斜斜地一块儿搭在腹部。陶铮语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柳侍衣肉体的一部分似乎在明亮的光线中消失了,另一部分多了明暗的色调。草草洗了把脸,陶铮语给柳侍衣盖上被单,想走。柳侍衣突然睁开眼说,这么早起来了?陶铮语说,要上班。柳侍衣说,就这么走了?陶铮语俯下身说,那你还想要什么?柳侍衣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什么的。陶铮语放在柳侍衣乳房上的手抖了一下。柳侍衣笑了起来,伸手抱住陶铮语说,傻瓜,逗你玩的,亲亲我。临出门,柳侍衣喊了句,你后悔了吗?陶铮语说,不后悔。那你还来吗?说不好。柳侍衣从床上站起来说,那你好好看清我。柳侍衣身上放出光来,一道一道刺着陶铮语的眼。在他的想象中,只有天使身上才能散发出如此迷人的光。

r

办公室让人重返人间。从柳侍衣家通往办公室的路,修长狭窄,和铁城其他的路一样让人惆怅。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的歌声清澈、悲伤,他想起那张孩子般的脸,有着一样的神圣光芒。你还年轻,他们老了,你想表现自己吧;你还新鲜,他们熟了,你担忧你的童贞吧。十几年过去,一切都变了。他们不再年轻,他们老了,早就没有童贞好担忧。车内回旋着张楚的歌声,陶铮语想起前段看到的报道,画面上张楚的脸刻满沟壑,光芒已尽,全是心疼。第一次听张楚的歌,他还在恋爱,和一个来自乌鲁木齐的女孩,她有双阿拉木汗一样的眼睛。她是纯粹的汉人,父亲年轻时入疆,娶了她母亲。陶铮语总在猜想,她有新疆血统。他能记得的只有她那双眼睛,那么大。前两年,张楚到铁城演出,陶铮语买了票,他想看看张楚的样子。下班后,陶铮语特意换了身衣服,显得年轻些。他翻出张楚的CD。听完,他进了房间,一个晚上没有出来。

r

陶铮语泡了杯茶。喝完茶,他给小高打了个电话,让小高过来。神树的事情陶铮语和小高聊了很多,他说得够清楚了,小高有点犹豫。等小高进来,陶铮语给小高倒了杯茶,又发了根烟说,小高,你怎么想的?小高说,陶总,树是好树,我有点担心,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我担不起。陶铮语说,会出什么问题?小高说,万一死了呢?陶铮语说,这个问题我想过,请神树时带铁城最好的专家过去,确保万无一失。小高抽了口烟。陶铮语接着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其实,我这么说吧,如果我们把神树请过来,让更多的人看到,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村里人的想法,我能理解,别的我做不了,钱的问题尽力。小高说,也是我想多了。陶铮语说,小高,这样,我做五十万的预算,你去谈。能谈到多少是多少,有多的当奖金发给你。等小高出了办公室,陶铮语略略算了下,全村不足百人,五十万按人头分,人均五千多,这个诱惑够大了。不要说是小高老家,放在任何一个村落,这个价码都不低了,又不是拆房卖地,不过一棵树罢了。陶铮语拿出手机,重新细细看了一遍照片,真是棵好树。五十万,半套房子的价格,这个交易太划算了。至于运输,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办法总是人想的。

r

打发走小高,陶铮语给顾惜持打了个电话,问他下午有没有空。顾惜持说,我山野闲人一个,不像你,没日没夜的。陶铮语说,大师取笑了,怕你忙,先叫个号。顾惜持说,你来,我清场。给顾惜持打完电话,陶铮语又给古修泉打了个电话,约他去望水斋。古修泉笑着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刚有朋友给我送了一筐螃蟹,还没放稳,你电话就来了。陶铮语说,谁稀罕你那几只螃蟹,小气成什么样了。古修泉说,那可不一定,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和你平时吃的洗澡蟹完全不一回事儿。挂掉电话,陶铮语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昨晚睡了四个小时,他脸上像是涂了一层泥,紧绷绷的不舒服。他的下体消失了一般,欲望满足之后,它进入漫长而黑暗的沉睡。如果不是看到它,陶铮语甚至会怀疑它的存在。它时常提醒着他,坚硬地咬他,发怒的野兽一般驱赶着他,它从下往上钻进他的大脑,他的神经,让他急迫不安。它终于睡了,睡得那么沉,陶铮语心里的杂念随之破碎,整个人像是安静下来。可怕又可耻,堕落又快乐的欲望,它肯定是个疯子。站在镜子面前,陶铮语觉得此刻的他像一个没有性别的人,没有欲望,充满理智。

r

到望水斋坐下,顾惜持站在书案前,手里提着毛笔,一筹莫展的样子。他指着纸问陶铮语,小陶,你觉得这字怎样?陶铮语起身,看了几眼说,大师,这个你就别为难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出身,做警察的,大老粗一个。顾惜持放下笔说,几个字越来越难写了。陶铮语说,大师要求太高了,不像我们,能认出字形就成。顾惜持在茶桌边坐下说,辱没了你的笔,这么好的笔,写这几个烂字。室内点了香,绵软稠密的一团,陶铮语看到墙角挂了鸟笼,养的画眉。眼角白白的拉出一条线,真如画过一般。顾惜持端了一碟山核桃过来,冲了泡新茶。陶铮语拿出手机对顾惜持说,大师看过树了?顾惜持说,看了,好树。说罢,又补了句,人我找好了,放心。陶铮语说,麻烦大师了。顾惜持说,都是些小事,不足挂齿。陶铮语说,对大师来说是小事,对我来说那是天大的事。顾惜持摆摆手说,不说这个了,有件事情我想问你。陶铮语说,大师客气,有什么事儿你说。顾惜持说,前段时间你给我讲过虐杀女童案,案子现在怎样了?陶铮语说,没什么线索,至少我辞职那会儿还是个无头案。大师怎么想起这件事了?顾惜持说,你给我讲过之后,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也算是理解你的心境了。陶铮语说,我辞职倒不是因为这个案子,给大师讲过的,总觉得手上有不少人命,那些人虽然大凶大恶,到底还是人命。顾惜持说,难得你慈悲心。陶铮语说,大师,这个你怕是理解不了。顾惜持说,好了,不说这个了。古修泉应该快到了吧?陶铮语看了看表说,跟他约的四点,快了。

r

正说话间,门外有响动。顾惜持朝门口看了一眼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顾惜持站起身,往院子里走。陶铮语跟着站起来,理了理衣服。车一停稳,古修泉从车上下来,又见姚林风从副驾探出头。古修泉打开车尾厢,搬出一筐螃蟹说,陶总,是哪个说我小气的,今晚是不是不吃了?陶铮语笑了起来说,哪个稀罕你几个破螃蟹。古修泉用手指点了点陶铮语说,这会儿你嘴巴硬,一会儿看你嘴巴还硬不硬。他把螃蟹搬进院子。顾惜持喊,老陈,过来搬下螃蟹。古修泉掏出纸巾擦了擦手说,大师这儿今天人少啊。顾惜持说,知道你们两个要来,清场。古修泉拍了拍陶铮语的肩膀说,这怕是陶总的面子吧。陶铮语转过头对姚林风说,你想多了,要说面子那也是林风的面子。姚林风笑起来,陶总鬼扯,大师都不知道我要来。陶铮语说,你看哪个鬼扯,古总和你从来都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这个场合怎么可能少得了你。姚林风打了下陶铮语的肩膀,哪个和他公不离婆了,不要脸。姚林风盘了头发,脖子细细嫩嫩地露出来,她下巴尖翘,鹅蛋脸,柳叶眉。裙子扎了起来,腰显得更细了。顾惜持说,你们先坐会儿,我让老陈出去买点菜,晚点就这儿吃饭,不换地方了。古修泉拍了下脑袋说,你看我这脑子,忘了买菜上来。顾惜持进了屋,他们三人在院子里坐下。刚喝了杯茶,还没开始聊,姚林风站起来说,我到里面玩儿,不爱听你们整天生意生意的。陶铮语说,也好,省得你觉得无趣。姚林风摇摇摆摆往屋里走,古修泉扭过头看着。等姚林风进了屋,陶铮语笑起来,古总这是怎么看都不够啊。古修泉敲了敲桌面说,你懂个屁,这叫爱情。陶铮语说,那你给我讲讲,什么叫爱情。古修泉想了想说,咱们兄弟说得粗俗点儿,什么叫爱情?爱情就是怎么耍都不够,耍了还想,耍了还想耍。陶铮语说,古总,你一个文化人,怎么说得像个流氓似的。古修泉说,爱情嘛,不就是互相耍流氓,怎么耍都不够。陶铮语一下子想到了柳侍衣,他很早就想她。古修泉问,你和小柳怎样了?陶铮语说,还好。古修泉说,什么叫还好?陶铮语说,不谈这个了,说说方案。古修泉说,陶总,你不厚道啊。陶铮语说,我怎么不厚道了,少给你了一分钱?古修泉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事情。

r

谈好方案,敲定细节,天色暗了。姚林风在里面喊,你们两个谈完没,还吃不吃饭了?陶铮语和古修泉走进屋里,桌上摆了碗筷,还有一坛黄酒。顾惜持坐下来说,阳澄湖的螃蟹,不配黄酒可惜了。古修泉说,大师心细,刚才我还在想喝什么。顾惜持说,铁城想买到好黄酒还真不容易,我特意让老陈去专卖店买的,正宗的绍兴会稽山。把酒倒上,老陈端了螃蟹上来。古修泉说,老陈,别忙了,一起喝点儿。老陈放下碟子说,你们先吃着,厨房还有菜要搞。古修泉举起杯子说,大师,陶总,一起喝一杯,为了这螃蟹。喝完酒,陶铮语伸手拿螃蟹,古修泉咦了一声,陶总怎么也吃我这破螃蟹了?陶铮语剥开蟹壳,对姚林风说,林风,你怎么看上这种男人,小气得成什么样子了,我说了两句话,记仇记到现在。姚林风倒了杯酒,举到陶铮语面前说,陶总,这就是你不对了,我们修泉哪儿小气了,得了筐螃蟹,首先想到的是你,我他都没说。古修泉搂住姚林风的腰,在她屁股上拍了拍说,还是自己的人好啊,疼人。陶铮语指着古修泉的手说,你把手放好。姚林风笑了起来说,哟,陶总这是怎么了,羡慕?要不要我打电话叫小柳上来。陶铮语喝完酒说,鬼扯。顾惜持见状说,你们几个见面就斗嘴,还要不要喝酒了?姚林风说,大师,他们俩是相爱相杀,我顶多算是个帮腔的。

r

把一坛黄酒喝完,古修泉想去车上拿酒,顾惜持说,好了,别喝了,一会儿你们还得回去,喝杯茶去。茶喝了两道,顾惜持想起什么一样说,我给你们写幅字吧,小陶前段时间送了我几支笔,笔是好笔,落在我手上糟蹋了。陶铮语说,大师谦虚了。顾惜持走到书案前,铺好纸,姚林风拿镇纸压好,三人围在书案旁,看着顾惜持。顾惜持舔了点墨,问陶铮语,小陶,你想写什么?陶铮语说,大师随意,写什么我都是喜欢的。顾惜持想了想,提笔写了“放下是福”。字写完,古修泉竖起大拇指说,好字,好字。顾惜持放下笔说,小陶,你听过一个故事吧?陶铮语问,什么故事?顾惜持说,两个和尚过河,恰好有一妇人在旁,老和尚把妇人背过河。小和尚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出家人触碰女子,是不是犯了色戒?他纠结了半天,还是和老和尚讲了,老和尚说,你看,我早已放下了,你却还没有放下。大概是这个意思,具体我不太记得了。顾惜持说完,古修泉坏笑着对陶铮语说,陶总,大师这是语重心长啊,你要放下。陶铮语拿起字,挪到一边说,大师,我懂了。又把纸铺上,古修泉说,这次该写我的了。顾惜持说,你想要什么字?古修泉说,大师方便的话,帮我写个“厚德载物”,我要裱起来挂办公室里。古修泉说完,陶铮语笑了,你怎么不写“上善若水”呢?古修泉说,陶总,你什么意思嘛?陶铮语说,烂了大街了,没想到古总还喜欢这两句。古修泉说,陶总,这你就不懂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做广告,我不怕烂大街,就怕连巷子都出不了。我做广告不是做给我自己看,我喜欢不喜欢不重要,客户喜欢,受众喜欢就好了。陶铮语说,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还当真了。古修泉说,原则的事情不能不认真。顾惜持拿起笔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争了,让我想想。稍加思索,顾惜持写了“且减肥去”。看到字,陶铮语笑出声来。古修泉胖,圆滚滚的,陶铮语没想到顾惜持会写这四个字。古修泉看着四个字,眉头蹙成一团,又松弛开来说,大师有深意。顾惜持说,哪有什么深意,随手写去。古修泉说,大师谦虚了,我古修泉虽然是个生意人,书还是读过几句。大师这句话乃是从赵州禅师“吃茶去”演化而来,大师这是在点化我啊。顾惜持说,你说说看。古修泉说,世人多说“且吃茶去”,大师却要我“且减肥去”,这是要我内外兼修,做减法,取其核要。古修泉说完,陶铮语说,古总果然是有文化的人,佩服佩服。给陶铮语、古修泉写完,顾惜持想去喝茶,姚林风铺了纸说,大师,你可不能偏心,给他俩都写了,我也要。顾惜持说,你和修泉有一幅可以了。姚林风说,那可不行,他胖是他的事,我可不胖。说罢,扭了下腰,大师,你看我这身材,还要减肥么?顾惜持说,那倒不必。走到案前,顾惜持说,我给你写个“如花似玉”吧。姚林风哈哈笑了起来,大师真是越来越幽默了,你怎么不写“美若天仙”呢?顾惜持说,你要写也可以。姚林风说,大师说笑了,我真心想请大师一幅字,也沾点仙气。顾惜持提笔沉思片刻,写了个“红”字,收起笔问,你们猜,接下来写什么?陶铮语说,这几个人就我没文化,别问我。古修泉说,该不是红袖添香吧?大师笑而不语。姚林风说,大师,我猜到了。顾惜持问,你猜到什么了?姚林风说,大师大概是想写“红颜祸水”吧。古修泉脸色一变。顾惜持笑着对古修泉说,没想到小姚很会开玩笑,有趣有趣。姚林风说,这句话也不是我说的,从古到今不都这么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你们男人的黑锅,都让我们女人给背了。顾惜持说,不逗你们了。说完,又加了个“肥”字。陶铮语说,见到“肥”字,我知道了,原来是李清照的“红肥绿瘦”。林风,大师这是在夸你啊。姚林风说,怎么讲,我怎么没看出来?陶铮语说,林风,“林”字,林不是绿的么?大师在夸你身材好。姚林风笑笑说,大师这也藏得太深了。顾惜持也笑了说,你这算不算过度解读?说罢,添上“绿瘦”二字。写完,四个人欢欢喜喜坐下,又喝了泡茶。等墨干了,顾惜持盖上章,一一收起。

r

从望水斋出来,陶铮语和古修泉站在门外抽了根烟。夜风阵阵,又喝过茶,酒也不多。姚林风斜挎着古修泉的胳膊,吹着古修泉吐出的烟雾。陶铮语说,古总,宣传的事就拜托你聊聊。古修泉说,放心,陶总交代的事情,小弟哪件没有办好?陶铮语说,不是不放心,事关重大,和以前不太一样,以前做营销还算有理有据,这个项目几乎是无中生有,怎么生出来,怎么合理,都得小心。古修泉说,这个我懂,能做的我会尽力。抽完烟,把烟头掐灭,古修泉问,陶总,你真打算把那棵树运过来?陶铮语说,有问题吗?古修泉说,我是觉得太周折了,风险也大,树倒真是棵好树。陶铮语说,我就问你,做卖点行不行?古修泉说,吸引眼球肯定没问题,铁城人好热闹,也没什么见识。前段时间不是有个蝴蝶展吗,我去了下,人山人海,那几只蝴蝶,见不得人。陶铮语说,那就好。古修泉说,做文化爆点这块儿我来,你放心。陶铮语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古修泉说,我们还是要做个预案。陶铮语说,什么预案?古修泉说,陶总,你真不担心树死了吗?这么长途折腾,而且,伤筋动骨的。陶铮语抽了口烟说,说实话,有点担心。古修泉说,这就对了,所以要有个预案。陶铮语说,你有什么想法?古修泉说,想法倒是真有一个,不过我现在不能说,说了不吉利。陶铮语说,我们两兄弟还有什么介意的。古修泉说,还是不说了,万一真有什么事,我们再商量,我先藏心里。陶铮语说,你这就不厚道了。古修泉说,不是我不厚道,鲁迅不是讲过一个故事吗?人家孩子满月,你跑去说句,哎哟,这孩子以后要死。人都要死,说的也是大实话,可讨人嫌。陶铮语说,你给个提示。古修泉说,不给。说完,对姚林风说,我们回吧。陶铮语急了说,古总,你别这样。古修泉说,这么晚了,你就别再耽误我们俩了,好吗?古修泉上了车,姚林风和陶铮语招了招手,也上了车。等他们俩走了,陶铮语也上了车,骂了句,操他妈的古修泉。

r

声势拉得壮大,陶铮语开车上班特意兜了圈子,满大街“寻找铁城风水最好的楼盘”广告,一张一张排开去。除开街上,网络上的房产频道和视频节目也展开了讨论。话题从风水讲起,有过渡有转折,起承转合做得极有分寸。顾惜持的评委班子组好了,除开顾惜持本人,他还请了香港、台湾和马来西亚的风水大师,头衔都极大,动辄全球风水师联合会会长、世界华人风水研究会会长之类的。陶铮语对古修泉和顾惜持放心,这两个人做事的风格他知道,不做尽做绝他们不会罢休的。他担心的是小高,怕小高那边有个什么闪失。从小高家回来,陶铮语盯得紧,小高的状态似乎有点游离,和他说起也是若即若离的样子。到了办公室,陶铮语叫小高进来。等小高坐下,陶铮语说,小高,你看到街上的广告没?小高说,看到了。陶铮语说,宣传一旦全面铺开,意味着费用已经投入了,评选结果应该说尽在掌握之中,这一仗我们只能赢不能输,没有退路。小高说,陶总,我明白的,我安排好了。陶铮语说,神树的事情进展到哪步了?我们不能等了。小高说,陶总,不瞒你说,神树谈下来了,就等签合同。陶铮语说,谈下来了赶紧签,别等,动作要快。小高说,费用要您确认一下,有点高。陶铮语说,怎么,不够?小高说,够,够了。陶铮语问,多少?小高说,五十万。陶铮语愣了下说,五十万,这么准?小高说,你说过的,五十万的预算。陶铮语明白了,他对小高说,你马上回去签合同,我让工程部联系请神树的事情,别的你别管了。等小高出了办公室,陶铮语点了根烟,五十万,合同数,这意味着小高一分钱没拿,他把预算里所有的钱全用上了。他想起了小高站在神树下的神情,他能够做到的可能也就这些了。他有点心疼小高。

r 层灰。

r 转转。

r

天刚麻麻亮,村长进来了,陶铮语和古修泉才起床。见到村长,陶铮语打了个招呼,村长这么早?村长说,不早了,都忙了半天。小高父母早起了,换了干净衣服,高父挂了胡子。陶铮语问,村长,仪式什么时候开始?村长说,等东西摆好,十点。陶铮语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村长说,等仪式开始了,你听我安排,这会儿没什么事。中午安排了酒席,村里人想请陶总喝个酒,交代我来请你。陶铮语说,村长客气了,我一定到。村长走了,小高跟着出门。陶铮语和古修泉在屋里坐不住了,他们走到门口,远处神树下面聚集了一堆人,红红绿绿的,摆满了桌子板凳。古修泉笑了笑说,大阵仗。陶铮语说,我觉得我也是作了孽了。古修泉说,这个酒不好喝,陶总保重。陶铮语说,再不好喝也得喝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两人在门口闲聊了一会儿,村里有人过来说,陶总,村长请你过去。

r

走到神树下面,陶铮语看到神树上挂满了红色的小灯笼和红包,还有黄色神符。树下摆了六七张桌子,桌子上摆着碗筷。靠近神龛的地方架起了土灶,边上是案台,鸡鸡鸭鸭堆了一堆,各式的青菜。神树下面一张长宽的香案,两侧点了粗长的香烛。和土灶对应的另一侧,条凳上坐着五六个老人,手里拿着锣鼓唢呐等响器。神树身上缠着金黄的绸布,围着树干一直缠到分枝处。古修泉拿着手机拍照,他对陶铮语说,陶总,和神树合个影吧。陶铮语摆摆手说,算了,我不敢。等准备妥当,村长对陶铮语说,陶总,可以开始了吧?陶铮语说,村长,按你们的规矩来,我是来请神树的。村长说,那好。说罢,走到响器班子边上说了几句。唢呐响起来,人群静了,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只听见锣鼓唢呐声,还有两位老人在唱,唱的什么陶铮语听不明白。吹吹唱唱了十来分钟,停了下来,人又各自忙着。稍后,密集紧促的鼓点响起,唢呐跟着响起来。村人扭头向村口望去,陶铮语跟着站起来扭头看,四个头缠红头巾的年轻人抬着什么东西从村里走过来。走近了,陶铮语看清,他们抬着一头猪。小高拉了下陶铮语的衣角说,陶总,一会儿该你上场了,村长说什么你照做,能不说什么都不说。陶铮语说,我?小高说,大祭,这阵势我也没见过。陶铮语说,怎么讲?小高指着抬猪的四个年轻人说,你看到他们缠着的头巾没?陶铮语说,看到了。小高说,按我们这边的风俗,只有高祖辈的过世,后辈才缠红头巾。陶铮语心里咯噔一下问,什么意思?小高咬了咬嘴唇说,村长这不是送行,这是给神树送葬啊。四个年轻人慢慢走近,到了香案台前,响器声静了。四个人把猪摆上香案。村长朝陶铮语招了招手,陶铮语赶紧过去。村长拿过一把香递给陶铮语,陶铮语接过。边上的老人唱了起来,悲怆的人声,孤绝入云。陶铮语突然想到了铁城老人过世时,道士的唱腔。村长点上香,插上,跪下。陶铮语学村长的样子点香,插上,在村长边上跪下。等老人唱完,村长扶着陶铮语起来,走到香案前。跪着的村人都起来了,看着村长和陶铮语。边上有人递给村长一把尺余长的砍刀,村长拿刀,在猪脖子上割了一刀,递给陶铮语。陶铮语跟着在猪脖子上割了一刀,割完,把刀递给村长。村长举刀,一刀一刀砍下去,把猪头砍下来。村长砍一刀,陶铮语身上抖一下。砍下猪头,村长把刀递给村人,村人递给村长一个托盘,村长将猪头放进托盘,端到神龛前摆上。烧烛、点香、磕头。又是一阵响器。祭拜完,村长将猪头摆在香案上,村人递给村长一条黄绸布。村长将猪头慢慢包好,对陶铮语说,陶总,这个猪头你带着,等神树到了铁城,你替我们祭上。说完,将猪头端起来,递给陶铮语,唢呐响起。陶铮语接过猪头,村人“哗”的一声全跪在地上,哭声震天。陶铮语抱着猪头,连忙跪下,对着村人磕了个头。

r

拜祭仪式搞完,分了猪肉,妇女忙碌起来,男人坐在桌子边上抽烟,聊天。陶铮语和村长、古修泉,还有小高坐在一桌。鸡鸭上了,鱼肉上了,酒摆了一碗。村长说,陶总,我敬你。陶铮语和村长碰了碰碗,一饮而尽。又有别桌的村人来敬酒,陶铮语喝了一碗又一碗。古修泉站起来说,陶总喝多了,我替他喝,我替他喝。陶铮语说,我没事,什么时候要你替我喝酒了。他把古修泉压下来,站起来说,我喝,今天就算喝死在这儿我也认了。酒喝到下午,陶铮语看看太阳,紫黑色,神树上白鹤飞起,树上的灯笼和红包彩虹般飞升。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神树边上,把酒碗贴到神树身上说,我有罪啊,我有罪,我把十八个人送到刑场,他们都死了。陶铮语喝完酒,抱着神树大哭起来。古修泉给陶铮语递了根烟。陶铮语一巴掌打开说,我有罪啊,我满手的血,我有罪啊。他的脸贴在神树上,双手抱着树干,像是抱着一个巨大的慰藉。天一下子黑了下来,陶铮语什么都看不见了。

r

等陶铮语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古修泉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陶铮语揉了揉太阳穴说,这他妈是哪儿?古修泉笑了起来说,醒了?陶总昨天酒疯发得可以啊。陶铮语说,我怎么了?古修泉说,其实也没什么,挺好。陶铮语说,你赶紧告诉我,我干什么了?古修泉说,你哭了。陶铮语说,这个我记得,还有呢?古修泉说,喝完酒,你非要走,谁拦都拦不住。陶铮语说,是吗?古修泉说,当然是了,不然我们怎么会在这儿。陶铮语说,那真是醉了。古修泉说,不过,陶总,我很佩服你。陶铮语说,古总,这不合适了吧,我喝成那个傻×样,你想笑就直说。古修泉说,真不是,确实佩服。喝成那个样子,脑子还清醒,佩服。陶铮语说,古总,你能不能好好说,别老在那儿绕弯子。古修泉说,好,好,我说。昨天你不是喝多了嘛,抱着神树哭了半个小时,哭得那个撕心裂肺。哭完了,小高要扶你回去睡觉,你不肯,非要走,说要到市里来。临走,还交代小高,说小高不能走,要好好把神树请回去。这也就罢了。工程部给你电话,问什么时候过来,说都准备好了。你说,等你走了再说。陪你到市里,一路上你就和我来回说几句话,说请神树回去你看不得,要是留在现场,你怕你会放弃。陶铮语说,真的假的?古修泉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所以才佩服,喝成那个样子,还有理智,还知道工作是工作。陶铮语说,那是真傻×了。

r

陶铮语抱着一个猪头回了铁城。路上,小高打电话问陶铮语,陶总,车开不进去,怎么办?陶铮语说,开山劈路,不惜代价。回到铁城,陶铮语缓过劲儿来了,身上有了力气,在路边吃了一碗米粉,陶铮语回家了。到家下午两点多,陶慧玲上班还没有回来,他给陶慧玲发了个信息,告诉她,他回来了。洗完澡,陶铮语睡了,这几天,喝酒喝得太厉害,睡得少,人处于紧张状态。回到家里,他整个人松弛下来。临睡前,陶铮语看了看手机,小高发了图片过来,全村人在修路,山体被挖开,用石头高高低低铺了,离神树很近了,不到一百米,按这个进度,明天车可以进去了。陶铮语躺在床上,似乎一闭上眼就睡着了。等他醒过来,陶慧玲下班了,他从床上起来,走到客厅,陶慧玲买了菜。见陶铮语醒了,陶慧玲说,醒了。陶铮语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我。陶慧玲一边洗菜一边说,见你睡得死,多睡会儿,想着做好饭叫你。陶慧玲买了鱼、牛肉,正在洗嫩白的娃娃菜。陶铮语问,有什么要帮忙的?陶慧玲说,你出去看会儿电视,很快好了,本来想煲汤的,来不及。陶铮语说,两个人不用那么麻烦,随便吃点好了。到客厅沙发坐下,陶铮语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又关上。没什么好看的,他不看电视剧,没那个时间,也不喜欢娱乐节目,法制频道播的纠缠不休的离婚案,陶铮语没什么兴趣。他去阳台坐了一会儿,远处青山如黛,当时买这个房子,主要冲着山景去的,还有不远处的水库。因为有山景水景,朝向又好,比背面的房子每平米贵出好几百块。他原来的想法是有空看看山水,多花点钱也值得。真住进来,他发现他很少有空看山水,即使有空,也很少坐在阳台看山水,多半扫一眼。这么算下来,看这点山水比看电影贵。陶慧玲做好饭菜,端上桌,喊陶铮语吃饭。她坐下来给陶铮语夹了块鱼腩说,你吓我一跳。陶铮语说,怎么了?陶慧玲说,一打开冰箱,看见个大猪头,要是你会不会吓一跳?陶铮语说,也是挺吓人的。陶慧玲说,你怎么想到要买个猪头?陶铮语说,不是买的,别人送的。他把事情说了一遍。陶慧玲说,你就真给带回来了?陶铮语说,必须带回来,答应人家的事。陶慧玲说,放冰箱不行,急冻放不下,放上面时间长了会坏。陶铮语说,吃完饭我拿门口超市,看能不能让人家帮忙放冰柜里去。

r

等小高回了铁城,跟着小高一起回来的还有神树。小高灰头土脸,衣服皱巴巴的沾满泥土。车开进楼盘,陶铮语站路口等着。载着神树的车刚停稳,吊车跟着进来了。神树安家的位置早选好了,楼盘中央广场,一进小区,最显眼的位置。广场本来挺大,几百人稀稀松松放下。挖坑时,陶铮语现场画的圈儿,圈很大,半个篮球场的地盘,他不想委屈了神树。几十号人,忙碌了五六个小时,好不容易把神树安顿好。陶铮语站在门口一看,原本显大空阔的广场小了,神树像是种在大花盆里。他走到树下,神树枝叶断残了不少,不够精神,台风打过一样。都没有关系,无论如何,神树请回来了,接下来的文章好做了。离开盘还有一个多月,还有时间把神树料理得漂漂亮亮的。小高看着神树,眼神迷离,他对陶铮语说,陶总,我们真把神树请回来了?陶铮语拍拍小高肩膀说,请回来了,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小高说,累了。陶铮语说,你回去好好休息,放你两天假。小高摇摇头说,不用,也还好。神树周围撑着铁架子,树太大了,架子也大,牢房一样把神树关了起来。陶铮语对保安队长交代,安排两个人,二十四小时看着神树,千万不能出什么问题。人都散了,陶铮语坐在树下抽了根烟。他手机里存着小高发过来的视频,神树吊起来时,像山塌了一样,摇摇晃晃,根部的土窸窣掉在地上。装车启动时,鞭炮轰得天响,桃花雨飘荡不散,烟雾中神树缓缓启程。小高还拍了神树起身后留下的坑,黑黝黝的。陶铮语问,怎么回事,树根还在动?小高说,陶总,那不是树根,蛇。七八条土褐色的蛇从洞里钻出来,扭缠在一起互相撕咬,树一样立起来,又倒下。一群鸟儿跟着神树盘旋,跟了三四公里,无望地散去。鸟声急促,时不时箭一样射下来,射到神树身上,又慌慌张张地弹到天空。

r

第二天一早,陶铮语到楼下超市拿了猪头。猪头冻了两天,硬邦邦一坨冰疙瘩。陶铮语提着猪头,一股冷气飕飕扑过来。他开车去市场买了香烛,又买了瓶茅台,三个小酒杯。买好东西,陶铮语开车到公司楼下给小高打了个电话说,小高,你下来,我在门口。等小高上了车,陶铮语对小高说,神树请来了,我们先去拜祭一下,不凑人多的热闹。到了楼盘门口,陶铮语把香烛、酒,还有猪头拎下来。猪头开始解冻了,一滴滴往下滴水。陶铮语和小高走到树下,摆好东西,看着猪头,猪头湿淋淋的。陶铮语把猪头拎到太阳底,又回到树荫下。他和小高两人并排坐着,看着十米开外的猪头,猪头又肥又大,村里养了两年的大肥猪,杀了炼油吃肉吃上一年。猪耳朵软了,猪脸软了,猪脖子软了,放得稳稳当当的猪头歪倒下来。陶铮语走过去,捏了捏猪头,软了,外层解冻了,还是满头的水。他把猪头摆正,放好。晒了三个多钟的太阳,猪头晒干了。陶铮语摸了摸猪头,有了点温热,干干净净的,不见水。他把猪头供上,点上香烛,倒满酒。茅台的酒香飘开来,要让人醉了。先让小高进香烧纸,后是陶铮语。拜祭完,陶铮语收起酒,递给小高说,祭神树的酒,你带回去喝。他看着猪头,想着该把猪头怎么办。放了这么多天,拿回家那会儿略有了点味道,冻过之后,怕是不能吃了,再说,他不爱吃猪头。小高拎起猪头,拿到一边说,埋了吧。他去物业拿了铲子,在神树边上挖了个坑,土还是新土,并不严实。挖好坑,小高把猪头放进去,覆上土。有鸟儿飞过来,落在神树上,不想走的样子。树上挂着的灯笼、红包、神符摘了下来,树上一无所有。陶铮语围着神树走了一圈,主干上有点擦伤的痕迹,问题不大,伤皮不动骨。枝干出于运输的需要,锯了部分,压折了些,大体完好。要重新挂上灯笼、红包、神符,该包的地方用黄绸包起来,神树还是棵漂亮的神树。鸟儿都来了,这些都是吉兆。

r

评选正在进行之中,一切尽在掌握。顾惜持组织的评委班子和古修泉的宣传班子配合默契,都是多年的朋友,一个眼神,一个暗示,彼此都能明白,何况还是此前交流过的事情。原本默默无闻的小盘“福寿云台”已成城中热门,到处都听人说这个盘风水好,只要住进去,想升官的升官,想发财的发财,至于求子,那更是小事一桩。古修泉趁机放出风去,说楼盘耗费巨资从福建请了千年风水神树,想想看,千年的风水尽在一脉,这神树一进来,那是多大的福分。还没开盘,来看神树的人络绎不绝,看过的都感叹,这么大的树,从没见过。网络上神树的图片流传开来,和图片一起流传的还有关于神树的故事。陶铮语看过故事后,给古修泉打了个电话说,古总,故事编得太好了,我都信了。古修泉说,那就对了。陶铮语等着最后一击,打完最后一拳,该开盘了。戏做了这么久,临近高潮,得把它射出来,不然就痿了。陶铮语给公司打了报告,拿了五套八五折,其中一套他要留给小高。

r

 

卷一:陶铮语移山图

卷三:柳侍衣簪花图

卷四:顾惜持行旅图

附录:铁城纪事

卷二:古修泉夜宴图

第一章 遭遇窘境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