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精湛的技术要靠自己领悟
王有亮是北京南城人,上世纪80年代初期,北京第一次招职高生,国家文物局跟鼓楼中学和205中合作,开了一个文物班。王有亮报了名。一个班,70多名学生,来讲课的都是大家——罗哲文、杜廼松轮番上阵。
学习3年毕业后,王有亮被分配到故宫博物院,师从著名青铜器修复大师赵振茂。师父15岁学徒,是“古铜张”的第三代传人。1952年,故宫老院长吴仲超从全国选拔青铜器修复高手,亲自把赵振茂请来,绝对算得上故宫里搞文物修复的第一批元老。
当时60多岁的赵振茂给王有亮立规矩:上班不能说话,不能闲聊天,给你个复制品,整整一上午你坐那儿打磨,再想说话也得憋着。“一出声就挨训”。不过教手艺的时候,赵师父不藏私,倾囊相授。
当时正赶上英国博物馆要复制一批青铜器,全部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复制,一共360多件。大师兄带着王有亮等一拨儿小师弟们做铸造、打磨,二师兄也帮衬着。磨到什么份儿上算行?师父给了标准:表面跟剥了皮的熟鸡蛋一样。“古代器物制作的时候就是这个规矩”。一干就是3年,浑身的躁气都化了,王有亮算是正式入了门。
在青铜修复这个行当里,做旧调色这个步骤很难,就完全凭感觉。比如说一件器物,你看它是绿锈,它绝对不是纯绿。里边多少是有黄的,有红的,有各种颜色,就跟画油画似的。这当中师傅教也教不来。“他说,你这个色不对,里边欠点红,露着底儿呐。”拒收,王有亮就得拿回去重新琢磨,有时候甚至得把已经补好做好的锈色全部用药水洗掉了重新做。
干他们这行儿有规矩,灯下不做色。“阴天也不行,就得是自然光。也没听说过用秤约约颜料克数的,都是凭手感。”直到现在,偶尔碰到独特的颜色,王有亮也得琢磨。浸润铜锈味的工作
多年来,王有亮一直能原封不动地背师父的话:“严密的焊缝不能超过3毫米。到现在,我也是这样要求我的徒弟。”
翻开他的掌心,手纹淡得看不出来。这是常年打磨青铜器的后果。王有亮说:“最难受的是过滤铜锈的时候。漫天的铜末子飞到身上。夏天一出汗,别说手了,鼻子、脸,浑身都是绿的。”“铜锈的味儿闻多了,鼻子、嗓子、眼睛都疼得难受。”可谁也不会因为这些无法避免的职业伤害而放弃。
王有亮介绍说,故宫收藏青铜器16000多件,是中国青铜器藏品最多的博物馆之一。传统青铜器的修复和复制技术,其实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宋代、元代仿制古代青铜器成为风尚,北京是皇宫所在地。清代,清宫内务府造办处内有专门机构负责征召各地能工巧匠仿制、修复青铜器,其技术不断完善,日趋成熟,形成了一套工艺规范的传统手工技艺。
有一个故宫从湖南收的青铜卣,是个提梁卣,整物是30厘米见方,但却碎得都是跟蚕豆那么大。王有亮修复花了将近一年时间。这件重器才得以起死回生。后来才知道这种花纹的提梁卣,全国可能也就一两件。每一次,修复师需要付出的汗水丝毫不比铸造一件少。累得腰酸背痛,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功劳。值不值?“值。心里特兴奋、特有成就感。”
国宝背后的无名英雄
王有亮修复的器物很多,最出名的应该是春秋时期的“莲鹤方壶”,它是国家一级甲等文物,无价之宝,也是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重器之一。莲鹤方壶器型硕大,高1.3米,总重量达64千克,装饰华美,壶身装饰为虎足龙耳,壶盖上是盛开的莲花,双层镂空,莲花正中一只仙鹤伫立,舒展双翼,展翅欲飞。造型优美,花纹流畅,制作工艺精湛,挣脱了商周以来青铜器庄严肃穆的风格,极富姿态的动势和力感。
但送来的时候,方壶的器腹裂开不规则形状的大口子,耳朵也掉了一个。焊接耳朵、补配腹部参差不齐的口子,再往上做旧,王有亮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救活了这件稀世珍宝。“两千多年以前,先师们就在铸造、雕塑、工艺造型等方面达到如此高超的水平。我可是怀着崇敬的心情修复的。”
虽然莲鹤方壶如此珍贵有名,王有亮作为标准的“幕后人员”,却并不为众人熟知。“我师父以前跟别人聊天,几乎从不提及自己是做什么的。马踏飞燕那么有名,他从来不到处说。”马踏飞燕、莲鹤方壶,出现在中学历史课本上的这两件青铜器,代表着中国古代青铜器制作的精湛技艺。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两件无价之宝,都是赵振茂师徒修复的。
著名文物“马踏飞燕”送修时铜奔马黯淡无光,仅颈部就有7个1平方厘米的孔洞,马鬃缺失,马腿和马尾也断了。赵振茂沿着断茬给焊上了马腿,但是马立不起来。他琢磨为什么会站不起来呢?突然发现过去铸造时里面有矾土,碎了以后矾土流失,腿就空了,空了以后重心不对。往里面填了钒土,焊完就能立住了。
赵师傅还依据秦汉时期对战马质量要求颇高的历史记载,力求恢复其原貌。这件文物经其精心修复后,没有一点修复的痕迹,更不失当年的风韵。当时在英国、法国、意大利、日本等国家展出期间,观众如潮,叹赏不已。从此,这件国宝名扬世界。
如今,尽管王有亮的青铜器修复技艺已至炉火纯青,但挽救国宝的经历,他和师父一样从不向人提起,即使向徒弟们讲起也是从技术角度。“我觉得师父教给我的,不单是技术,还有他的敬业精神和做人品格。”
王有亮说:“自己完成一个器物的修复,心里挺美的,但要说最满意的,真没有。你自己修复的,手艺再好,你还是觉得缝隙补的不够完美,总觉得有缺憾。”有时候他对自己修复的器物不满意,皱着眉头琢磨,别的同事过来看见,就说补得挺好啊没看出裂缝啊。王有亮心里这才舒展。
30多年间,王有亮修复过的文物超过300件,不过他遵守了匠人无名无我的传统,国宝上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参观者也不会知道修复者是谁,他们看似没有追求实现自我,但这令许多人终身寻找的命题,早已经由每一次焊接、每一次上色暗中实现。
(责编:孙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