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个照相机——哦是的,他有个照相机!原来“变瞎”只需一个照相机。这还真是简单到令人无法接受的真相。
……他到哪儿,哪儿就有它,他的享受是长闭眼睛。他走路如同睡觉,他什么都还没看见就给什么拍照,因为然后,当全都一景连着一景地摆在那儿,一般儿小,一般儿大,一律方形,裁边整齐,加上命名,编上号码,已被证明,可加出示,那时毕竟看得更清楚。
瞎子免去提前看什么的劳累。他收集他当初就该看的,把它们堆叠起来并从中得到享受,好像那是邮票。他为照相机去周游世界,任何东西都不太远,任何东西都不太光耀,不太稀奇——他为了照相机去捕捉。他说,这儿我到过,同时指点着它,如果不能指点着它,他就不知道到过哪儿,世界那么丰富,那么异样,那么纷纭,谁能记住这一切呢!
凡没拍照的,瞎子一律不相信。人们闲聊、吹嘘、乱说,他的至理名言却是:把照片拿出来!那样才能知道一个人真正看了些什么,那样才能牢牢地把它拿在手上,那样才能用手触摸它,甚至可以放心地打开眼睛而不至于毫无意义地过早耗费了。
一边一个字一个字抄上面的话,一边忍不住复仇似地笑(想想以往旅途中耳边不绝的快门喀嚓和炫目的闪光,以及新近舞动起来的自拍棒),但笑也掩不住心虚的尴尬。《圣经》上说惟有从未犯罪的人有资格向罪人抛石头——而我也不过是个自命不凡的瞎子罢了。
说来瞎子的选择也不是没有道理:“世界那么丰富,那么异样,那么纷纭,谁能记住这一切呢!”有时需要照相机来帮我们看,帮我们记住,而看和记住都是选择。选择是困难的,照相机给了我们逃避困难的可能,但也包蕴了异化的危险:“他为照相机去周游世界……他为了照相机去捕捉……” 忽然想起来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著名的“《手表上发条指南》之前言”:
想想看:他们送你一块手表的时候是送给你一个小型锦绣地狱,一条鲜花锁链,一座空气牢房。给你的不仅仅是手表,祝你生日快乐,我们希望你用上很久因为是名牌,瑞士造红宝石表叉;送给你的不仅仅是这个你将要系在手腕上和你形影不离的小石匠。他们送给你——他们不知道,这才可怕——送的是你自己新的脆弱易损的一部分,属于你却不是你的身体,需要用皮条固定在你身体上,好像一只绝望的小手臂缠在你的手腕上。送给你每天上弦的义务,必须给它上弦使它成为一只手表;送给你关注珠宝店的橱窗,广播的广告,电话报时服务的癖好。送给你将它丢失的恐惧,被抢走,掉在地上摔坏的恐惧。送给你它的牌子,以及确认比其他牌子都好的信心,送给你拿自己的手表跟其他手表比较的习惯。手表不是送你的礼物,你才是礼物,你被献给了手表的生日。
那么,同理可证:我们满世界旅行是为了壮大照相机主人的收藏吗?
卡内蒂的时代还没有数码摄影,美图秀秀和QQ空间。“瞎子”当年的至理名言“把照片拿出来!”到如今已经升级更新为“无图无真相”。如果他知道我们时代的“瞎子”已经可以把数以千计的照片二进制存储于硬盘和云空间,照片也不再被“触碰”(只在屏幕上被“划动”),他会写出怎样的新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