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记者 田祥玉
老教授名叫吴乃虎,是中国科学院遗传与发育生物学院研究所研究员、生物技术与基因工程奠基人吴瑞的弟子。陪他一起授课的是他的妻子,叫黄美娟,是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细胞遗传学系副教授。这对被称为“神仙眷侣”的老夫妻,不仅在事业上取得了公认的成就,还精心经营着跨越半个世纪幸福美满的婚姻。2014年11月2日,本刊记者前往吴乃虎、黄美娟老夫妇的家,听他们娓娓道来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爱情……
你讲课,我陪伴,20年风雨无阻
这是一个平常的星期三,下午4时30分,很多家庭开始准备晚饭的时间,黄美娟却开始催促丈夫吴乃虎赶紧出门。拿上装着电脑、课本、笔记本的手提包后,锁门,和丈夫走进电梯,到楼下坐出租车,赶往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玉泉路校区。
每周三晚上18:30~21:20,吴乃虎和黄美娟都会在研究生院里讲授《基因工程原理》课程。丈夫授课,妻子记笔记、擦黑板或播放课件,这样的情形,是除了中科院以外其他院校所没有的独特风景。但对吴乃虎、黄美娟夫妻来说,这样的情形平常如一日三餐,已经持续了整整20多年……
那是1994年冬天的某个晚上, 时针指向22点,在中国农科院研究生院授课的丈夫吴乃虎还没有回家。黄美娟急了,正要打电话时,接到吴乃虎学生打来的电话,说教授突然在课堂上晕倒,这会儿正在医院。黄美娟匆忙打车赶往医院,医院的检查结果是长期劳累过度导致心脏漏跳。在医院接受了治疗后,当晚吴乃虎就回家了。按说,这不算什么大病,但黄美娟却不放心了。丈夫再要去上课时,她早早帮他准备好了讲义、牛奶和水果,并坚持和他一起去上课。面对妻子的要求,吴乃虎吃惊了片刻后高兴不已,“这样我回家路上就有伴了,而且回太晚你也不会责怪了。”
但吴乃虎没想到的是,妻子这一陪就是20多年,从来没有过“休假”。上半年在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所,下半年在中科院研究生院,期间去几次其他的城市,朝朝暮暮、年年岁岁,这样的陪伴和跟随,是黄美娟的习惯,也是吴乃虎的骄傲。
当然,黄美娟的陪伴,不仅仅是擦擦黑板、播放课件而已。她和丈夫研究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吴乃虎研究分子、黄美娟研究细胞。1992年,吴乃虎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津贴;1993年,获国家“八六三”计划先进工作者称号。也就是在这一年,国家提倡院校合作,夫妻俩经过商议,并向各自的领导申请后,一起筹建合作实验室。
事业上有妻子辅佐,吴乃虎如虎添翼。1996年、1998年先后两次获中国科学院优秀博士研究生导师称号,著作、译著也接二连三地出版……面对诸多殊荣,吴乃虎说:“没有黄美娟,就没有我吴乃虎的今天!”因为,如果没有妻子随时相伴左右,他的身体根本吃不消那些超负荷的工作。
而转眼间20年过去,除了2007年回上海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吴乃虎所有的课,黄美娟从未缺席过。对此,吴乃虎说:“我上课已经离不开她了,她在身边我就觉得踏实,不在身边就会六神无主。”实际上,当1964年遇见她,吴乃虎就知道:有一种爱情和陪伴,就叫做 “没有她在身边,就会六神无主”……
拆了手套织袜子,那个时代的爱情表达
1964年,吴乃虎从北京大学生物系毕业,分配到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比他小一岁的黄美娟,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比吴乃虎早一年分配到研究所。“她是团总支书记,而我是共青团员;她是优雅又美丽的上海小姐,而我则来自福建农村的贫寒之家。”吴乃虎说。
当时,有好几个女孩都喜欢吴乃虎。但他却觉得,黄美娟是最好的一个。她稳重大方,工作上也努力上进。只是,吴乃虎把这份情愫深藏于心,谈恋爱要花钱,但每个月一发工资他就把大部分寄给父亲,钱上总是捉襟见肘。
1964年冬天,吴乃虎和黄美娟一起去东北,在辽宁开源的农村,两人被分到了同一大队的两个小队。有一次,两人在一起打篮球时,黄美娟把他的眼镜弄坏了。换成别人,应该会道歉、赔眼镜,但黄美娟没那么做。这让一直暗恋黄美娟的吴乃虎觉得:她对自己“有意思”。顿时对自己有了信心的吴乃虎特意去了趟县城,给自己和黄美娟各刻了一枚木质印章。看着她红着脸接受了自己的印章,吴乃虎激动极了。
转眼一年过去,吴乃虎提前回北京。在车站送行时,有好几个女孩都想单独请他吃饭,但他都没答应。等到最后黄美娟请他吃饭时,吴乃虎马上就同意了!因为聪明、稳重的她,还请了两个已婚同事作陪。
回北京后不久,吴乃虎又被派往合肥市附近的六安县。两地分开的一年时间里,他和还在东北农村的黄美娟感情迅速升温。写信的称呼,从“黄美娟同志”到“美娟同志”再到“美娟”。得知吴乃虎没有袜子穿,黄美娟便把嫂子从上海寄给自己的线手套,一只只地拆了织成袜子,寄给远在合肥的吴乃虎。
1965年底,回到北京后,吴乃虎向黄美娟求婚。但她却让他再等几年。“我都28岁了!还要再等几年呀?!”吴乃虎抱怨,但黄美娟坚持。难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是错误的?黄美娟也和其他女孩一样,不喜欢穷小子吗?
“文革”期间,身为中科院遗传所党委秘书的吴乃虎,一夜之间被贴了满墙的大字报,并被揪上台批斗。很多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时,黄美娟却第一个去安慰他,还说:“不等了,今年我们就结婚吧!”吴乃虎既震惊又感动,患难推了稳重的黄美娟一把,竟成全了自己。
1966年底,两人准备回上海结婚时,黄美娟问吴乃虎攒了多少钱?吴乃虎说:“没有钱。”当时他每个月工资56元,留下饭钱后都寄回老家还债,哪还有积蓄?但她什么都没说,而是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500元,去“东风市场”给吴乃虎买了件棉袄。1967年大年初二,上海,黄美娟的家,吴乃虎穿着黄美娟买的棉袄、小姨子买的毛呢裤子和岳父的海军皮鞋,做了幸福的新郎。
从那以后,他常说:“不是我娶了黄美娟,而是我嫁给了她!”其实,黄美娟家境也不富裕,身为家里的大姐,她也每个月给家里寄钱。那500元钱,是她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真正的爱,一定有感激之情,一定经受过磨炼。”吴乃虎说,从黄美娟答应自己求婚的那一刻起,他就对她充满感激。感激她在自己人生最低落时义无反顾地下嫁;感激两人结婚后,面对非议、嘲讽和打击,她一直微笑着站在自己身边。
美好的婚姻,除了同甘共苦,也有相互感激。1967年底,上面派正在哺乳期的黄美娟去“干校”,吴乃虎主动要求替妻子去。“她在东北农村时,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但即便这样,她还是把嫂子从上海寄给她的线手套拆了给我织袜子。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女孩对爱情的最无私表达!”他说,黄美娟为他付出了太多,而他太忙太忙,一直都没什么机会来回报。对黄美娟来说,丈夫有自己的事业并且孜孜不倦地追求,就是对她最好的爱和回报。
有一种幸福,叫“都是你惯的”
1983年8月至1986年7月,吴乃虎去美国康奈尔大学留学,3年时间里,吴乃虎潜心学习,很少给妻子写信、打电话。因为要照顾两个孩子,黄美娟婉拒了康奈尔大学的邀请函,一直留在国内。1986年,吴乃虎回到北京后,立马投入到筹建实验室的工作中,与此同时还参加多项国家重大科研项目,带研究生、写书,忙得分身乏术。
好不容易抽出时间陪妻子去看场电影,结果吴乃虎只看到一半就离开去实验室了。黄美娟也没有抱怨,甚至感谢不喜欢看电影的他来陪自己。她说:“我觉得我们是平衡了家庭和事业的。而真正的事业、家庭双丰收,一般总是一个人潜心于事业,而另一个人专注于家庭。所以,当乃虎在事业上取得成就,我也会由衷地为他高兴!”
只是,当丈夫在事业上取得成就,比如去台上领奖时,低调的黄美娟一般都不会陪在身边。只有他去上课时,她才会像全能助理一般,寸步不离丈夫左右。自从1994年在课堂上晕倒后,差不多3小时的课上下来,吴乃虎都会很累,但“助理”黄美娟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他板书很用力,擦黑板很费劲儿。不过,就当是锻炼身体了!”黄美娟说。吴乃虎上课从不按备课笔记照本宣科,而是兴之所至地讲述。黄美娟就得做笔记:哪里是重点、哪里讲得过于简单、哪里又太啰嗦,她都一 一记在本子上。有时,吴乃虎讲着讲着就扯远了,这时候黄美娟就得使劲儿盯着他,他一看到这眼神,马上就知道“该收了!”
2006年,67岁的黄美娟自费买了当时最贵的电脑自学,儿子、儿媳、10岁的小孙女,连对门的邻居都成了她的老师。一年后,她开始用电脑制作PPT课件,这让吴乃虎震惊又感激。吴乃虎常年在黑板上写字、伏案写书,手臂落下病根,一堂课下来后,晚上就会疼得无法入睡。没想到心疼他的妻子,默默地努力,终于跟上时代用电脑做课件了。
2012年春天,吴乃虎做了手术,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到现在,左手臂被绷带固定在腰部,不能用一点力,右手也不能抬太高。从那以后,黄美娟制作的电脑课件开始发挥作用。尽管有电脑课件,但早已习惯板书的吴乃虎,还是会情不自禁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板书。所以,除了播放课件、记笔记,黄美娟依然还要擦黑板。
看着太太陪自己上课,给自己当助理忙前忙后,吴乃虎说:“有她在身边,我觉得踏实。上课时她陪着我,看病时她带着我。年纪越大,我就越怕她先走了。她走了,我怎么办?”顿了顿,他又笑着对太太“抱怨”:“都是你惯的!”黄美娟笑了:“谢谢你一直让我这么惯着啊!”
夫妻俩同台授课的情景,被学生们称为“神仙眷侣”,黄美娟却很淡然,说:“我退休了没事干,在家看电视没意思,擦黑板能锻炼身体,记笔记能动脑子,一举多得。所以,我得感谢乃虎,退休后还坚持教书!”吴乃虎显然为“神仙眷侣”的赞誉感到骄傲,说:“长得丑的老婆还带不出去呢!黄老师端庄大方,还是北大副教授,她当助手,多有面子呀!”
在事业上珠联璧合的“神仙眷侣”,私下里又过着怎样的晚年生活呢?
其实,吴乃虎和黄美娟和时下很多年轻夫妻很像:是超级“宅男”“宅女”。
但是,他们 “宅”得与众不同。吴乃虎宅在家里看书、写书;黄美娟看书、帮丈夫录入书稿、做饭、搞卫生。小时工每周才来家里一次,其他时候都是黄美娟干家务活儿。每天晚上9点半,夫妻俩一起做“练功十八法操”锻炼身体。夫妇俩觉得:晚年生活不只有吃饭、睡觉和遛弯儿,既要活动筋骨,更要多动脑子,唯有这样才会人老心不老,称得上“安度晚年”。
当然,生活里也免不了有鸡毛蒜皮、吵架拌嘴。吴乃虎生气时,会朝太太吼,吼完不到10分钟就后悔了,搂着她的后背说:“对不起,我错了!”黄美娟说:“少来这一套!”她生气时,会七八天不理人,但是饭照做。只是原来做完饭后会喊“吃饭了”,生气时就改用筷子敲丈夫的肩。
吴乃虎吃饭的习惯是先吃完一个菜,再吃另外一个,所以常常是另一个菜只动了几筷子或根本没吃。这时候黄美娟就跟他急:“是不是做得不好?”担心丈夫吃得少、营养不均衡,她实行“一个菜一人一半”政策,但吴乃虎却说,每次他的菜都比太太的多。“趁我去添饭、换假牙的时候,她就偷偷把鱼放在我碗里,生怕我吃少了。”
吴乃虎偶尔也做饭,最拿手的是炸酱面和炒米饭。2012年动了手术后,太太不让他做饭了。但如果孙子、孙女来家里,吴乃虎还是会亲自下厨煮福州鱼丸。和那些成天希望孩子们回家看看的老人不同,吴乃虎和太太却不愿意被子女们频繁“打扰”。周末节假日,孩子们来家里待两个小时,吃顿饭后就回自己的家。因为老两口时间太宝贵了,除了上课、备课、看书和阅卷外,退休后的吴乃虎、黄美娟夫妇,还继几年前的《基因工程原理》后,再次合著了长达150万字的《分子遗传学》。
当然,老两口有很多地方也和普通夫妇无异。2014年11月,接受采访时,吴乃虎掏出口袋里的50块钱,说太太每个月给他2000元零花钱,但这个月超支了,预支要求没得到批准。黄美娟说:“你明明手坏了,还去买东西!”被妻子这么一数落,吴乃虎默默地把50块钱放回上衣口袋,抿着嘴不再说话。
结婚近50年,吴乃虎依然怀揣着当年“嫁给”黄美娟时的自豪和感激,逢人就说:“我怎么就碰上了黄美娟呢?我的命真好!”这句话是炫耀,也是感激,是对当初“一直在一起”约定的遵守,也是他对爱情的最用心诠释。
吴乃虎说:“我们这一代人,因为时代的原因,大好的青春岁月都被浪费过。但是,逝去的回不来了,而生活仍要继续。所以,我们要努力地经营好晚年生活,这样才能弥补被浪费的青春!”是的,不是每个人的青春岁月都能无怨无悔,但如果我们能把原本很安逸的晚年生活,经营得如青春韶华一般积极、阳光的话,那些被辜负了的岁月,也全都意义非凡!
在相遇的当初,不凭物质而是内心去爱一个人;在琐碎漫长的婚姻里,少计较恩怨得失,多用心去付出和感激;在最需要相互扶持的暮年,依然怀揣一颗初遇的心,去感激、相信和相依相守,这是吴乃虎、黄美娟那个时代的爱情,也是让今天很多年轻人都尊敬和向往的爱情。其实,抹去他们时代和身份的印记,难道你不觉得:只要用心去爱和相信、只要走到哪里都不忘初心,每对夫妻都能成为幸福的“神仙眷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