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一说旅行途中的物,但我知道,这个话题一旦起头,物已经不再纯粹为其本然—当我用到“旅行”一词时,物之一词已经滑向了“风物”的那一头,它将要蜕变成民俗学家的专题报告,或者三流作家的采风笔记……然而我无力阻止它。就像在旅行中,我们搭同一辆车,窗外的风景对你我都是一样的,然而在各自的心里,体会却有天壤之别。
故而我所说的物,其实是很个人的一种记忆,有点像普鲁斯特的玛德莱点心,记忆晃漾着世界的波纹,既是一抹显现,也是一味幽隐。比如,我最喜欢的一件物品,是一个印加小孩卖给我的一串谷物及玉米的种子,在一串连在一起的小塑料袋中,分别装着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当地谷物和玉米种子,有比拇指盖还要大的一片玉米种子,也有黑色、紫色、彩色的玉米粒儿。把这串种子展开并挂起来,会产生奇妙的视觉效果—它们看上去像是一幅硬质的基因图谱,把日常之物转变成植物体系,转变成一个可视的理念。
这个理念就是万物的彼此缘起与关联—我手里这串佛珠,其实也是种子,每一颗上都有类似眼睛的纹理,珠子质密坚硬,经过长时间的揣摩,包了浆,在日光下看着普通,暗处看去却泛出暗红色的微光,因种子表面如桃核一般密布细纹,而且每一颗都不一样,每一颗都是自然的妙力。那是在拉萨一个阳光耀目的下午,欢喜于我的到来,上师从座前一个大布口袋里取出这串种子,挂上银闪闪的计数器,送给了我。念珠念珠,心中一念。这串种子虽不发芽,但每一粒中都仍然完整地保存着它全部的基因信息,当它们一粒一粒随手指滑过,落向下一粒,与那一个念头一同成为一个瞬间。
种子、鸟羽、草杆,这些东西不比宝石与金银,它们相对易朽,轻得可以随风飘去,从某个角度讲,一些种子的“意愿”就是为了散布生命的信息。热带植物的种子、鸟类羽毛显得格外地鲜艳、多彩,这种魅力被早期的部族—亚马孙人和东非部落人—发扬出来,他们善于使用种子、鸟羽、草杆制作迷幻的耳坠、项链、武士和长老的羽冠……
伊奎托斯,德国导演赫尔佐格拍摄《陆上行舟》之地,每天有大大小小的船沿着河道深入到丛林部落中,半裸的亚马孙人在他们的草屋中,为游客展示古老的歌舞,并出售他们自制的饰品,多半是彩色种子和羽毛制成的,有一些是过去仪式上使用的物品,比如我手头这件据称可以改善失眠的“眠网”,是用木杆弯成的一个圆环,内部以绳结出三层珠网,中心固定有一粒不名植物种子,扁圆形、很大个,种子饰以一圈红、蓝、绿的彩色羽毛,“珠网”上随意坠了几枚螺贝、红黑两色的植物种子,在圆环下方有三个坠,饰有种子、骨片和彩色的鹦鹉羽毛。凝神注目,圆环与珠网将目光导向中心黑褐色的种子,彩色羽毛随着光线的不同而变幻,像一枚暗色的或“反相”(胶卷负片效果)的太阳,再向外观出去:珠网像水纹,彩色的种子与螺贝像是闪耀的光斑——无疑,这简单的图案确有凝神之效,它导向清明的观照,让人联想起荣格的曼陀罗理念。
图案是一种半语言,起初可能是本能、单纯的,经过漫长的、一代一代喜悦或痛苦经验的叠加,变得奥妙、难言又直指心底。图案——一次超越瞬间的努力,想要把握永恒并传递下去!
如果我们有意留心于此,便会看到一个令人膛目结舌的世界。这是藏毯、喀什米尔丝巾、波斯地毯、非洲部落披巾这些编织物的奥妙。在伊斯坦布尔、在喀什噶尔,我总是花上大把的时间在大巴扎里逛,为了能看到老款的波斯毯(它们的价格惊人,我无法拥有,只为饱个眼福)。传统编织物上无穷无尽的图案传达出了古代文明的质感,它饱含着光感、阴影,频频使用对位、变异,来繁衍、做梦,表达喜悦、痛苦、情欲和孤独。
回过头来,再看这织物,两边基本是静止的,细小的方块暗示了噪动的可能,中间的双菱形持续分解、运动,像是记录了一次个体经验与整体经验的互动,自我与世界的一次相遇,至于是集成还是分解,取决于你——观者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