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婚姻与家庭(上）

文 | 叶无双

当英语老师喊“Lily”的时候，崔小早和班花林旖尧同时站起身，喊了一声“到”。

“Lily”的中文意思是百合花。同学们哄堂大笑,一个同学嗤嗤地耳语：“崔小早还想当百合花呢!”英语老师怔了一下，不疾不徐地说：“一个班里最好不要出现两个‘Lily’。崔小早，你的英文名字改成‘Helen’吧。古罗马有个倾国倾城的美女叫海伦。”

话音一落，同学们笑得更厉害了。崔小早咬着嘴唇，头埋得低低的，等待这轮讪笑赶快过去。

就这样，崔小早被Helen了。放学后，她用涂改液把所有作业本和英语书上面的“Lily”涂掉，轻轻吹干，再费劲地写上“Helen”。

清风徐来，吹到她的脸上。前座的韩遇呈正在低头写作业。当班花林旖尧在窗边招摇地走过，他抬起头，两人悄悄对望。数秒后，各自收回了目光，留下的是满室春意。

崔小早再次把头深深埋进书堆里。

崔小早其实长得并不难看。只是，内心自卑的她，把吃当成了发泄的途径。在女孩子花一样的年纪里，她偏偏长成了一株多肉植物。嘴贱的男生冷不丁在她面前冒一句：“崔小早，你都长成这鬼样，为啥天亮了还不灰飞烟灭？”“你把照片放桌面上，试试会不会被360当病毒杀了？”韩遇呈是班里唯一不会嘲笑她的男生。

崔小早的母亲是位音乐教师，喜欢弹钢琴，喜欢百合花。她说，崔小早就跟百合花一样可爱和美好，所以自3岁起，崔小早就有了一个英文名字Lily。然而，就因为和班花重名，所有人包括英文老师，都认为她得放弃这个名字。在他们眼中，身材像多肉植物的她，距离美丽清新的百合花，实在太遥远了。

她无比羡慕林旖尧。如果上天能赐给她一个阿拉丁神灯，她愿意拿一切去换林旖尧美好的外表，与韩遇呈眼眸里的深情。

如百合花一般甜蜜的吻

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有资格叫“Lily”，崔小早不再暴饮暴食，而是努力运动，用功读书。老师们的大力赞扬和每次公布成绩时同学们羡慕的眼神，忽然给了她灰暗的生命里一个向前的理由。空荡荡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可以为之努力的光点，所以，她非常用力地让自己以另一种方式成为发光体。

最初，仿佛只有韩遇呈一个人，把崔小早当成是一个普通的同学，会偶尔和她交换学习资料，也会在草稿纸上无声无息地和她分享数学难题的3种解法。为了得到韩遇呈一个赞赏的眼神，她更是死命地学，并且持续了若干年。她没能用学习赢得一个男生的爱，但是却赢得很多人的尊重。英文老师叫她Helen时，没有人再肆意嘲笑。她虽然没有海伦的美貌，却比海伦拥有更多的智慧。

林旖尧则是一个天生的尤物，尽管成绩不怎么样，可十几岁的光景便拥有婀娜的身段和高挺的胸，每天都有社会青年在校门外等她放学，高年级男生结伴到她班上玩，只为一睹她的芳容。

韩遇呈和林旖尧的秘密，只有崔小早一个人知道。在某个周末的午后，她曾亲眼看到韩遇呈把林旖尧堵在了门后的角落里，当时教室里只有她。她听见韩遇呈的哀求：“尧尧，你以后跟他们都断了好不好？”

“好。”崔小早的眼睛盯着习题本，却在心里替林旖尧答应了千万遍。林旖尧却没有回答，静悄悄的。好久，崔小早抬起头，看见他与她的唇尚未分开。

韩遇呈多才多艺，光芒四射。他深知自己能吸引无数女孩子的青睐，包括崔小早。但是，他偏偏不拿这些作为骄傲的资本，对任何人都谦虚有礼，一派淡定从容。这样的男生对崔小早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力。就像张爱玲遇见胡兰成时，“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她也把自己埋在深深的尘埃里，像是朝拜神明一般，心甘情愿地把鼻尖贴在他的脚跟上。

谁知神明也会有遇到难处的时候。高三下学期刚开学，适逢非典正盛，学校放假，让大家在各自家里复习。忽然有一晚，她被韩遇呈叫了出去。

那晚，韩遇呈满身酒气，看见崔小早时眼里带着沮丧和信任，继而头无力地垂下来：“我和她分了。”韩遇呈嘴里喷着酒气，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也许，人生的第一次失恋带给他无比沉重的打击，尤其是情人节之夜的分离更是雪上加霜。崔小早的心温柔而疼痛，面对簇拥的酒气，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说不上谁先开始，他们亲吻了彼此。一个带着酒气的吻，在崔小早的心中却如朝露一般清新，如百合花一般甜蜜。

奥克兰还是阿姆斯特丹

5月集体回校后，崔小早再没有见到韩遇呈和林旖尧。临近高考时，许多成绩不好的同学，决定放弃高考，林旖尧消失了不算稀奇,可韩遇呈这种优等生，为什么也人间蒸发了呢？常跟韩遇呈一起玩儿的一个男生说，韩遇呈出国了。

同桌小声八卦：“你知道吗？听说上个月的高考体检，查出咱们年级有女生怀孕了，听说就是林旖尧。”崔小早呆住了。孩子的爸爸，是谁？会是韩遇呈吗？残酷的高考让他们人人自危。很快，没有人再谈论起韩遇呈和林旖尧。

那年，崔小早考上了深圳一所名校，离开了小城。她无法从茫茫人海里找到韩遇呈，所以人生总维持在一个怅然若失的状态。南方的水土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她的皮肤渐渐变得白皙光滑。均衡的饮食和运动，也让她身材越来越好。她把英文名字改回了“Lily”。她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个美丽的名字。逐花而居的蜜蜂日渐趋多，但崔小早始终没有谈过一次完整的恋爱。因为有些人，你永远无法把他从心窝里掏出来。

崔小早无数次地畅想，此刻，他会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呢？在伦敦拥挤的地铁，在奥克兰大草原吸着新鲜的空气？在拉斯维加斯看不眠的城，还是在阿姆斯特丹漫长的海岸线上捡贝壳？

她像年少时一样，渴望拥有一个阿拉丁神灯。她想，如果上天真的可以赐给她一个神灯，她一定会悉心擦干净它，再郑重许愿：她愿用自己的一切去换他的重现。

大学毕业后，崔小早几次跳槽，最终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公司。几年后，由于工作出色，晋升为公司的HR经理。

见到韩遇呈的一刹那，崔小早差点把手里的咖啡洒出来。工程部要招两个电工，被HR主管筛选过能进入复试的人有七八个，崔小早负责最后一关。

他老了。毕竟已年过三十，眼角眉梢有了细纹，额头有淡淡的褶。很明显，他不能适应高级办公室的装潢和庄严，所以紧张得不断挪动身体。他试图放松，手伸进裤袋里掏啊掏，又无措地挪出来。看着韩遇呈，崔小早的心乱乱地跳。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沉着地向他问了几个专业性的问题，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有点儿答非所问。他自知底子不够扎实，于是放弃说话，低下了头。

她沉默片刻，轻轻问：“你还记得崔小早吗？”

韩遇呈抬起头，吃惊地看她。他们呆呆地看了对方好久，最后韩遇呈迅速平静下来，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把椅子飞快地拖近崔小早，嘴角浮起一股讨好的笑意：“小、小早……”

没有伦敦和奥克兰，也没有拉斯维加斯与阿姆斯特丹。因为林旖尧的怀孕风波，当年他办理了休学。不知道是不是情伤过重，第二年，他只考上一个三流大学。毕业后，先后在几家小工厂干过，每次工作时间都不长，最后决定到深圳来碰碰运气。他的手再次伸进口袋里掏，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没想到运气这么好，一下子就遇到了旧知己。”

这句话让崔小早有些不自在，似乎他拿捏好了，她一定会留下他。

他忽然隔着办公桌握住了她的手：“小早，当年我真是糊涂……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有大本事，更是个贤惠的好女人，现在证明我果然没看错！要不是当年林旖尧那骚货总勾引我……要不是她，我和你早就……我也不会混成这样……”

崔小早的心里五味杂陈。如果他只是沉默，说不定她会愿意再细细端详一遍他的脸，因为毕竟他是她心中永远无法圆的一个梦。但如今他说出来，而且如此轻易地否定和改写那段过去，她忽然感到深深的悲哀。她想哭，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依然英俊，只是手指多了被烟熏的痕迹，言语变得油腔滑调和轻浮。也许，他深知自己在她心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也许是试图勾起她对他们青葱岁月的回忆。他靠在椅子上，继续吞云吐雾，嘴唇一张一合，侃侃而谈那些陈年芝麻事。她一句都没听清楚，只是恍惚地想起那个如同百合花一般甜蜜的吻。

这就是我的十年吗？窗外林立的高楼间飘起淡淡的雨，崔小早走了神。她怎么也猜不到，阿拉丁神灯带给她的，竟是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