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陈亚
带着这些疑问,2014年12月27日,记者来到坤坤的家乡—四川省南充市西充县李桥乡书房垭村进行采访。
一则炒作新闻和一片“好心”
一看到生人进村,村民们一脸防备,不愿意上前搭话。只有一位阿婆在记者表明身份后,委屈地用方言说:“我们没有要赶走坤坤,没有要驱逐他!他爷爷说大家写联名信,能帮坤坤找一个好的慈善机构。我们是想帮帮孩子才按的手印,记者把我们说得太坏了……”
坤坤的爷爷罗文辉,介绍了整件事件的来龙去脉:2014年12月1日是国际艾滋病宣传日,成都电视台想做一期以艾滋病为主题的节目。乡里出于好心向电视台推荐了坤坤。这个记录坤坤被父母遗弃、爷爷奶奶又无力抚养的节目引起了某网站记者和拍客的兴趣。他们随后找到了罗文辉,出了一个主意,让村民写联名信“驱逐”坤坤,说拍个视频发网上,肯定会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坤坤的问题就能解决了。于是,罗文辉挨家挨户请村民们在联名信上签名、按手印,他自己也在上面按了手印。之后视频在网上传播多家媒体跟进,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
罗文辉无奈地说:“我都没有读啥子书,根本莫法教他。以前是担心他的教育问题,才同意写联名信,也是为他好。”事后,负责策划的记者和拍客承认自己曾经“暗示”过罗文辉请村民写联名信,但强调这样做只是为了帮助坤坤。
就这样,在罗文辉、村民、记者、拍客的“一片好心”下,一条假新闻诞生了。那么,如愿以偿地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后,坤坤的命运真的改变了吗?
艾滋病和遗弃,一个男孩无力抵抗的命运
坤坤的爸爸罗明麒,是罗文辉妻子李秀琼和前夫生的孩子,一直在广州打工。罗文辉记得很清楚,8年前的夏天,田里的麦子刚刚抽穗,罗明麒领着一个肚子微微隆起的女子回家了。这名女子叫谢娇(化名),是贵州人。他们其实并不清楚她的真实名字,村里人都叫她“谢妹子”。
谢娇和罗明麒是在广州认识的。两人同居没多久,谢娇就怀孕了,罗明麒带着她回四川老家养胎。直到坤坤出生,她都没有做过一次产检。谢娇和罗明麒也没有登记结婚。坤坤出生后,罗明麒和谢娇先后又回了广州打工。
在坤坤零碎的记忆里,还有妈妈的影子。他告诉记者,妈妈用柳条给他编过帽子,给他唱过好听的歌,给他买过零食和衣服,还对他说:“儿子,妈妈和爸爸赚了钱就回来,到时候开着大车来接你!”
坤坤无数次站在村口,从午后到日落,还是没有等到归来的妈妈。从此,坤坤的话变得少了,自卑像狗尾巴草一样滋长起来。有一段时间,看到村里的孩子们跟妈妈亲昵,坤坤便一个人躲在竹篱笆后面哭。后来,坤坤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心里不高兴,就会躲到竹篱笆后面。那里让他感觉安全。
2011年的一天早晨,村里来了一辆卡车。5岁的坤坤在山坡上看到卡车,以为是爸爸在外面赚到钱,带着妈妈回村了。他撒腿就往卡车的方向跑,摔得一脸伤。闻讯赶来的罗文辉将他带回家里,清洗了伤口。但坤坤右眉梢部位伤势严重,流血不止。罗文辉倒了几趟车,带坤坤到南充市中心医院治疗,血止住了,但坤坤当晚就发起高烧,接近40度。
第二天,坤坤高烧仍未退。医院在检测血液时,发现坤坤竟然是一名艾滋病毒携带者。由于坤坤以前没有打过针,当地没有发现过一例艾滋病患者,医生排除了血液和性传播的可能性,认为坤坤身上的艾滋病毒,应该是来自他的母亲谢娇。从坤坤出生的那天起,艾滋病毒就已经在他小小的体内潜伏,和他的生命连在了一起。这种命运,坤坤既无法拒绝,也无力改变。
当初,李秀琼对谢娇的印象不差,对记者描述说:“她长得白白的,干活很勤快,人还不错的。”她认为谢娇怀孕时应该不知道自己有艾滋病。但记者在采访时了解到,村里人对谢娇的印象极坏,说她生活很乱。罗明麒曾经怀疑坤坤是谢娇和别人生的孩子。因为从坤坤的出生时间推算,两人同居时,谢娇已经怀孕3个月了。
从医院回家后,老两口商议了半夜,决定第二天告诉儿子罗明麒。罗明麒接到父亲的电话后非常震惊,大声说:“怎么可能?艾滋病!”之后就挂断了电话。从那之后,罗明麒和谢娇就人间蒸发了,再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坤坤就这样被父母遗弃了。
罗文辉和李秀琼生的二儿子曾经跑到广州找哥哥,但没有找到。罗家人不知道谢娇的真实姓名和联系方式,更是无从找起。罗文辉指着院子一侧的空屋告诉记者,二儿子一家本来是和他们一起住。因为坤坤有艾滋病,二儿媳和丈夫离了婚,带着孩子回娘家了。现在,二儿子去广州打工,他还没有放弃寻找哥哥。
在这个小村子里,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很快,坤坤感染艾滋病毒的消息就传开了,村民们都和坤坤保持距离,并且叮嘱自家孩子:“不准和他耍!不准碰他!”久而久之,村民们都不搭理坤坤;孩子们一看见坤坤,就赶紧往家里逃。记者来的这天是周六,在镇上读书的孩子们都回到村里了。可在坤坤家附近,记者竟然没有看见一个孩子。
罗文辉说:“坤坤问过我,为什么没人和他耍。我告诉他,你有病,是艾滋病,不要和别的孩子一起耍!”坤坤不知道艾滋病是什么,只知道得了这个病,就不能和别人一起玩了。
记者试探着牵坤坤的手时,坤坤犹豫了一下,眼睛里有光,也有惊讶和忐忑。当记者提议“叫上你的小伙伴,我们一起去玩吧”时,坤坤兴冲冲地拉着记者到了邻居家的院坝。邻居正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晒太阳,一看见我们来,立即起身回了屋。坤坤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指着院坝边的一条白色小狗,喊道:“就是它!”然后,俯身捡起一颗小石头朝白狗扔去,打得小狗直叫唤,坤坤得意地笑了。
这条白色的小狗,是坤坤唯一的玩伴。
记者上前制止:“坤坤,为什么打它呢?”坤坤仰起脖子笑:“打招呼嘛!”“但是你打疼它了,狗狗就不和你玩了呀!”坤坤忽然明白了些什么,瞬间沉默下来。他走到狗狗跟前,蹲下身,温柔地抚摸它的脖子。狗狗很高兴,把小爪子放到坤坤的膝盖上。此刻,一人一狗,看起来那么和谐。
“没人和我耍,我自己耍!”没有玩伴的坤坤,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坤坤的家在半山腰上,周围是树林、田野、竹林、水塘和墓地。他每天在山林里游荡,压竹子,拍树枝,捡到几块石头都能玩一天。
就这样,村民们小心翼翼地与坤坤保持着距离,用冷漠与恐惧,把坤坤隔离在另一个世界里。
村里最调皮的孩子
没有玩具、没有同龄伙伴的坤坤,是爷爷奶奶眼中的“败家子”。
8岁的孩子,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好奇。家里的电视机遥控器、收音机、手电筒都被他拆开过。二叔送给爷爷的手机,他常拿来偷着玩,放歌、拍照、打游戏,比爷爷用得还熟练。屋檐下的电表也是他感兴趣的对象,搭着梯子爬上去看,电表转动的指针吸引他,就用钉锤打烂电表。因为怕孙子搞破坏,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奶奶锁起来了。
爷爷奶奶很疼爱坤坤,平时家务活没让坤坤做。只有在农忙时节,奶奶会叫坤坤帮忙烧火煮饭。后来,坤坤玩火,烧了自己的小床,还烧了别人家的柴垛。最危险的一次,是他跑到高速公路旁的石油井去点火,幸好有人及时劝阻了他。奶奶再也不敢让他碰火了,把家里的火柴、打火机都藏了起来。
和记者一起走路的时候,坤坤也非常调皮。走到水塘边,他捡起石头砸得鸭子仓皇逃窜;碰到村民晒的干菜,他用棍子挑起来,打几个转,击向鸡群;他会把邻居家的牛赶到很远的山坡,然后一个人回来……
他是村里最孤独的孩子,也是村民们眼中最调皮的孩子。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常常会在空旷的山间,哼唱妈妈教给他的歌,然后一个人悄悄流泪。
等着奶奶做晚饭,是调皮的坤坤一天中难得安静的时候。他坐在灶房的门槛上,静静地看着远方出神。记者问:“坤坤,你想什么?”他羞涩地笑了笑,不说话。“想吃饼干?想妈妈?想你的好朋友狗狗?”记者试探着问。他垂下眼,轻声说:“想妈妈!”指着远处山坡说:“妈妈在那边,广州,打工。”
“你有几年没有看到妈妈了?”
他伸出指头:“4年!”
“妈妈长得漂亮吗?”
坤坤苍白的小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漂亮!”
“妈妈长得什么样子呢?”
坤坤迟疑了,摇了摇头:“不晓得!”
妈妈刚走的那阵子,坤坤经常哭闹着找妈妈。奶奶只好抱着他坐在屋檐下,指着远处的山峦告诉他,妈妈在广州打工,挣钱买玩具给坤坤玩。几年过去了,爸爸妈妈一直没有回家,渐渐长大的坤坤,已经不再缠着奶奶要妈妈。
“你最想去哪里呢?”记者问。
“广州,打工!”坤坤看了记者一眼,抬头继续看向远方,“找妈妈!”这一次,他的语气很坚定。然而,坤坤去广州找妈妈的梦想注定要破灭,没有人知道谢娇的下落。
坤坤的问题,其实并非来自经济和医疗方面。据媒体报道,从2013年起,当地民政局每月给坤坤补助生活费678元,今年11月补助费提高到每月1130元,乡政府每年给予坤坤救助金2000元。罗文辉每月有低保补助150元。另外,根据国家对艾滋病患者的“四免一关怀”政策,当地政府负担了坤坤的医药费,并由县防疫站定期给坤坤做身体检查。
罗文辉对记者说:“我现在基本生活没问题,家里种着一亩田,养着3头猪,加上政府补助,一年收入大概有一万多元。我比较为难的是,无力照管坤坤。我是快70岁的人了,心脏也不好。老太婆耳背,青光眼。我们越来越老,坤坤越来越调皮。我一管教他,他就跑了,追也追不上。如果他不学好,大家又不待见他,长大了,心理也不正常,报复社会怎么办?我希望能有个负责任的慈善机构收养他,给他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让他成为有用的人,将来不要危害到社会……”
其实对坤坤来说,最大的伤痛是被父母遗弃,尽管身边还有爷爷奶奶,但他们替代不了父母的角色,没有人教他怎么保护自己,也没人教他如何与别人相处,更没人教他做人的道理……于是,无人管束的坤坤,越来越调皮,成了爷爷奶奶口中的“败家子”,村民眼里的祸害和定时炸弹。
他最需要的,谁能给他
村子的位置很偏僻,交通不便,但坤坤的新闻被报道后,还是有很多好心人大老远地来看望他。坤坤家屋里一角堆满了好心人送的牛奶、方便面,柜子里塞满了好心人送的饼干。奶奶李秀琼说,自从有了这些东西,坤坤就不爱吃她煮的稀饭了,天天惦记吃饼干。有人还送给坤坤一辆红色的遥控小汽车,这是他的第一个玩具。坤坤可喜欢了,待在家时没事儿就喜欢摆弄小汽车。
有些看望坤坤的好心人还会塞给坤坤一些零花钱。他没交给爷爷奶奶,自己藏起来,到小卖部买零食吃。记者跟着坤坤来到村里的小卖部时,听见店主逗坤坤:“咦,每天都来照顾我生意啊,今天又买啥子?”坤坤掏出皱皱巴巴的5元钱,熟练地点了果冻和奶茶。店主说:“钱不够,你的百元大钞呢?”坤坤不说话,低着头用指甲抠着货柜玻璃。坤坤对钱没什么概念,有多少钱就花多少,拿着100元钞票买零食是常事。曾经有村民反映,坤坤没钱买零食时,偷过别人的钱。好心人只能给予坤坤物质上的满足,可他精神上的匮乏,谁能来满足呢?
2014年12月22日,在政府部门的安排下,坤坤终于就近在当地小学上学。自从被查出携带艾滋病毒,坤坤就没有上过学,因为没有学校敢接收他。
在坤坤上学问题上,学校承担了很大的压力。一方面,坤坤特别调皮,没有分寸,手上至今还有被猫抓过的伤痕。家长担心自己孩子和坤坤一起玩耍时,可能会受伤流血,通过血液感染到艾滋病毒,所以对坤坤入学的抵触情绪非常大。另一方面,政府一直要求学校解决坤坤的上学问题,媒体也一直关注学校的动作,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最后,学校采取了一个折中方案:坤坤上学,但不和其他孩子坐在一起,由老师对他进行一对一辅导。等坤坤的学习进度赶上来,家长们对坤坤的接受度更高了,再让他进入班级就读。
或许是一个人待的时间久了,坤坤经常面无表情。弄坏了遥控小汽车,爷爷打了他的屁股,他不哭也不闹。可是,拿到新书后,坤坤一直笑。奶奶李秀琼说,那天,坤坤背着新书包绕着屋前房后跑了3圈,吃饭外出时都不肯放下。他还拿着笔在墙上、地里画画。
坤坤的写字桌是一根长板凳。当着记者的面,他兴奋地拿出一年级的书、笔和写字本,弓着背在“写字桌”上写起“1”来,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坤坤,你喜欢上学吗?”记者问。
“喜欢!”
“你和小朋友耍什么呢?”
“没人和我耍。”坤坤有点儿失落。
政府可以强制学校让坤坤入学,却强制不了孩子们与坤坤亲近,更强制不了大家接受他。坤坤已经上学5天,没有和一个同学说过话。课间休息时,孩子们都离他远远的。坤坤上了学,却依然只能“一个人耍”。
这条被策划出来的新闻,确实改变了坤坤的生活:他受到社会关注,收到好心人送的钱和物,上学问题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但是,却并没有改变坤坤的命运:遗弃他的父母至今没有露面;因为自己的好心被利用,村民们对坤坤的态度更加冷漠和排斥;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既让坤坤融入到同学中更加艰难,也一次次提醒他曾经被家人和村民嫌弃的残酷现实……而这一切,都将会对坤坤造成心灵的伤害。
在这里,我们呼吁社会加大宣传艾滋病预防知识的力度,彻底根除人们的恐艾心理;希望人们能给予艾滋病患者更多的宽容和理解,让他们拥有一个安全、温暖的生存环境。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坤坤的悲剧命运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坤坤妈妈早些发现自己有艾滋病,通过免费的母婴阻断技术,坤坤可以避免感染到艾滋病。然而,因为只同居不登记结婚,不做婚检和产检的农村陋俗,坤坤失去了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宝贵机会。在广大农村地区,愚昧落后的婚姻观念和恐艾心理一样,蕴涵着巨大的生命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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