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旅行家

诗人在巴塞罗那

范晔

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语系,西班牙语语言文学博士,马尔克斯授权中文正式版《百年孤独》译者。

1. 世博会

在那个春天的月份里

他们应该不止一次

从这里路过。

那时候,两个人还很年轻

有一辆黄黑相间的克莱斯勒。

我想象他们在正午,经过那条椴树掩映的街道,

车篷在阳光下闪耀……

只在那一瞬间

凸显两个人在烈日下的模样

穿着我在照片里见过的衣服:

他入神地看一辆贵上无数倍的汽车

——一辆带双层前挡风玻璃sport型的Duesemberg,

美得好像一架战争机器——

而她低头看着我,或许在等待我,

藤架上玫瑰的花影

在她双眼的阴影里摇曳

孕妇特有的充满耐心的眼睛。

那是世博会的那一年。

“那一年”是1929年。巴塞罗那继1888年后再次举办世博会,Montjuic山上美轮美奂的国民宫,五彩眩人的灯光喷泉背后是加泰罗尼亚大区崛起的经济实力,以及西班牙独裁者里维拉借盛会改善国家形象的谋划。而诗人海梅·希尔·德·别德玛(Jaime Gil de Biedma)只选取了一幅年轻夫妇的剪影。

……我就这样在这里

在我母亲的腹中。

读到这里才恍然,原来以上都是抒情主人公“我”故地重游时的回忆——那一段往昔也是追忆者根据照片想象重构的产物——温情中仍不忘谐谑父亲所代表的布尔乔亚趣味。

数十年过去,当年母腹中的胎儿已经是成年的诗人,他在城市中游荡,寻找“悲伤的建筑”,“被口红涂抹的雕像”,“风格过时的公园”(昔日场馆的角落变成夜间野合的场所)。诗中并未出现可预期的廉价感伤,追忆者“我”坦然自承,“对幸福年代的怀念”与“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相混合”,那是“长大以后懂得的”,“对我生而所属的阶级的厌憎”——想想他伯父是世袭的塞普尔维达伯爵,外甥女曾任西班牙参议院议长……

诗人甚至乐于看到浮华的集市经时间和他人之手受侵蚀,被污秽。或许从未存在的往昔,追忆中被赋予的神话光晕,在诗歌进程的当下被消解殆尽:

哦我的童年世界,与她的神话

相连的——我再清楚不过——

是家族企业的资本主义!

希尔·德·别德玛曾一度申请加入西班牙共产党未果,这种因出身而生的原罪般的内疚感一直在他的创作中若隐若现。评论家称他为“准厌世者”:讥诮与柔情常常悖论般在诗中相生相长。尽管宣布“过去的一切都是幻象”,但到诗的最后诗人似乎并未彻底幻灭,仍寄希望于那些“出生在南方,说着加泰罗尼亚语的年轻人”。

2. 田园诗

去年冬天我们在巴塞罗那的时候,暴走大半天的结果就是瘫在街边咖啡馆的座椅中动弹不得,目光迷茫。我现在终于可以假想:那时我们游客眼中的城市和诗人笔下的故乡可能有多大程度的重合?我们谈论的可是同一个巴~塞~罗~那?

现在我问自己是不是我们

已经在这儿待了一辈子。我用手,就现在,

遮在眼前——猛烈涌动

血液在眼皮里——而汗毛

无穷,无声无息

和目光混成一片。睫毛沉重。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是谁,

模糊的面孔仿佛在暗淡的水中游动,

坐在这里的这些,和我们一起的活物?

夜晚将我们推向某些酒吧

或者在疲惫的穿睡衣的男人之间。

来。我们出去。夜晚。上面

有地方,更上面,比照亮

你的大眼睛的光线更高处。

还有我们之间的沉默,

沉默

和这个长隧道一般的吻。

这是《咖啡馆里的田园诗》(“Idilio en el café”),国际大都市之牧歌。希尔·德·别德玛曾在一篇谈论城市酒吧的文字中说,我们的生存现实已变得庸常和不确定,而酒吧和咖啡馆可能是最能体现这种令人惶惑的不确定感的所在和表征。巴塞罗那和田园诗听起来像一对矛盾——大隐隐于咖啡馆?

“写一首诗是为了追求在具体的人和他所生活的世界之间建立一种有意义的关联。”诗人如是说。

3. 纸玫瑰

海梅·希尔·德·别德玛活着的时候写了一首诗名叫《海梅·希尔·德·别德玛死后》:

……我用写作自我拯救

在海梅·希尔·德·别德玛死后。

该诗写于1966年7月,据诗人写给友人的信中自陈当时正经历精神危机,害怕自己会轻生。忽然有了个念头:不如去设想自己已经死后的情景,与写作中创造的另一自我展开对话。写作对希尔·德·别德玛而言不仅仅是“作诗的游戏,文学也并非真的是‘头脑的恶习’:在我的诗歌里只有两个主题,时间的流逝与我”。现代社会中飘零的自我如何抵御时间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的侵蚀,成为诗人面对的首当其冲的问题。在那本名为《动词人称》的最后诗集里,他说自己的诗歌创作是为了发明和践行一种身份,或曰诗人自我“单数,陈述式,第一人称代词的练习”。重新发明自我,就是抵御时间之流,在时间中自我拯救的战略。

那么下次路过巴塞罗那最出名的La Rambla大道时请提醒我,在观赏鲜花店、扒手和其他街头艺术家之余,也请走到109号的“1898年”酒店,当年子承父业的烟草行职员希尔·德·别德玛上班的地方,为诗人希尔·德·别德玛献上双重自我的纸玫瑰一束:

纸做的玫瑰不是真的

而且烫人

就像沉思的额头

或者摸上冰面。

纸做的玫瑰,的确

对胸膛来说是太过火热。

 

瓦罕腹地,幽闭的自由

昨日的“ 脐点 ”

“未来之国”的希望与忧虑

曼谷人的曼谷

翻越自由之地野骑蜀山贡嘎

斯卑塞寻酒威士忌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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