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木
张充和(1914年~2015年),书法家、昆曲家、诗词家,是民国时代“合肥四姐妹”的小妹(大姐张元和,二姐张允和,三姐张兆和)。1949年,张充和随夫赴美后,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耕耘一生。
2015年6月17日,被称为“民国最后的才女”“最后的闺秀”的张充和在美国于睡梦中安然永逝,享年102岁。
张充和是“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是四位姐妹中公认才华和艺术气质最突出的一位。张充和还是四姐妹中最独立执着、自有主张的一位。她经历了民国最美好的年代:文学宗师、学者大家辈出;经历了战火纷飞的流离:退至大后方,就职于西南联大;经历了横跨半球的爱情迁徙:不被众人的喧闹期待所束缚,虽然有卞之琳等人的痴痴追求,她却不为所动,遵从本心,从容选择了自己的爱人。
追随半生的单相思
1933年初秋的一天,北平城的达子营28号,巴金、沈从文等一众文学大师和文学青年围坐在一起,听刚刚成为北大新生的张充和兴高采烈地讲述自己一天的见闻。正值韶年的充和明眸皓齿、开朗活泼,自带一身自信的浩然之气。
这时,沈从文的妻子、张充和的三姐张兆和忽然拍起手,招呼院里树影下一位青年道:“来,卞同学,坐到前面来,这次二姐要给你介绍一个新同学呢。”青年这才羞涩地走到前面。这位卞同学就是后来著名的新月派诗人卞之琳。
张允和给卞之琳介绍说:“这位小喇叭筒是我的四妹充和。她今年刚刚考入北大。今后,卞诗人与我们的四妹就是师兄兼老乡了。”张充和大大方方地拉起卞之琳的手,轻轻地说:“卞诗人,卞师兄,卞老乡,今后请多多关照!现在,你就跟我同坐一条长凳子吧!”卞之琳从来没有与青春玉女的纤巧小手轻握的经验,张充和这一拉手一套近乎,竟然把意气风发的青年诗人羞了一个大红脸,一生的牵绊由此而始。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断章》,卞之琳的成名作,相传就是为张充和而写。他给张充和写过上百封信;他在苏州偶然发现张充和的几首词稿,后来还陆陆续续收集了张充和遗留在各处的一些诗歌、小说手稿,并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拿到香港出版,痴情可见一斑。卞之琳苦恋张充和半生,几乎成为当时文学圈公开的秘密。
不过,与其说是苦恋,倒不如说是单相思,因为张充和从来没有回应过。只爱作古诗、咏古调的张充和对“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的新诗,却是欣赏不来。除了在文学上没有共鸣,张充和也对友人道出:“卞之琳人很好,就是性格不爽快,不开放,跟我完全不像,也不相合。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种事不能勉强。”至于卞之琳那上百封书信,张充和也从不曾回,看过就丢。有人觉得她这样做实在太自私,为什么不跟人家说清楚?对此,张充和也不避讳:“他从未说请客,我怎么能说不来。我永远搞不清楚他,他从来没认真跟我表白过,写信也只是日常普通的事,写得啰嗦。”在感情方面,张充和从不矫揉造作,坦诚得可爱。虽未能喜结良缘,却成就了一代诗人,未尝不是这段单相思最美好的结局。
其实,张充和因其才华和样貌都极为姣好,一直不乏追求者,但她喜欢保持自由自在的单身身份,就算是流连辗转于重庆、昆明的抗战时期,也不曾因为外界的动荡而匆匆嫁人。她很清楚自己适合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直到抗战胜利,她才遇到了那个让自己相守一生的爱人。
志趣相投的跨国恋
那是1947年,张充和借住在北平三姐张兆和、三姐夫沈从文家,结识了相伴一生的爱人—德裔美籍犹太人傅汉思。那时,她已35岁。
傅汉思在北大教拉丁文、希腊文和西方文学,因为工作原因,他渐渐把兴趣转向中文,最后做起了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季羡林把他介绍给沈从文学习中文,后来他就把目标转移到了充和身上。那时候汉思一进门,沈先生就大叫:“四妹!找你的!”连“汉思”这个名字,也是充和所取。
人们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原因,让饱受中华传统文化浸润的张家四小姐、读着诗词经典长大的充和,选择了一位西洋男子厮守终生?
从现在留下来的照片,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汉思是一位英气儒雅的男子。与充和相识之初,他只身在北大任职,有很深的西方古典底蕴,精通好几国文字,是一位风度翩翩、极富魅力的青年学者。跟大多数同时代的中国男学者相比,傅汉思作为一个外国人,更加的单纯、热情、阳光,打动了充和的心。用她的原话说:“傅汉思很主动,我发现他人不错,很老实也热情开朗,我们就交往起来了。”
就是这么简单,没有苦苦追求,没有暧昧迂回,一切顺其自然,两个醉心于中国古典文学、阳光开朗的人在一起了。两人的性格很像,唯一不同的是充和性子急,汉思性子慢,这一急一慢互补,琴瑟相合。
外界对于充和的感情有很多期待,但充和知道,外人所期待的轰轰烈烈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爱情。相恋一年后,二人结婚,内战的炮火已经纷飞,北平已经兵临城下,由于身份特殊又没有政治立场的充和不得不选择和丈夫离开。1949年1月,充和随身带着几件换洗衣物、一方古砚、几支最爱的毛笔,在上海登上戈顿将军号客轮,与丈夫傅汉思远赴美国。
初到异国,张充和夫妇很穷,没什么钱,而且汉思想从诺曼斯语转型到中文文学研究,只得在柏克莱大学做着跟中文教学有关的兼职,近10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全职工作。当时,张充和在柏克莱图书馆当馆员,她对丈夫说:“我做事吧,你再去读一个中文的学位!”
面对丈夫的选择和追求,充和选择支持和信任,给丈夫时间去完成他的梦想,她扛起生计的担子,一扛就是8年。从小在奶妈和保姆的照料下、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张家四小姐,在异国和丈夫白手起家,抚养一对儿女,经历了何等的艰辛,充和并未对人说起过。或许,对经从战争年代走过的充和来说,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生活都如死灰般空洞无趣,反而是这段婚姻给了二人一起追求梦想、自我实现的可能和情感支撑,给了充和想要的生存的意义。
后来,汉思申请上了哈佛的中文博士课程,并在斯坦福大学任职中文文学导师两年,充和也不再做图书馆员,而是在家抚养教育两个抱养的孩子。1961年,汉思不断发表学术文章,研究颇有建树,终于取得了耶鲁副教授的职位,充和也在耶鲁美术系兼职教书法。抵达美国11年,二人才算真正安定下来。
在最初和柴米油盐、奶嘴尿布作斗争、艰困琐碎的日子里,张充和也不曾放弃最爱的昆曲诗词和书法。即便是困难时期,充和的笔墨纸砚都是极好的,胡适在美国那段日子里,就特别爱到充和家里写字弄墨。
弄花侍草,田园生活,就算条件有限,充和的生活里依然不乏诗意。她家的小院子别有天地,弟弟寄来的香椿、芍药、兰花都在充和的打理下长得生机勃勃。张大千曾对着她院子里的一株芍药,描绘出一幅幅名画。
汉思在2003年逝世之前,二人就这样过着淡然又幸福的日子,相互扶持着走过了一辈子,并不轰轰烈烈,只是大洋彼岸诗意的栖居。充和先生回忆汉思的一些话,听来很是让人感动:“汉思朋友多,人缘好,从来没有什么复杂心思。你欺负他他也不知道,我就常常欺负他。他性子慢,我快。他一慢,我就急,两个人倒也没吵过什么架。”一切都淡淡的,自然的,没有争夺,没有纷扰。
从最初的情投意合到最后的陪伴相守,这份爱情转而到亲情,连绵了一辈子。看到晚年依旧少女般调皮和活泼健朗的充和先生时,世人都明白,她一生都被温柔爱过,这爱,如水如雨露,滋养着她生命的绿洲,永远充盈鲜活。这份爱情里有包容、有倾听、有欣赏、有爱慕,即便从不声张,时间自会证明一切。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这是英国诗人济慈的墓志铭,即:“在此长眠者,声名水上书。”张充和所作的一首诗中有两句和此意相近: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这句话恰恰也是充和生平的写照。她虽然身处民国精英文人最集中的年代,却不爱用名人圈子来证明自己。她不爱扎堆,常常独自抚琴写字,虽然拥有受人瞩目的出身和各种头衔,她并不在意。一个内心饱满、有所追求的人是不在乎外人眼光的。她曾说:“我写字、画画、唱昆曲、做诗、养花种草,都是玩玩,从来不想拿出来给人家展览,给人家看。”就像她的爱情和婚姻,他人的追求和期待算得什么,她只随着真心而去,至于平淡也好,传奇也罢,无所求,亦无所谓。阅读她遗留下的诗篇随笔,在她书法作品的一撇一捺里窥见她的若兰清气,体会那淡泊明志的心境,体会她如水般的爱情。
如今,故人早逝,时移世易。民国旧梦中,充和依旧抚琴唱着昆曲,依依袅袅地演着《游园惊梦》,安安静静俯身写着字,留给后世一个美丽背影。她还是张家四小姐,是艳惊四座的旦角,是随心而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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