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婚姻与家庭(上)

母亲的旧情


文 | 叶无双



在漫长的人生当中,敦厚老实的父亲早已融入了母亲的血液,成为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心愿

“君寅: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看着窗外老树盘枝,忽然惦念起当年你我在东平村口亲手栽下的那棵树。现在,它应已亭亭如盖,垂丝绦绦了。人生数十载匆匆而过,即将走到尽头时回望半生,我只感激你曾经给予我的一段美好……”

这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信。母亲病逝后的第49天,我独自在家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这封信。它装在一个表面有些掉漆的小木箱里。除了这封信,还有一本纸张发黄的日记、一块月牙形的玉珮。这个刻在母亲心头上的男人,名字叫做邬君寅,也是母亲日记里的W。母亲曾经深爱他,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炙热和执著。他们曾经海誓山盟,那块玉佩是他们的信物。然而,最后她却决绝地离开了他。她没有在日记里写明两个人的分手原因。只是一再重复:这个男人,她永不原谅。

看着母亲熟悉的字迹,我恍惚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廊桥遗梦》之中。一向优雅知性的母亲,原来也曾经为爱痴狂过。他们到底为什么分手?是邬君寅脚踏两只船?还是为了前途移情别恋,抛弃了她?坐在窗棂投射阳光的倒影里,我浮想联翩了一个下午,直到父亲从花市回来。

今年年初,父亲和母亲本来计划去环游世界,可母亲突然被查出患了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好像很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母亲就匆匆地走了。

或许是因为母亲走得太快,我一直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每天都是身和心的紧张对峙。但父亲却很平静地接受了母亲的离去。办完丧礼后,他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打理花花草草上,浇水、施肥、除虫、修枝……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忙得让我难受。

我对父亲的不满越来越大。我不求他为母亲茶饭不思,但至少得哀悼一段时间吧?哪怕在我面前装装样子呢。母亲刚走了49天,他就溜溜达达地逛花市去了,这是怎样的一副冷血心肠?难怪很多人都说,女人死了老公,3年缓不过来;男人死了老婆,连3个月都等不了就马上再婚。我看父亲也等不了3个月。

或许正是因为对父亲隐隐的恨意,让我做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决定:把这封母亲没写完的信交给邬君寅,了却母亲的夙愿。我相信,如果母亲在天有灵,看见我这么做,一定会很开心。

最爱

邬君寅并不难找,他早就是本市的名人,一位热心公益的企业家。他和太太刘清是一对模范夫妻,非常恩爱,两人的故事屡见报端。只是,我从来不知道,这位如雷贯耳的名人居然是我母亲的初恋情人。

我是一个记者,借着采访的名义,顺利地在邬君寅的办公室见到了他。他看起来比电视上稍老一些,高高瘦瘦,穿着一套深灰色的手工定制西装,衬衫雪白,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很有气派。我猜,年轻的时候,他一定很英俊。

办公室只剩我们两个人时,我说明了来意,把母亲的信交给他。他愣了一会儿才接过信。只有几句话的信,他却看了很久。

“你妈妈走的时候,痛苦吗?”他的眼睛潮红。

“她走得很安详,谢谢关心。”我缓缓吐了一口气。

邬君寅放下信,从他的衬衫里慢慢扯出一条红绳,红绳的末端系着一块月牙形的玉珮,与母亲的那块一模一样。“我没想到,她走得这么早!她还这么年轻……”他转过身看着窗外,声音哽咽。

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一位老朋友离去而惆怅,还是因为一个曾经深爱的人离世而哀痛。只是,我的眼泪也汹涌而至。尽管我们之前素昧平生,但是此时此刻,却因为同一个人而落泪。我觉得他异常亲切,就像我的一位长辈。

中午,邬君寅请我吃饭,然后带我去了郊野公园:“以前,我和你妈妈经常来这里,你妈妈很喜欢栀子花。”

站在这里,我能感觉到四周的一切都在默默地消失,这里只有我和他,只有碧绿的镜湖和轻轻摇动的柳枝。我静静地听着他和母亲的点点滴滴,在那个单纯的年代,他们的爱情并不惊天动地,却纯粹而美好。至少,这段恋情在他的记忆里,是美好的。如母亲一样,他并没有说当年两个人分手的原因。说到分手时,他沉默了好久,低声说:“她一定不知道,我这辈子最爱的是她。”

下午分别时,邬君寅说:“小双,无论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叔叔。在我眼里,你和我的孩子一样。”

我说:“谢谢!”我不会找他帮忙。我只是需要有人陪我一起缅怀我的母亲,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我不希望她被人们这么快地遗忘。

他与他

回到家,房子还是静悄悄的。我换了拖鞋走到阳台,看见父亲戴着老花镜,蹲在地上细心地修剪盆栽的叶子,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个人。

我看着父亲蹲在阳台的背影。他穿着灰色毛衣和棕色长裤,矮矮的,胖胖的,头顶的头发已经掉光了,两鬓斑白,和每个上了年纪的居家男人无异,很踏实,也很平庸。与邬君寅的功成名就不同,父亲是一名中学教师,今年年初刚退休。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个疑问:经历过邬君寅那样的男人,母亲真的爱父亲吗?我开始隐隐地同情起他来。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母亲的爱,所以他才这么平静?或许,父亲的冷漠是可以理解的。

“爸!”我喊了一声,父亲如梦初醒,轻轻应了一声。

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声音还是不带太多的感情:“饿了?我去做饭。”

他蹲下来的时间长了,腿有一点儿麻,一拐一拐地走进厨房。我看着墙壁上全家人的合影,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下来了。

吃饭的时候,父亲安慰我:“你妈妈都走了那么久,你也该继续好好过日子了。”我没有说话。什么那么久?母亲才走了一个多月,我有可能习惯吗?我有可能像没事人那样吗?

我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脑里突然浮现出邬君寅拿着母亲的信痛彻心扉的模样。这两个男人,是如此的不同。

无憾

在之后的两个月里,我和邬君寅又陆续见了几次面。

一个周末,我和客户在城中数一数二的越潮栈酒家吃饭。席间,我到走廊接电话。挂断电话时,突然听见一个房间传来邬君寅的声音。我下意识地透过门缝往里看了一眼:邬君寅正搂着一个比我还年轻的女人调笑着,女人坐在他的大腿上……

手机“啪”地掉在地上,我恍惚着蹲下身去捡,心里有些什么东西突然幻灭了。我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我曾经觉得只有邬君寅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美丽知性的母亲。可是,他有无数的温柔乡,怎可能会一生谨记一个女人?母亲,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母亲想必早就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年才跟他分了手。所以,她最后没有把这封信写完。

晚上,我怅然若失地回到家,看见父亲还在摆弄他的花。我第一次有心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陪他聊会儿天:“爸,您怎么这么喜欢这盆花?”父亲趿拉着拖鞋,一边走着浇水,一边念叨:“你妈最喜欢这盆茉莉了,我要是没伺候好,她肯定会怪我。唉,现在没了你妈唠叨,我还真是不习惯。想让她再唠叨两句,也没机会了……”

我想起父亲和母亲的一些琐事。母亲喜欢花,父亲就在阳台上种满了花;母亲的头发很长,每次洗完头,都是父亲帮她吹干;母亲最拿手的菜,是父亲爱吃的鱼香茄子;他们计划环球旅行的第一站,是母亲憧憬的意大利……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两厢厮守,携手一生……这样融入烟火生活的爱,比初恋的青涩更动人。在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最后日子,或许就是因为有父亲的陪伴,她才可以从容地面对生命的终结。

每个女人的旧情都是一首诗,邬君寅在母亲心中也是,可仅仅只是一首诗。我终于知道,她是用一封永远不会寄出的信,在与心中的青春回忆诀别。在漫长的人生当中,敦厚老实的父亲早已融入了母亲的血液,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的心中没有遗憾。

“你爱我吗?”母亲曾经俏皮地问在阳台修剪枝叶的父亲。

“去去去,老夫老妻还说哪门子的爱。我给你做饭去。”父亲落荒而逃。

如果我没猜错,他们这样的对话曾经持续了28年。

付洋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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