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渠珍的《艽野尘梦》,也曾遭到这种待遇。
陈渠珍是湘西人,1882年生于凤凰镇竿城,16岁入沅水校经堂读书,“渠珍”这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意为珍宝空置沟渠。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24岁的他从湖南武备学堂毕业,加入同盟会,被分配在新军第四十九标任队官。他醉心革命,投奔较为开明的川边大臣赵尔丰,入军队任职,知道英国人图谋西藏,主动开始了解西藏,后上书要求赴藏,并随川军到西藏,驻扎德摩。辛亥革命爆发后,军中发生了兵变,统帅被杀。士兵多属川人,哥老会的势力很大,情势非常险恶,陈渠珍于是率领湘黔籍士兵东归。
起初,他们有115人。误入羌塘大草原后,严寒和食物匮乏,遭遇了一趟炼狱之旅。7个月后,他们终于到了丹噶尔厅。当初百余人只剩下7人,其中,包括他在藏地娶的妻子西原,最后,西原在西安去世。
《艽野尘梦》的主角,是百年前的西藏风云,是一群外来者置身异域后的命运。但因为西原的存在,因为她的不离不弃和早夭,《艽野尘梦》被当做一个爱情故事开始在读者中生长,枝蔓发达到遮蔽了整个故事,尽管这恐怕不是作者和编者本意。
以这本书为蓝本重新制作的《西藏生死线》,却赋予这个故事另一种读法,编者请来散文家、诗人庞培将原著译写——这是重读的最好理由,并重申它的文献价值、它的军事参考价值(“1951年解放军首次进藏,第十八军首长参考书”)、它作为个人“西藏体验”的珍贵之处,以及它在汉人的西藏书写史上的独特地位。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却因为阅读视角的转换,更宏大、也更深邃。
读历史、读藏地冒险、读爱情之外,《艽野尘梦》其实还有一种读法——个人的成长史。这是要结合陈渠珍生平来打量的。书中若干细节,还是曲折地反映出陈渠珍早年的性格缺陷,而最终,把书生变成了儒将的,把文字里那个深情款款的人,变得面无表情,变成统治湘西三十年、让湘西在乱世中振作的领导者的,或许就是西藏经历,那是他的成人礼。所以,黄永玉说:“陈有底子,常人没有,他的底子是在西藏打的。”
西藏教给他的(也是“西藏”教给我们的),或许是,人必须把自己看得极轻极轻,必须强悍地使用自己的肉身,像蔡崇达在《皮囊》中写的阿太,亲人去世也不落泪,“因为我很舍得”,自己受伤镇定自若,因为“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因为,上天视万物,也不过如刍狗。书里的西原,其实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西原”是陈渠珍给她的称呼,即便她有名字,也不外乎卓玛、央珍,因为,对藏族人来说,人是很轻很轻的,像草木一样轻,不必用慎重的名字来慎重地对待。
而在极轻极轻之中,有人视他为重。他能回报的,是从此铁硬的心,还有回忆和《艽野尘梦》,尤其是那个著名的结尾:“入室,觉伊不见。室冷帏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他写的那本《艽野尘梦》,就在这里戛然而止。而他的生长,和这本书的生长,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