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Agustinus Wibowo 编辑|邓丽颖
在阿富汗,“帕米尔”这个名字是天堂的同义词。和我们的“香格里拉”一样,“帕米尔”在阿富汗随处可见,从商店、饭馆、酒店、旅行社、贸易公司、社会团体到航空公司。帕米尔和香格里拉的另一个相似之处在于,它已经成为乌托邦主义者的神话,一个永远充满美丽与和平的奇幻之地。人们想要造访却发现路程遥远,难以到达。
帕米尔也被称为“世界屋脊”,它坐落在瓦罕走廊的东端,与中国毗邻。阿姆河就发源于崎岖的帕米尔山脉。
如果轻而易举就能到达,天堂就不能被称之为天堂。想要到达帕米尔,就必须先走到阿富汗道路的尽头,那里坐落着位于萨哈德·波洛格西尔村(Sarhad-e-Boroghi)的瓦罕走廊的最后领土。从那里开始,就必须步行或者骑马走两天的时间,在荒野中度过漫漫长夜。
这是一段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旅程。我加入了阿富汗士兵巡逻边境用的大篷车队,那是我第一次骑马。我紧紧抓住绳子,在马背上尝试保持平衡。马儿在光滑的砾石小径上徐徐而行,小路只容得下一个人走。而小路下面是一个数百米深的山谷,河水咆哮着涌向阿姆河。这条路上有些地方非常陡峭,我的马不得不走两步就停下来一次。马可·波罗描述帕米尔的山脉是多么险峻:“山太高了,以至于鸟儿无法飞过;天太冷了,以至于火焰无法点燃。”
我们在牧羊人用石头搭建的小屋里过了一夜,小屋在山坡上,整夜都被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包围。
第二天,我们终于抵达第一座吉尔吉斯人的营地。景色突然变成一望无际的平原,四周被远处连绵的雪山所包围。帕米尔和西藏一样,是高山之间的平原。我们所处的地方海拔4200米,在云层之上。这地方太高了,因此四周的山脉看起来不再高大无比;连天空也似乎变得触手可及。
我们刚到这里,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就从天而降。这是8月份,按说应该是酷热的夏季。圆顶帐篷里的一位老牧羊人说:“今年我们没有夏天。今年的冬天会比往常更加寒冷。”冬天,为当地居民提供了主要水源的查克马克沁(Chaqmaqtin)大湖会结冰,他们会将冰雪煮沸,当做饮用水。刺骨的寒冷迫使他们整天都围坐在火炉旁。他们的燃料是牦牛粪,因此从夏天起就要开始收集。动物们冬天不产奶,所以它们夏天就要储备冬天的食物。老牧羊人说:“如果动物们挨饿,我们就会跟着挨饿。如果动物们死了,我们也不能活命。”
吉尔吉斯人是蒙古人种的游牧民,操突厥语,居住在帕米尔的吉尔吉斯人口数量1000有余。吉尔吉斯妇女全都穿着鲜红色、多层次的外衣,戴着红色或者白色的面纱,这显示出她们的婚姻状况:红色代表未婚,白色代表已婚。她们戴着项链和珠子,装饰了整个身体。她们在暴风雪中步态优雅地赶着怪物似的牦牛、体壮臀肥的绵羊和长毛山羊。这种景象和马可·波罗几个世纪前看到的一样吗?
丝绸之路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帕米尔在自己的世界中被人们忘却。但丝绸之路式的贸易仍然存在,因为阿富汗商人的马队经常来到帕米尔。由于海拔过高,除了草和灌木之外,没有作物能够在帕米尔生长存活。吉尔吉斯人的主要食物来源全部来自于牲畜:奶、奶酪、酸奶、奶油,有时还有肉。牲畜也是他们惟一的商品,可以卖给来自阿富汗低地的商人。商人们会带来“正常”世界里的各类物品:小麦粉、大米、肥皂、布料、收音机、电视、太阳能电池板、木材,还有鸦片。
哭泣的新娘
帕米尔人不使用钱,可他们并不穷。在新千年他们仍然使用最原始的交易方式:物物交换。他们的货币是绵羊。1袋大米或者小麦等价于2只成年绵羊或者4只小绵羊。7只绵羊可以换成1台电视机。1头牦牛价值10只绵羊,1匹马价值50只绵羊,而1位新娘价值100只绵羊。
帕米尔不适宜居住的特点使得这里的生活十分反常。吉尔吉斯人是来自山区草原的游牧民族,因此马是他们的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由于气候因素,母马无法在帕米尔生活,所以帕米尔的吉尔吉斯人不喝马奶酒,这种传统工艺酿造的马奶酒体现吉尔吉斯人的传统和民族自豪感。他们从山下的瓦罕村子里买来种马,这里的马仅仅充当一种交通工具。
同样地,由于当地海拔和长期缺氧,女性也被认为不适合在这里生活。帕米尔人的死亡率非常高,尤其是一岁以下的儿童和分娩的妇女。这里的男性数量大于女性(比例大约是80名女性对100名男性),所以女性在这里被视做珍贵之物,相当于100只羊的价值。
我骑着马继续前进,5天之后到达马纳拉山谷,那里将会举行一场婚礼。骑马从游牧民族的定居之处到中国边境仅需要4个小时,不到10公里。在边境线之外屹立着一个拥有崇高梦想的伟大民族,而我却身在阿富汗最遥远、最隔绝的地方,这里的生命只关乎生存,这一点让人难以接受。
我的房东胡代纳扎尔是一位中年男子,笑起来时会露出稀稀疏疏、参差不齐的牙齿。他说:“人人都有梦想。帕米尔的女孩子们总是梦想嫁给一位有钱的丈夫,拥有成群的牲畜,生育很多孩子。”
我对此深表怀疑。
与偶尔会下山进城的男人们不同,帕米尔的女人很少去别的地方。她们甚至几乎从未踏出过营地半步。如果你从没见过或者从没听说过更好的生活,梦想从何而来呢?
今天,我们的新娘名叫叶乃普,她是胡代纳扎尔的侄女,一位刚满20岁的年轻姑娘。我从未看见过她的面容,因为她躲在帐篷的一角,包裹着厚厚的面纱,面纱遮住了她的整个脑袋和整张脸。但我依然能听到她的声音。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呼喊,就像孩子在追悼死去的父母亲。
然而,哭声变得更大了。红布摆动得更快了。周围的人们将糖果抛向天空,象征着甜蜜的未来。男孩子们欢声笑语,争着抓住天空中如雨点般落下的糖果。新娘始终在哭泣,哭声越来越响亮。
来宾们享用着精心准备的盛宴,每个人都能品尝到丰盛的食物——肉。油光闪闪的米饭堆成小山高,被盛在大托盘里,旁边摆着一只羊头和一大块羊屁股上的肥肉,就像西瓜那么大。浇在米饭上的油是用牦牛奶制成的,尝起来就有牛奶的味道。羊头和肥肉象征着吉尔吉斯人的敬意,总会献给最尊贵的宾客。而等级稍低的宾客则会吃到一般的肉。我的身体因为吃了太多肥肉感到不适,真希望他们把我当做等级稍低的宾客对待。
直到现在,叶乃普还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这里的婚礼与爱情无关,叶乃普无法选择爱人。
叶乃普的新婚丈夫朱苏普拜科是少数幸运儿之一。他的年龄是叶乃普的两倍,其实更适合做她的父亲。叶乃普将是他的第2个妻子。这位长着胡子的男人说:“我很有钱,每天都有很多客人造访我的帐篷。我们需要备好茶叶招待这些客人。要做好这些工作,一个妻子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我想再娶一个妻子。”
朱苏普拜科不需要用100只羊娶妻子。她娶叶乃普没花一分钱。这是因为两家人在做物物交换。作为这门婚姻的交换,朱苏普拜科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叶乃普家族的一位男性。
我曾经问过吉尔吉斯妇女的梦想,可语言是最大的障碍。吉尔吉斯男人要与阿富汗商人做生意,所以他们会说波斯语。与男人不同,吉尔吉斯妇女只会说突厥语。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她们给我的回答只是一副困惑的表情。
“梦想?我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胡代纳扎尔的姐姐,一位戴着白色面纱的妇女说道。
吉尔吉斯人,颠沛流离的命运
作为一个游牧民族,吉尔吉斯人一直都怀有崇高的梦想。他们的梦想激励着他们不断前进。他们不仅随着季节的变化和太阳的运动一年迁徙4次,整个民族的故事也围绕一段永无止境的旅程展开。
吉尔吉斯人的祖先起源于蒙古西部的叶尼塞河河岸。几千年来吉尔吉斯人不断迁徙,直到他们到达了中亚的草原和山区。对大多数吉尔吉斯人来说,他们的旅程终止于天山山脉附近,即现在的吉尔吉斯斯坦和新疆地区。但对帕米尔的吉尔吉斯人来说却并非如此。1916年中亚爆发一场反抗俄罗斯的起义。沙俄对这个起义进行了猛烈的镇压,造成许多帕米尔吉尔吉斯人从他们现在位于塔吉克斯坦的栖息地逃到中国。1930年代中国爆发了另一场起义,许多吉尔吉斯人从中国逃往阿富汗。他们认为那里是最安全的避风港,可以维持他们的生存,保留他们的传统。
他们目前生活于阿富汗帕米尔,这里是他们传统的冬季牧场。由于受到国境线和残酷自然条件的限制,现在他们一年四季居住在这里。这里反常的生活(没有母马、没有母驴、女性价格昂贵)是为了民族延续所必须付出的巨大代价。
考虑到吉尔吉斯人是土耳其人的兄弟,1982年土耳其同意拉赫曼·胡尔和所有吉尔吉斯部落从巴基斯坦迁往土耳其的凡湖。他们将新家命名为Ulupamir(“伟大的帕米尔”),纪念从前离开的故乡。目前居住在阿富汗帕米尔的吉尔吉斯人是那些没有加入迁徙或决定从巴基斯坦回来的人。他们把阿卜杜勒·拉希德尊为新可汗,是他带领人们从巴基斯坦回家。
阿卜杜勒·拉希德现在年老体弱,依靠拐杖走路。自从塔利班倒台后,可汗已经3次到喀布尔会见卡尔扎伊总统,希望他修一条去帕米尔的路。但令他失望的是,直到今天这个承诺也没有兑现。几个世纪以来,他们还过着游牧民族的生活,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可汗看起来很普通。他的营地与其他吉尔吉斯家族并没有太多不同。吉尔吉斯人以牲畜数量来衡量一个人的财富,而可汗拥有的牲畜数目少得可怜。我和他们在一起相处了5天,发现原因竟然是可汗的4个儿子都疯狂吸食鸦片。由于那里没有药物也没有医生,人们通常用鸦片来缓解疼痛。但是一旦他们吸食过鸦片,就很难摆脱毒瘾。在帕米尔高原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轻易发现,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吸毒成瘾者。
几年前,可汗的一个儿子阿卜杜勒·阿齐兹受到吉尔吉斯斯坦政府邀请去感受居住在吉尔吉斯斯坦和土耳其的吉尔吉斯人的生活。在那里,阿卜杜勒·阿齐兹看到汽车,受过教育的女性在办公室工作。世界熙熙攘攘,人们匆匆忙忙。阿卜杜勒·阿齐兹回到帕米尔后,非但没有获得启发,反而深感沮丧。这里的生活悄无声息,全部内容就是放养牲畜。他想念人世繁华,想念多彩生活。他痛哭道:“我们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只有牧场罢了,生活停滞不前。这根本不叫生活!”
尾声:与故土作别
一位塔吉克斯坦人曾经给我讲过一个笑话:每个人都有梦想。阿富汗向往塔吉克斯坦的女人,塔吉克人向往俄罗斯的工作,俄罗斯向往美国的自由。那么,已经站在梦想之巅的美国人向往什么呢?答案是月亮。只有上帝知道人类需要在那寻找什么。
人类总是向往天堂,但它似乎总是在别处。
当我在帕米尔一个营地挨着一个营地,一个牧场挨着一个牧场的访问过程中,我总是问吉尔吉斯牧民他们的梦想是什么,以及他们是否相信地球上存在天堂。但我得到的大多是抱怨:“为什么阿富汗政府不做这个,不做那个?为什么其他国家不帮助我们?”他们经常对我来帕米尔寻找天堂的初衷感到可笑。他们会说,天堂?你来错地方了,伙计!
我很幸运地在一个帕米尔营地中见到了前任可汗拉赫曼·胡尔的儿子阿里夫可汗。这位50多岁的吉尔吉斯人已经成为土耳其公民。虽然他不是可汗,但是吉尔吉斯人民仍然向阿里夫提供可汗般的待遇。每个人见到他时都会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并亲吻他的手。1982年,阿里夫连同他的父亲和1000名吉尔吉斯难民搭乘7架飞机从巴基斯坦飞往土耳其。初来乍到,阿里夫为土耳其与帕米尔家园截然不同的生活所震撼。他们曾经生活在野外的游牧帐篷里,而现在却不得不适应小型水泥公寓中的生活。他们也必须适应土耳其久坐的生活方式,要遵守各种法律法规,这与他们在帕米尔享受的完全自由截然不同。阿里夫说:“在土耳其,如今的吉尔吉斯人可以当医生、工程师和机械师。”许多传统遭到摒弃,现在的年轻人 只有在特殊场合才穿吉尔吉斯传统服饰。“他们甚至对传统的帕米尔不再有什么感觉,而他们的祖先就起源于那里。”
当居住在帕米尔的吉尔吉斯人渴望过上像土耳其一样美好的生活时,阿里夫在塔利班倒台后每一两年都会回来看看他的故乡。每次他都会带上一些年长的土耳其裔的吉尔吉斯人和他一起“回家”。有时是15人,有时10人,这次他带了6个人和他一起回来。
我跟着阿里夫的大篷车离开帕米尔回到土耳其。他们已经在帕米尔待了两个月,但这对于一些老人是远远不够的,当他们不得不对自己深爱的山区故乡说再见时,不禁满怀愁绪、热泪盈眶。我们不得不沿着原路返回,因为这是惟一一条连接帕米尔和外面世界的路,也正是我来时穿过的路。当我来到帕米尔时,这条路寂静无声,山峰于我而言就像沉默的怪物。但当我随着阿里夫的大篷车一起离开帕米尔的时候,这些崎岖的山峰不再寂静。它们也有故事。
阿里夫指着一座尖尖的山峰,山峰看起来皱皱巴巴,高耸入云,“那座山叫拉赫曼·胡尔山,是以我父亲的名字命名的。”他的眼睛充满泪水,仿佛在怀念逝去的时光。
我问:“帕米尔有什么变化吗?” “300年来这里的生活几乎没有发生丝毫变化。但是,请往那边看。一些山上的雪已经开始消失。我担心将来这些山上的雪会全部消失”。我问道:“你的天堂在哪儿?”阿里夫说:“天堂就是心之所在,它可以是任何地方。帕米尔可能根本不是一个好地方,但是它对我来说非常美好。因为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的水、空气以及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美好的。我知道山峰的每一条曲线,河流的每一个转弯,草地上的每一片落叶。所有一切都温暖着我的心。”
当天堂不再关乎具体的位置,我知道你已经找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