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撷河北，寻找白瓷

作者:刘云龙

南青北白，是中国传统瓷器的两大特色。南方青瓷，美在细腻，而北方白瓷，则胜在质朴天然。为探求白瓷之妙，我从河北保定一路南下，深入以磁州窑为代表的北瓷核心区，展开了一次北瓷采撷之旅。一路上，虽然也遭遇了瓷都无瓷的尴尬，却也发现北瓷这来自古人的一抹暖白，正慢慢还原、显影。

文 | 刘云龙插画 | sherry 编辑 | 冯祎

A.B.磁州窑画师以高妙的画技将民间喜闻乐见的花鸟鱼虫、戏剧故事、诗词曲赋等绘于瓷器上，形成了质朴洒脱，明快豪放的艺术风格。c.磁州窑所在的邯郸也是石刻之乡。D.北瓷中的磁州窑把中国传统绘画和书法技艺与制瓷工艺完美结合，创造出极具传统水墨画效果的陶瓷绘画艺术。

瓷都无瓷

“定窑遗址就是几个土包，来我们这里应该看石刻，大龙门关摩崖石刻听说过没有？”在告诉出租司机我的目的地是曲阳县后，这位操着浓重保定口音的司机便开始游说，在他看来，好像大老远从上海飞来，只是为了去看定窑遗址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他努力想把保定最好的旅游资源推荐给我，可这并不能改变我来到河北的初衷—寻找北瓷。

从曲阳县中心向北开近30公里，就到了涧磁、东川村一带，路边就能看到立着不高的牌子，上面写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涧磁村定窑遗址”，旁边高高耸起的土坡和司机刚才描述的“土包”并无二致。定窑旧址旁有一座博物馆，陈列着出土的白瓷，无论从品相还是价值上都无法与首都博物馆、上海博物馆这些大馆陈列的白瓷相比。

景德镇窑兴盛于宋代，宋瓷也是中国陶瓷的鼎盛时期，宋瓷无论从风格，还是材料技术上看，都是最具现代意义的代表：简约、朴素、实用、丰富。当时的定窑、钧窑、磁州窑、耀州窑、龙泉窑和景德镇窑最为著名，被后人合称为宋代六大窑系。这六大窑系中，除龙泉窑和景德镇窑外，都是北方窑。龙泉是晶莹剔透的青瓷，景德镇则是青白瓷。而北方窑系则是延续从唐代邢窑流传下来的白瓷风格，还有少量的注重窑变的黑釉、酱釉瓷器。自南宋后，因朝代更迭和战争频发，定窑逐渐没落，工匠们也南迁到了景德镇一带。

2003年磁州窑被国家命名为“中国十大名窑”，2005年峰峰矿区被指定为“中国磁州窑之乡”。磁州窑艺术馆总投资3800万元，2012年正式免费对外开放，是目前国内最大的磁州窑主题艺术馆。

我站在这片被当地人形容成“土包”的窑址前颇有些感慨，定窑白瓷虽是北方白瓷中最为细腻的，但是北方风味不逊，没有德化白瓷的脂玉气，沉稳而内敛，上有泪痕，釉为白玻璃质釉，略带粉质。定窑工艺也丰富，拥有复烧法、画花、刻花、印花等表面工艺。如今能追忆的却只有这几座旧窑址和极少数仿古定窑的作坊。相比景德镇大张旗鼓把红绿灯都建成青花瓷的，生怕外人不知其是“瓷都”，定窑在当地人生活抑或城市街景中，却难寻踪迹。要非说有相关的，定窑标本博物馆或许算是一个。

这家位于保定市刀枪街的博物馆只有40多平方米，从免费参观的角度讲，它比定窑遗址在传播白瓷上更有诚意。博物馆正中的大桌子上放着十余个盛满定窑瓷片的框架，展布上也堆着零散的瓷片，而靠墙的一圈则是馆主马联合用瓷片拼接的瓷器。在工地上捡、上土料场淘、到市民家收，马联合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收集了十几万块定窑瓷片。据他说，来鉴定的专家说这些瓷片横跨唐朝后期至元朝。从切面的角度看，瓷片比完整的瓷器更能体现定瓷薄如纸的特点。来这里参观的人明显比定窑遗址要多，能如此近距离观看甚至触摸定瓷，让参观者显得很兴奋。然而这里并非正规注册的博物馆，而马联合最爱和参观者说的一句话也是：“缺少资金，勉强维持。”

位于邢台的邢窑，状况也与定窑类似。旧窑址位于邢台内丘县和临城县祁村一带，邢窑白瓷的烧制成功，结束了青瓷一统天下的历史，形成了“南青北白”的两大体系，在中国的陶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2013年，在邢台临城县山下村也发现了一处宋金时期的邢窑遗址，出土瓷片2万余片。然而如今，无论是保定的定窑还是邢台的邢窑，甚至不比仅有600年制瓷史的唐山瓷器更为外人所知。若想寻觅白瓷踪影，到市区内的一些古玩市场也许会有收获。

遗址+工坊，磁州窑的再生

从保定和邢台一路南下，没多久就到了邯郸。如果抛开定窑和邢窑，邯郸是冷门目的地，机票常年2~3折。在机场附近的国道旁，我坐上805路公交车直达峰峰矿区，古代磁州窑就集中在峰峰矿区的彭城镇和磁县的观台镇一带。望文生义，这一带想必蕴藏着丰富的煤、瓷土和耐火土，司机的肯定证实了我的猜测，并且告诉我另一个重要信息：这里离安阳也很近。安阳水冶村正是盛产釉原料的地方。

磁州窑在北宋鼎盛时期是北方最大的民窑体系，而我们过去一直在讲宋代六大名窑都是官窑，是进贡到皇宫的艺术品，从艺术的层面，六大窑口绝对是古代陶瓷的精品之作，但是讲到实实在在地用，这类“艺术品”的色泽质地还真是用得不省心，哪怕如今很多致力于陶瓷事业的年轻人复烧古代的名窑制品，也总感觉这东西还是放在桌上摆着好，不是实用的料。如今的磁州窑，虽然国内设计圈很少人去关注，并且在上世纪也曾遭受过几十年的中断，但很多大一些的窑口仍留存下来。而从文化遗址保护和商业运作结合的程度看，这里并非一座空的博物馆，因此更适合旅行者了解北瓷。

到了彭城，最先看到的应该就是磁州窑盐店遗址，这处1999年建成的遗址就位于彭城的滏阳西路上。这条路是镇上最重要的一条街，当地人的生活几乎都是从这里展开。磁州窑古址遍布十余处，保存最好的都在这座遗址博物馆中。进入馆内，就能看到元代窑址一处、明末清初期窑炉遗址一处、民国时期窑炉一座，窑洞式古作坊五条。这种窑口的火膛和窑室合为一个馒头形，所以被称做“馒头窑”，行走北方制瓷遗址时常能见到。

窑址旁是白瓷生产作坊，也叫盐店遗址博物馆，可以看到磁州窑的制作过程，创办人是瓷器大师刘立忠。我随手拿起一个褐彩传统鲇鱼纹小杯子，无论是制作工艺还是图案依然契合古法。磁州窑口是典型的化妆土瓷器，我称之为“粗瓷”，因为比起精细的骨瓷等现代瓷，它有着更为传统的手工与原始味道，介于陶与瓷之间，有着瓷的细腻又兼具陶的粗犷。褐釉白底是基本特色，在釉彩上以黑褐色为主，有独特北方风味的红绿彩。

景德镇窑兴盛于宋代，宋瓷也是中国陶瓷的鼎盛时期，同时宋瓷从风格和材料工艺的技术
发展层面来讲也是最具现代意义的代表，简约、朴素、实用、丰富，不正是现代设计审美的定位吗？

细问馆内的工匠，如今的磁州窑仍以制作工艺品为主，白底黑花是最显著的特色。而在古代，磁州窑却是以生产日用瓷为主，距峰峰矿区20多公里的观台窑址发掘出的文物，也多是盘、碗、罐、瓶这些实用器。磁州窑艺人，如今的陶瓷工艺大师，多数都是绘画工匠出身，除了不断探索磁州窑的配料造型外，在绘画层面研究的更多。磁州窑工匠还常在瓷器上即兴绘画题诗，其中就以静乐轩的最雅致，如果家里能有一件当年静乐轩生产的磁州窑，流传到现在绝对是精品。

这种“遗址+工坊”的方式并非个例，从镇中心向西南郊走，在富田村的中心也建着一座富田遗址，过去这里有一些古代的磁州窑口，但因年久失修无人打理，很多老窑口都坍塌损坏了。后来，从事陶瓷生意的陈志刚出资在遗址上建起了这座富田遗址博物馆。工匠们在传统的窑洞中工作，因为北方气候干燥，窑洞中可以更好地保湿，防止陶瓷制作时表层的化妆土剥落。不过如今的磁州窑并非是工业生产时期的日用瓷工厂，因为都是工人手工制作，小批量作坊式生产，以制作瓷画工艺品为主，反而最初生产日用瓷的功能削弱了。

复烧实用器，当白瓷不再高冷

在彭城，街边很难找到磁州窑的印记，这一点不像景德镇。如今当地人根本不会使用磁州窑的瓷器，我在这座城市走了很多地方才在一个偏僻角落找到一家古董店，在店里看到一些磁州窑的东西，因为都是民间仿制，品质低劣。正当这种遍寻白瓷而不得的沮丧感蔓延开来时，磁州窑艺术馆几乎以一种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

磁州窑技法

黑剔花技法：在瓷器泥坯上罩5层釉土，用竹签在釉土上画出图案，通过划花、剔花、刻釉等技法装饰，这是磁州窑技法中最精美的品种。

红绿彩技法：在已烧制成的白瓷釉面上用毛笔将红色、黄色和绿色绘料制成图案，是世界上最早的釉上彩绘技法，也是中国彩瓷的鼻祖。

白化妆刻画花：在瓷器泥坯上先施一层白色化妆土，然后用竹刀等在上面进行刻划，或刻完图案后再剔掉画面以外多余的化妆土，再施上一层透明釉烧制而成，简称白刻。

黑釉刻画花：在瓷器泥坯表面直接施上一层黑釉土，然后用竹签在釉土上直接进行图案刻划，或刻划完图案后再剔去画面以外的黑釉土，留出黑色纹样，简称黑刻。

白地黑花：在瓷器泥坯表面先施一层白色化妆土，然后用毛笔蘸上含铁矿石成分的绘料在白色化妆土上进行图案绘制，或在图案绘制完成后再用竹签子或竹篦子进行少量刻划，以增加画面的立体感，最后施一层透明釉。此种技法也被称为铁锈花。

彭城并非旅游热门地，惟一称得上景点的就是位于晋、冀、鲁、豫四省交界处的元宝山，三峰连绵形似元宝，政府干脆在主峰上建起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元宝亭，凌驾于整个城市之上熠熠生辉，再加上荷兰的风车房，颇有些不伦不类。在这样一座有些滑稽的景区上，邂逅磁州窑艺术馆是意外之喜。艺术馆建在元宝山南侧半山腰上，可以俯瞰整个镇。光看建筑外观，已觉得现代前卫，毕竟在彭城能见到这样经过精心设计的建筑还是有些惊讶的。艺术馆保留着彭城地区最多数量的磁州窑古代作品。在这里，工匠们摔泥、揉泥、拉坯、修坯、化妆、上釉、刻花、剔花、烘干、装窑等，完全参照古代的白瓷制作方法。

磁州窑的化妆土瓷器在日本叫做粉引瓷器，非常受人欢迎，在日本以小鹿田烧为代表，因为其表层有一层自然流淌的化妆土料，所以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气质，化妆土瓷器是典型的暖白瓷，比起景德镇冷白，暖白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与喜好。2002年日本大阪市博物馆馆长到邯郸考察，在参观磁州窑时惊奇地发现，日本家喻户晓的茶道文化标志一只古瓷碗，竟与磁州窑的古碗一模一样。而此前，这只日本茶道文化标志的瓷碗，一直被认为是江户时代由当时的高丽王朝传入日本的。

过去说起北方的陶瓷，人们的一致反应是“傻大笨粗”、“粗制滥造”，仿佛这也成为了自南宋以来北方民窑没落的借口。而我在探访中却发现，粗犷不等于粗糙，磁州窑的东西自有它独特的味道，在保留瓷种特色的基础上完全可以做得非常精美。“过去都是日本人来订货，现在慢慢有一些中国年轻人关注磁州窑了。”在邯郸时逛了几家规模不大的瓷器作坊，其中一家店老板这样说。毕竟老的东西放在那边没人去开发和创新，只能孤芳自赏，就像1990年代之前的景德镇，充斥的也都是粗制滥造的青花大花瓶，这几年随着人才的涌入，开始有很多现代的好作品出来。

TIPS·旅行家指点
1 定窑遗址

位于曲阳县城北27公里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我国宋代“五大名窑”之一。因旧时曲阳属定州管辖，故名定窑。定窑以烧制白瓷为佳，在北宋时期所创烧的“复烧”工艺对中国造瓷工业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现有保存完好的瓷片堆13个，文化层堆积达十余米，新建有遗址博物馆、展厅等。定窑遗址是中国制瓷历史的缩影和重要见证，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和考古价值。现已列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

保定市曲阳县北镇北村附近

20元

2 定窑标本博物馆

博物馆里陈列着拼接起来的定窑瓷器和十几万块定窑瓷片，从定窑唐晚期到金元时期都有，工艺种类齐全。

保定市刀枪街

免费

3 磁州窑艺术馆（大家陶艺）

艺术馆面积为4000平方米，一层为现代磁州窑艺术品陈列展、二层为宋金元时期精品收藏展、三层为当代艺术品及艺术家作品交流展、四层为磁州窑学术和文化交流中心。

邯郸市峰峰彭城镇宝善街2号

免费

4 磁州窑盐店博物馆

盐店遗址1999年建成，是彭城最早的磁州窑遗址博物馆，占地约3000平方米，馆内保存元代窑址一处、明末清初期窑炉遗址一处、民国时期窑炉一座，窑洞式古作坊五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