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李井泉和母亲肖里是在延安相识、结婚的。当时,父亲在杨家坪中央党校学习,母亲在枣园中央社会部工作,他们不能见面时,就把心里话写在一个香烟盒大小的本子里,托通讯员来回捎带。这个红色封皮的小本子经历了战火硝烟的岁月,奇迹般地保存下来并传到了我的手中,我称之为“延安两地书”。家书抵万金,本子里的十多封信不仅记录了父母献身革命的理想抱负,也真实记载了他们在延安的生活。这本“活”的革命家训,我常读常新。
我们兄妹几人里,其中五个男孩相继出生于战争年代,父母给每个孩子的取名均来自毛泽东同志的文章或讲话。我的大哥和二哥分别取名黎风,明清,是因毛泽东在延安整风时讲过“黎明风清”;三哥名叫巨一,出自毛泽东对“七大”的总结——“巨大统一”;四哥叫“新桅”,出自毛泽东的文句“新中国的桅杆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我行五,叫“在望”,出自毛泽东在“新年祝词”中所言“胜利在望”,后来我自己把名字改成了“再望”,寓意经历“文革”后,终于有了新的希望。
与众不同的“社会实践课”
在我心目中,父亲是严父,讲话的习惯像下命令,令行禁止,这或许和他几十年的军队生涯有关。他经常出差在外,回家的时间不多,同我们也很少有机会说话,但对我们的革命教育却从不松懈。1966年春,他要我和妹妹去爬西昌市附近的螺髻山,红军长征时,他曾翻过这座高山。不久到了会理县,他又让我们去看保存在老乡家里的红军标语,当年他曾率部在那一带写标语,号召青年参加红军。
每逢有革命题材的演出剧目,父亲都要带我和妹妹去看。四川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克里姆林宫的钟声》,他带我们至少看过三遍。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的话剧《战地黄花》,歌颂了中印边界反击战中我军黄继光式的英雄烈士,他对这部戏非常重视,要我们学习解放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此外还有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歌剧《红珊瑚》等。看完之后,他总要问我们有什么感想,就像上政治课。
父亲从不带我们到公园游玩,却常带我们到工厂、农村,向工人、农民学习。成都的132厂,他带我们去参观过好几次,还看过飞机试飞。德阳的第二重型机器厂刚建好,他就带我们去参观,我生平也第一次看到了万吨水压机,很壮观。父亲说:“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设计制造的,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为国家出力。”三线建设时,父亲多次带我们去工地,从成昆铁路的天险地段——关村坝隧道,到攀枝花的弄弄坪、大水井,他带我们进到高温、潮湿、空气呛人的隧道里,住进干打垒的房子,体会施工环境的艰苦,学习工人阶级的奉献精神。
父亲在北京观看“大比武”训练回来后,多次带我们去打靶场练习射击,还领了一支步枪放在家里,让我们有空就练习瞄准。那年春节,他听说我们要学雷锋——到人民商场帮助售货员卖糖果,非常高兴,赞扬我们做得对。除夕那天,他还亲自到商场柜台去看我们。
“文革”结束后,我曾陪父亲到四川一些地方视察工作。为了不给地方添麻烦,我们一行吃饭、睡觉都在火车上。那次我们参观了很多三线工厂,最大的厂在万源县的深山中。当时我已经入党,父亲一路上与各地干部谈话时都要我旁听,他说,这样你可以学习如何作调查研究。
父亲是农民的儿子,一辈子保持了艰苦朴素的本色。平日粗茶淡饭,从不讲究吃什么,穿衣也如此。晚年他住在花园村,冬天来了,仍然是一身布棉袄、一双棉布鞋,看上去土里土气的。父亲的做法对我们影响很深。我们读书时经常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到学校去,一点儿也不觉得丢人。
母亲生前最喜欢踩缝纫机为我们兄妹做衣服,缝缝补补是她的拿手活儿。一件厚实的大衣,哥哥穿了弟弟穿,弟弟穿了妹妹穿……衣服破了,母亲就一针一线给补上,她的口头禅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家庭里的“小南泥湾”
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和副食品紧缺,城市实行定量供应,我们家也不例外。家里孩子多,每顿饭都按照各人不同的标准量米蒸饭,一人一碗,谁也不能超过。我那时读小学,每月定量只有21斤,根本吃不饱。虽然母亲定量也不多,却总是把她的饭省下一些给我。
当时我们家和杜心源(曾任四川省委书记)家同住在成都市东二巷一个院子里,里面空地不少。经两家商量,我们开展了“农业大生产”,挖掉花园里的花草,种上红薯、南瓜、玉米、青菜,不仅养了鸡,还在公共厕所里养了猪。那几年,父亲一年到头在外奔波,母亲在家带领我们挖地、松土、浇水、施肥,给我们讲延安精神,讲“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还教我们唱《南泥湾》。
面对买棉布要凭布票的困境,父亲决定在四川农村推广种棉花。四川盆地气候潮湿,雨水多,日照少,适合种棉花吗?许多人对此心存疑虑。父亲为了作试验,首先就从自家院子里动土。我们全家上阵,几乎一夜之间大院里所有的花草都被拔掉种上了棉苗。父亲还把简阳县的种棉高手张泗洲请到家里当“座上客”,让他指点我们如何施肥浇水,修剪枝叶。
父亲对种棉花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天不亮他就起床,到棉田里转悠,看这看那;晚上他也不休息,拿着手电去看花蕾。我们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棉花地劳动。一遇刮风下雨,花蕾或棉桃受损,我们就会躲远一点,生怕他朝我们发脾气。
那年我就读的中学响应省委号召开始种棉,足球场边的空地全都变成了棉田。父亲得知后,非要我抱两盆棉苗送到学校去,说是推广新品种。我不太情愿,他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我不爱劳动,还叫人通知学校不许我参加“五四”青年节入团宣誓,我的宣誓只好延期到六月。
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带头种棉终于收获了成果,“四川地区不能种棉”的说法被打破。直至今日,四川还有一定规模的棉花生产。
20世纪70年代初,李井泉(中)在峨眉机械厂视察一切都要靠自己
“读书要靠自己,生活要靠自己,将来工作更要靠自己”是父亲对我们的要求。我们兄弟姐妹考大学选专业,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每次都说,通通去学数理化、学技术,今后谁也不要从政、不要经商。“文革”前,我的大哥、三哥、四哥都考上了清华大学,分别学工程物理学和无线电电子学,二哥考上了北京航空学院。1973年,我进了西南大学学英语,大妹进了江西医学院学医,二妹进了北京外国语大学学英语,弟弟进了南开大学学半导体。我三哥在美国读完博士后取得两项技术专利,美方想要留用他,给出很高的待遇,父亲闻知命令他回国,于是三哥很快就回来了。李井泉与农民交谈十年动乱,我们一家遭受林彪、“四人帮”集团残酷迫害,母亲在秘密监狱被迫害致死,二哥在北航被造反派拷打致死。其他兄弟姐妹也无一幸免地或被关进牛棚“强制劳改”,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尽管经历了精神和肉体的种种折磨,但我们始终相信党、相信人民终会迎来胜利的一天,期待到那时还能报效祖国。这样的信念,来自父母的教诲。
我曾数次提议为父亲录音,把他的亲历保留下来,但他不同意,说:“那么多先烈都牺牲了,我能活到今天,只有多做工作。要写历史,就写那些牺牲的同志们,让人民记住他们。”他一生只写过一篇回忆文章,是纪念牺牲的战友古柏。
母亲的“伴读”
母亲喜欢读书,受她影响我从小也喜欢读书,于是她经常买书给我,并教我理解书中的意思。《毛泽东诗词》刚出版,她就买了一本给我。我那时还在上小学,好些意思不明白,她就一句句解释给我听,还让我把整本诗词都背下来。当我最后终于全部背下来后,她非常高兴,夸我是李家的“秀才”。
她每次从外地出差回来,几乎都会带书给我,有《唐诗三百首》《清诗选》《宋词选》,还有外国古典名著,像《易卜生集》《安娜·卡列尼娜》等,并给我讲娜拉、安娜的故事。她还买了《叶尔绍夫兄弟》《州委书记》等苏联现代小说,她先看,然后再给我看,说:“苏联已经出现修正主义了,这些书给我们敲响了警钟。”
有一次,郭沫若的夫人余立群送给我母亲一幅字,上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她非常喜欢,叫我和妹妹过来欣赏,说:“百年树人不容易啊,你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才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为了培养我们对艺术的爱好,她鼓励我们学习书法和国画,买了不少字帖和画谱,还请四川著名的花鸟画家朱佩君来教我们。
母亲的字流畅、大气,很漂亮。经历“文革”抄家和焚书,我们家藏书几乎一扫而空,仅有一本有母亲题字的书,我想方设法保存了下来,这就是《欧阳海之歌》。妈妈在书的扉页写道:“在望儿存 妈妈 肖里”。母亲当年亲手为我做过一个小枕头套,上面也有她的笔迹。20世纪50年代我上幼儿园之前,母亲上街买了几尺白布,踏着缝纫机为我赶制了这个枕套。她用毛笔蘸了红漆在枕套上写下“申在望活泼,勇敢,直爽,爱劳动,爱集体。一九五五、九”。此外还有一个俄文单词“早安”,又画了一个兔妈妈提着小篮子回家,我记得这是一本俄文童话书里的插图。慈母之心,舐犊之情,跃然布上。
父母一生革命,忠诚于党,躬身为民。他们的言传身教,使我们做儿女的终身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