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旅行家

瓦罕腹地,幽闭的自由


“什么?你们老外觉得这儿是天堂?真是搞不懂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可一点没觉得。”当一位村民对我如此说时,我这个天堂追寻者就站在他们的土地上。此刻,我已深入瓦罕走廊。

文图 | Agustinus Wibowo 编辑 邓丽颖


自从1949年中国加入社会主义阵营后,瓦罕走廊与中国的边境就被完全封死了,两千多年来商队通行的路线成了一条死路。


与世隔绝之地:另一种幸运

瓦罕走廊这种奇怪的地理形状与帝国主义的历史密不可分,正是帝国主义历史孕育了阿富汗。这个国家的国界,就连一丝一毫都不是由自己人民决定的。

在19世纪,大英帝国和俄罗斯帝国为争夺中亚地区的主导权,发动了一场阴谋战争,史称“大博弈”。为了避免正面冲突,在1873年至1895年间,两国商讨了一系列协约,同意设置一个缓冲区。如此一来,俄罗斯帝国便不会正面对抗大英帝国在印度的势力。这个缓冲区就是阿富汗。帝国主义列强将阿姆河确立为阿富汗北部的自然边界。瓦罕走廊是1896年并入阿富汗的最后一块领土。当时的阿富汗国王阿卜杜勒·拉赫曼(Abdur Rahman)并不愿意接受瓦罕走廊。他抱怨说国家内战不断,已令他忙乱不堪,现在还要面对住在瓦罕走廊东北部帕米尔山区中的吉尔吉斯族土匪。若想阿富汗接受瓦罕走廊,大英帝国要向阿富汗国王赠送185万卢比作为礼物。

瓦罕走廊是世界上最偏远国家之中的最偏远的地方之一。不过,几世纪前,瓦罕走廊实际上是连通中国和中亚各国的丝绸之路的一部分。许多著名的旅行家都曾穿越过它,比如中国的高僧玄奘在公元7世纪、马可·波罗在13世纪都曾经过瓦罕走廊。马可·波罗曾提到这里的宝石珍贵、骏马威武、弓箭手技艺高超。他尤其提到,山上的空气非常纯净,据说能治愈一切疾病。那时,马可·波罗得了重病,病了几乎一年。他遵循当地人的建议爬到了山顶,病就在那儿痊愈了。

自从1949年中国加入社会主义阵营后,瓦罕走廊与中国的边境就被完全封死了,两千多年来商队通行的路线成了一条死路。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时,中国曾通过瓦罕走廊输送坦克和武器进入阿富汗。自从苏联入侵,阿富汗便一直战火不断:先是圣战战士联合抗击苏联,然后是圣战组织的内战,紧接着是令人发指的塔利班组织,建立了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政权,之后美国入侵,推翻了塔利班的统治。而瓦罕走廊,依旧在冰雪盖顶的群山包围中,坐落在最偏远的角落。它远离媒体对战争的报道,孤立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人们所遗忘。

不过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瓦罕由于与世隔绝,而在横扫阿富汗的战争中得以幸免。这里没有炸弹(除了圣战战士在距离伊什卡希姆不远的诺沙克山附近布下的一点儿地雷),也没有任何战役,就连塔利班成员都不会到这来。瓦罕保留着历史中的原貌,仍是传统的牧场,也是散落在山村或是在河边扎寨的瓦罕人和吉尔吉斯牧人的家园。

我等了3日之久才等到一辆顺风车,得以沿瓦罕走廊继续东行。这辆俄制吉普带着我们在多石的路上颠簸地行驶。瓦罕走廊从伊什卡希姆向东至哈德博拉吉尔(Sarhad-e-Boroghil)的一段路,长约200公里,可以驱车通过。这段路是苏联入侵阿富汗时为方便调拨军队修建的。不过这条路并不好走,山顶的积雪融化成小股的水流,急急地汇入“母亲河”阿姆河中,频频冲刷,甚至淹没路面。行驶的第一天,吉普车就至少陷在水里5次,所以我们这些乘客只能下车,跳入湍急的冰水中推车。只有车够结实,旅行者够强壮,才能到这旅行。


A.瓦罕走廊几乎没有身份识别。一位牧羊人的身份证是共产主义政权时代留下的。


B.一位瓦罕少年拿着两年前的照片。


C.这里主要的饮料就是咸奶茶。


D.喷赤堡的阿富汗旗帜。

瓦罕走廊与中国

丝绸之路2013年,中国先后提出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倡议。“丝绸之路经济带”将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再次把中国和中亚紧密联系起来。从新丝路的规划可以看到,其中一条线路是从新疆到阿富汗,这不禁让人联想到那条已中断很久的瓦罕走廊是否会重新开放。作为古丝绸之路南道的必经之地,连接塔什库尔干和喀布尔的瓦罕走廊在历史上不止一次地与中国发生过关系,甚至一度是中国领土。

葱岭

屡见于汉唐史书的葱岭正是在这一带,《汉书》所记载的无雷国和桃槐国可能就在今天瓦罕走廊的北部。

法显和玄奘

佛教兴起后,东土的僧人们历经艰辛,西行求法,在瓦罕走廊留下了足迹,其中就有著名的东晋法显和唐朝僧人玄奘。

从地图上看,瓦罕走廊很像一个会引起幽闭恐惧症的地方,但到了这里,你真正感受到的是在自然的伟大面前,人是多么渺小。塔吉克斯坦境内的山峰直插天际,整齐地排列在路的左侧,与宽阔而缓缓流淌的阿姆河在远处重叠交叉。同时,右侧陡峭的山峰就像一面巨大的围墙,山的后面,便是巴基斯坦。我们在瓦罕走廊,就在繁茂的牧草间穿行,绕过附近零零散散的村庄,活在阿富汗自己的世界里。这些看似平凡的山、河所分割开的地方,虽然距离非常相近,却是许多迥异的平行世界,这种感觉无比奇妙。

喷赤堡,少数派的信仰

离开伊什卡希姆之时,村里的许多妇女身着颜色艳丽的裙装,高兴地对我们的车挥手、微笑。这一幕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因为她们的衬衣、围巾、面纱下的刺绣帽子、马甲、短裙、宽松的裤子、鞋子、马甲上繁重的首饰全是不同的颜色。她们看起来就像在嘉年华表演一样。不过,她们每天的衣着都是这样,与那些试图隐于世的阿富汗姐妹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居住在瓦罕走廊的人叫瓦罕人。世界上大约有10万瓦罕人,居住在喜马拉雅山、兴都库什山、帕米尔山和喀拉昆仑山脉——这些世界最高的山脉交界之处。山脉把他们连在一起,而国境线却又将他们分开。因此,一部分瓦罕人居住在阿富汗,其他人则是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或中国的公民。在塔吉克斯坦和中国,虽然他们同塔吉克人语言、宗教信仰和文化背景都不同,却都被简单地称做“塔吉克人”。瓦罕人是穆斯林伊斯玛仪派的信徒。

从伊什卡希姆出发,颠簸了两天之后,我们到了喷赤堡(Qala Panja)。玄奘曾经描写过在瓦罕河沿岸的山顶上耸立着古代的堡垒。喷赤堡的意思是“阿姆河上的堡垒”。现在喷赤堡是瓦罕走廊上伊斯玛仪派社区宗教领袖的居住区。

这位年轻的领袖被称为沙赫喷赤沙赫(Shah Panja),意为“喷赤的国王”。他本人更因慷慨援助贫困的旅行者而闻名。他外表看起来并不像国王。白天刚刚四处探访过村民房子的他,身着有些粗糙的布袍,打褶的头巾歪戴在头上,满脸倦容。但当他用沉着而温和的声音说话时,脸上就闪耀一种领袖的气质。

“我们的教义不承认罩袍”,他说,“我们的妇女们是自由的。她们不像阿富汗其他地方的妇女那样遮住脸。”

但这种自由是有限的。当瓦罕妇女去伊什卡希姆或更远的地方时,就要用罩袍遮住自己的脸和身体,因为阿富汗的回教徒不喜欢看到妇女裸露面容,他们认为这是可耻的。由于罩袍不属于瓦罕人的习俗,所以大多数瓦罕家庭没有罩袍。她们出门之前必须互相借用罩袍。沙赫觉得这就是作为少数派的无力。“宗教信仰不是衣着”,沙赫说,“也不是挂在嘴边的话,信仰应该在心中。”

我向他询问了伊斯玛仪派的核心教义。他答道:“我们信仰人道。”“难道宗教信仰不应该是爱真主吗?”我问。“许多人太爱真主,却忘记了爱他人。对真主太多的爱让他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于是,他们便觉得自己好像成了真主。他们忘了自己仍是人类。”

我突然记起了阿富汗的战争,那些可能是因宗教而引发的战争。甚至仅仅因为有些妇女不遮面部或身为女孩却要上学,而向她们脸上泼酸性物质。

“真主制定的秩序,第一条便是爱世人。如果你不爱他人,便无法爱真主”,沙赫说,“不管你是穆斯林、基督徒、佛教徒甚至无神论者,首先你都是一个人。”

由于伊斯玛仪派教义更强调人类这一整体的一致性,而不是加重宗教间的差异,这一派实际上违背了阿富汗的主流信仰——更趋于原教旨和保守的教义。伊斯玛仪派强调本质,而非仪式,所以他们不会定期去清真寺,不隔离异性,在斋月也不斋戒。因此,他们在众人眼中是“离经叛道”的,所以,伊斯玛仪派信徒在去阿富汗其他城市时,不得已必须隐藏自己的宗教身份。

瓦罕走廊与中国

离合

唐朝,吐蕃崛起,一面与唐庭在青海对峙,一面与唐军在葱岭一带形成拉锯。唐庭在瓦罕走廊东缘设置了葱岭守捉(今塔什库尔干县一带),以防吐蕃。天宝六年(747年),名将高仙芝从疏勒(今喀什)出发,经葱岭守捉,直入瓦罕走廊,涉阿姆河,越兴都库什山,突袭吐蕃边镇连云堡,一举攻灭臣服于吐蕃的小勃律。此后不久,唐军于怛罗斯一役败于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后又经安史之乱,中国势力从此彻底撤出中亚,代之而起的是伊斯兰文化在此兴起。

清朝,瓦罕走廊才又重新被纳入中国版图。清末,俄、英两大帝国在中亚争夺势力范围,包括瓦罕走廊在内的整个帕米尔高原都被卷入其中。后来为避免冲突扩大,两国将兴都库什山北麓与帕米尔南缘之间的狭长地带划作缓冲区,这就是瓦罕走廊。

1963年,中国与阿富汗签署边境条约,以瓦罕走廊的“C”字形东界作为两国国界。

他们的口号“我们信仰人道”并非一句空口号。瓦罕人会打开大门帮助任何需要帮助的旅行者,无论身份或信仰。他们会把最好的食物送给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哪怕那是他们最后的面包。他们认为最重要的就是客人是否舒服、满意。

离开喷赤堡,我独自一人继续向东走去。通过阿姆河的支流后,塔吉克斯坦转向了北面,已经看不见了。现在,这条纵横交错的河的两岸都在阿富汗境内。我不停地走啊走,经过荒芜的山丘,越过冒泡的急流。尽管我独自一人,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在阿富汗,瓦罕走廊是第一个没人问我宗教信仰的地方。在阿富汗的其他地区,宗教信仰是绝对要问的问题,那是他们评判一个人好坏的标杆。出于安全考虑,我别无选择,只能装做回教徒。但在瓦罕,我可以自由地做我自己。

克列特,时间停止的村庄

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国度,天堂或许意味着安全感,这是一种在阿富汗多么珍贵的东西啊。天堂,还蕴含着家的温暖,即使在异国他乡你也不会感到陌生。村民们总是让我喝茶,还一直鼓励我说这段旅程“并不太远”。

但我们绝对不能相信山区人口中的“不太远”。一天里我走了整整8个小时,马不停蹄地奔波了40公里,最后到达一个叫做克列特(Kret)的村庄。这个村庄位于巴巴坦吉峰(Baba Tangi mountain)脚下,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山上积雪闪闪发光。我疲惫不堪,只能借助双手的力量拖着左右两条腿缓慢前进。刚走到村子的第一座房前,我就倒下了。一位男子马上把我带到他家,给了我一杯茶喝,让我有地方好好睡一觉。

瓦罕走廊的传统民宅是盒子形的,用石头和泥浆搭建而成,天花板是灰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天花板上,产生一种奇妙的光线,使得房子里的人脸上熠熠发光。

这个男人说:“我们伊斯玛仪派不去麦加朝觐,我们的朝圣就是向旅行者提供帮助。”他们相信客人是上帝送来的礼物。这家人为我准备了晚餐——一大碗白米饭,浇着一层厚厚的绵羊油。这在当地被视作奢华的食物。尽管瓦罕走廊有树木苍翠繁茂的山谷,但实际上饱受食物短缺的困扰。这里的农忙期非常短暂,冬季却寒冷漫长。每3个孩子中就有1个孩子在1岁之前夭折,许多妇女难产而死。

我在克列特村待了一周,从一座房子搬到另一座房子。跟随放羊的孩子们来到了山后的牧场,孩子们赶着村民们的几千只绵羊。妈妈们把婴儿放在小吊床上,一边轻轻摇动吊床,一边娓娓讲述着故事,我在一旁静静聆听。

国际分界线和山脉不仅使他们在地理上与世隔绝,还使他们生活在自己的时间维度里。无论是1天、1周、1个月、1年,还是10年,都没有任何差别。季节不断变换,但时间似乎停止流动。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几百年前丝绸之路的驼队经过这里,或是马可·波罗在这些有魔力的山峰中找到了治愈之术。

在瓦罕走廊,没人知道自己的年龄。一个捡牛粪的少年告诉我他只有3岁半。一位老人称他已经95岁了;他的脑袋和耳朵上长满了银发,很明显他是这里最年长的人。然而,另一个被称做村子里最年长的男人,说他自己“刚刚”80岁。没人可以证明,因为这里根本没有身份证和出生证明。

没有战争,没有杀戮,完全的隔绝使得瓦罕走廊保持了天堂般的宁静。但这恰恰成为了当地人的不满之源。瓦罕走廊的居民要走到离伊什卡希姆最近的市场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这里没有医院,只有一位英国医生到各个村落里坐诊。他们没有电,夜里只能用油灯照明。他们渴望共产主义的生活,对使阿富汗人饱受连年战争之苦的原教旨主义感到失望,同时又向往阿姆河对岸的塔吉克斯坦所享有的自由。

“什么?你们老外觉得这儿是天堂?真是搞不懂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可一点没觉得。”当一位村民对我如此说时,我这个天堂追寻者就站在他们的土地上。

 

瓦罕腹地,幽闭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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