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女报·时尚

编辑_杨小果 文_金箍棒 设计_萧萧

付雪已经在这间公司做了5年。经理老段年近五十，太太是公司联合创始人，能力强手腕狠，夫妻店开得稳稳当当，每年上千万的纯利，付雪也如鱼得水地从小文员做到了HR总监。与老段的粗暴而又敏感相比，付雪更喜欢老板娘内敛的精明。

“老板娘是我的偶像”，付雪逢人便说。老板一家的幸福生活，成了付雪未来人生规划的模板。2013年初，老板忽然离婚了。据说这对夫妻已经闹了小半年，却谁也没看出来。老板包了二奶，原以为相安无事，未料二奶却以肚子里的孩子要挟他离婚，他当然打死也不离，但这事闹到老板娘那儿，就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了。

太太将公司股份以五倍的价差卖给老段，老段只能甘吃哑巴亏，一方面觉得亏欠前妻，愿意以经济补偿，另外一方面，他也害怕前妻，这个精明的女人随时可以搞得公司鸡犬不宁，自己身败名裂。如果说这些只是一个成功男人离婚应付的代价，让老段撕心裂肺的是，离婚不到一个月，他与二奶还没选好办酒席的地点，前妻就风风光光嫁了一个比她年轻6岁的外企精英，开始事业与爱情的第二春。

这场婚变，老段的三观被打碎，一地狼藉。一次公司几个高层吃饭，老段酒后痛哭流涕地说，以前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物，现在觉得我他妈就是个动物，被两个娘们左摆一刀右摆一刀。有段时间，老段疑神疑鬼，甚至怀疑二奶与前妻一起算计他，让付雪帮他找了私家侦探，侦察了三个月，也没查出什么，又转头去查前妻是否在离婚之前出轨，当私家侦探告诉老段，她前妻的现任，是她的铁杆粉丝，仰慕已久无处下手，得知她离婚，第一时间999朵玫瑰轰炸，终于抱得美人归时，老段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个人的痛苦，在他人看来，不过是谈资或者教材。

这场几乎让老段爬不起来的婚变，慢慢在公司里流传开来，虽然也有人持同情态度，更多的人却将其视为家庭反面教材，女员工回去教育老公，男员工噤若寒蝉，据付雪所知，至少有两个中高层领导，悄悄“辞退”二奶，回归家庭。

老段的粗暴敏感在离婚后变本加厉，并且增加了一个坏毛病：多疑，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产生了幻听，在鸦雀无声的会议期间，他会忽然抬高声音，说你们不要在下面开小会，有什么意见当面提，大家从笔记本中抬起头，面面相觑，个个见到鬼的神情。

很虔诚

这样的状态大约持续了三个月。之后的一周，老段神秘地消失了。“我要去趟台湾。”他对副总张彬说，张彬安静地等待下文，老段却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让他们订票。

张彬与付雪一起送别老段，以为他会在车上解释一下此行目的，老段却只字未提，大家闷了一路，分别时，老段终于说了一句管好公司。

一周后，老段神秘地回来，没有让公司接机。老段来上班那天，戴了一顶米色的呢帽，穿休闲装，像去打高尔夫球，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的，是一位中年女性，气质优雅，目光如炬，莲藕般的手腕上，绕了不同品种的十几圈珠子。“著名心理学家李老师”，老段这样介绍中年女性。

“把手里的活儿放放，这段时间，你专职陪同李老师。”老段对付雪说。晚上，老段回家陪即将临产的太太，付雪问李老师想吃什么，李老师说我不饿。她在宾馆的写字桌上铺了一块暗红色的金丝绒布，又从行李箱里拿出香炉、手工香。如果说一个人的行动迟缓程度与虔诚程度成正比，付雪觉得李老师就是把那香炉与香，当成了上帝或菩萨。

“我要沐浴更衣，请你回避一下。”摆弄完焚香所用的东西，李老师打开房门，对付雪说。

付雪站在走廊，平复了一下郁闷的心情，决定去给李老师打包饭菜。一份雪菜小黄鱼，一份青菜，一份豆腐，付雪自己慢吞吞地吃完，又磨蹭了好一会儿，琢磨着李老师的香快烧完了，才拎着东西上楼。李老师担心饭菜味道污染了房间里的香气，拉着付雪去一楼大堂吃饭，直到所有的菜碗都空了，她还意犹未尽。

“你是一个很谨慎的人，瞧，你打包的时候，每一层塑料袋都系了蝴蝶结。”李老师胸有成竹地盯着付雪，付雪努力点点头，装出崇拜的表情，没有说这些蝴蝶结是饭店小妹系的。

请打开

速被各种心理学与灵修书籍填满，每个月，公司都请李老师做一次为期三天到一周的培训。第一次培训的内容是“打开自己”，培训的最后一个项目为拥抱，全体员工排成两队，走马灯似的在大会议室里不断变换拥抱对象，李老师则在讲台上，念诵心灵老母鸡汤。付雪有轻微洁癖，嗅觉及其灵敏，每个拥抱对象身上都带着不同的体味，仅有极少数是令人愉快的。

课程结束，付雪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简直像垃圾堆了。她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洗澡，在电梯里碰到老段与李老师。“小雪，你没有打开自己。”李老师如炬的目光盯牢她。“也许这个方法不太适合我。”付雪仔细掂量，寻找合适的词语。“如果你不能打开自己，就无法诚实地面对自己。”真正的大师是不管别人说什么的，他们只活在自己的体系里。“好，下次我努力。”付雪像盼望爱情一样，盼来了电梯停在一楼，她微笑着与他们告别，忽然觉得这份工作好累。

“请注意你的能量”、“你没有打开自己”、“你的灵性成长不够”、“用心理学知识谈每一笔生意”、“给客户带去正能量”，在大学学了7年人力资源，又在职场跌打滚爬了7年的付雪，忽然不知道怎么做HR总监了。她的“字典”被要求升级，如果不能用心灵与员工交流，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错的。

管理一个公司的难道不是制度，而是心灵？付雪迷惑极了。

老段说付雪修行不够，没有慧根。“我以为你是最先上路的，女人嘛，比男人早进化500年，结果人家张彬比你强多了。”付雪不明白老段的痛心疾首从何而来，她工作努力，对得起自己的薪水，对于李老师巨额的培训支出提过不下三次建议，作为下属，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遭报应

最恐怖的一堂课名为“用心沟通”。员工们两人一组，付雪的搭档是张彬，在李老师传销似的洗脑下，张彬开始说话了。“刚来公司的时候，我很嫉妒你，觉得老板娘喜欢你，所以曾经在老板面前说过你的坏话……经过修行，我觉得当时自己一定恶魔缠身了……”鸡皮疙瘩从付雪的肱二头肌迅速向手部蔓延，有小人才是办公室，有嫉妒这种情感的才是人，她很想这样对张彬说，却担心他觉得自己此刻正是恶魔缠身。轮到付雪，她吭哧半天，才说了一句，我倒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最后一个环节，四目对视，彼此想着对方的好，自己的恶，进行更深层次的反思。“想哭就哭吧，眼泪会帮你更快地向过去告别。”李老师的话像咒语，付雪眼见着泪水从无形的水龙头里流出，漫过了张彬的眼眸，开闸似的流出来。许多人都哭了，一时间，大会议里鬼哭狼嚎一片。付雪偷眼瞄向李老师，发现她如炬的目光正看着自己，她定了定神，迎着她的目光望去，直到她收回视线为止。

“段总，我认为目前的状态，不利于公司成为一个健康的现代化企业。”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付雪决定再找老段谈一次。

“为什么你的负能量总是那么足？别人都看到了自己向好的一面，只有你，总跟我说这不好那不好。”老段不耐烦地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三本厚厚的书，书名无非与认识你自己、遇见最好的自己、每天一点正能量有关，付雪强忍愤怒，低声说了句，这里的企业文化不适合我，我想辞职。“看完这些书再说。”老段向她挥挥手，挤出一丝笑容，以显示自己的宽容与慈爱。

之后，每逢付雪要辞职，老段就找一堆书给她，让她看完书再说。第五次，付雪立志要把职给辞了。“再待下去，我要得抑郁症了。”这句话果然激怒了老段，作为一个以治愈员工心理疾病为己任的老总，这句话是对他最严重的侮辱。他怒气冲冲地在付雪的辞职报告上签了字，“你会遭报应的，祝你永远找不到男朋友。”他说。恶狠狠的，仿佛她是分走他一大笔钱的前妻。

付雪接过辞职报告，云淡风轻地笑了。老段的失态，仅仅证明了她的正确，这个公司每间办公室里升腾的所谓正能量，不过使它们更像一个大卫生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