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虽已转身初心依旧未变
文 安小庆 编辑 周欣宇 王波
25岁的高地平在下午两点的蝉鸣声中醒来。
这个夏天，上海每天的最高气温几乎都在35摄氏度以上，别墅四周树上的蝉因此叫得特别卖力。
他从床上坐起来，套上黑色T恤和蓝色牛仔短裤，走进洗手间匆匆洗了把脸。抬起头的瞬间，你会恍惚，这真是那个传说中的“大哥”吗？此时此刻，他身上看不到成名多年的痕迹，只是一个最朴素的青年。
14个小时前，他是主播Gogoing。晚上7点到12点的5个小时里，他在“战旗”上一边直播打游戏，一边卖萌耍宝和发弹幕的网友聊天。最高峰有近100万人在线上围观他。
1年前，他是OMG电子竞技俱乐部现役LOL职业选手，是中国近6000万《英雄联盟》玩家口中的“大哥”，曾以独步江湖的游戏技艺被称作“上单之光”，也曾因种种原因突然选择退役。
6年前，他只是一个叫高地平的小镇无名少年。
6年时间，从边缘到中心，在行业的变迁转承中起伏。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能够像电竞职业选手的职业生涯一样，经历如此剧变。
按照著名神话学家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所概括的，人们能想到的所有神话故事和好莱坞剧本，几乎都可以套进以下的故事原型和模板：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凡人过着普通而平静的生活。突然有一天，他收到了冒险的召唤，启程踏上危险和机遇并存的旅程。历经旅途中的众多磨难和试炼后，他找寻到自我和认同，最终成为英雄，带着胜利归来。
从小镇无名少年高地平到《英雄联盟》明星选手Gogoing的旅程，我们可以严丝合缝地套入坎贝尔的叙事原型。
但从受到百万粉丝崇拜的“大哥”到一度屡屡发挥失常的“辣个男人”，再到因内心绝望焦灼而选择突然退役从事主播的“高地平”—神话里的故事只讲了一半。
另一半似乎应该这样讲起：一款带有乌托邦理想的新游戏，开发者希望它与游戏者的现实经济状况无关，单纯诉诸公平和实力。在中国，游戏遇到了来自小镇的边缘少年们。
这群被称为非主流少年、网瘾少年的边缘人群，偶然进入英雄联盟召唤师的峡谷。他们本想从最为主流的中国式生存路径和现实逻辑中逃脱，进入以虚拟和游戏建立的平行世界来获取单纯的快乐。
但少年们没有想到的是，想要逃脱的渴望和天赋的能力，让他们在看似虚拟的游戏世界里，迎面撞上最坚固和最强大的现实逻辑——资本的强力、声名的短暂、粉丝的“现实”、游戏的周期、欲望的膨胀、名利的恍惚……想要逃脱的他们，从最虚拟的端口落入最现实的世界。
这段从一个“高地平”到另一个“高地平”的旅程，时间加速流驶，名利铺天盖地，旺盛的青春和懵懂的初心则是成长的代价，在行业变迁的大背景下，故事显得更加耐人寻味。
标准画像
“电竞选手的一天，从下午两点开始。”高地平坐在别墅一楼的白色沙发里，端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自我调侃道，“退役选手的一天，也从下午两点开始。”尽管已经远离网吧岁月多年，他依旧对泡面和面条情有独钟。
这是位于上海国宾馆附近的一座历史久远的高档别墅区。高地平、柚子、小伞等退役选手居住在其中一栋别墅里。一名退役队员虽然已经有了新的前途，但他的行李和两只猫依然存放在这里。
别墅周围环绕高大的橡皮树和一人多高的灌木，私密性良好。不远处是上海动物园。柚子觉得曾经的电竞职业选手生涯，从某种程度上讲，“还挺像动物园和马戏团的观赏动物的”。
如今，退役选手集中从训练基地迁出，统一入住了这座没有训练室的别墅。曾经的5人协作，变成退役后的个人工作。
这里的每位成员，都与不同的直播平台签订了合约，平均每天有3~5小时的直播任务。他们的工作间都设在卧室，电脑桌上除了一支直播标配的麦克风，还有眼药水和润喉糖。
另一边的床脚，堆满了洗好但没叠的衣物。书橱上也有不少书籍，有些还翻开着。从卧室的面貌看，主人仍旧是一个不懂得收拾和整理现实生活的男孩。
和数年前那个尚未出道但沉醉于游戏世界的少年保持一致。线下的游戏主播高地平代表了退役后知名电竞选手的最主要谋生方式。而刚入行时的高地平，也几乎可以称作一个英雄联盟职业选手的“标准画像”。
“一线城市的几近没有，大多是国内二三线城市。聪明但对应试教育并不擅长，或家教甚严产生逆反，或相对自由有所放任—相对闭塞的环境，对人机交流、网际交流的需求更超过人际交流的乐趣，虚拟世界里的成就刺激高于现实带来的反馈。”这看上去“并不太美”的“电竞画像”，却符合英雄联盟现役绝大多数的职业选手。一位十分资深的媒体出品人表示，“事实就是这样—但这也是好事，电竞行业给了他们以虚拟世界的能力成名的职业机会”。
尽管直接甚至有些残酷，电竞圈已经普遍认同了这幅“标准画像”。这样一批孩子的出现，并不仅仅是某个个人、某个家庭的问题，其实更反映出当代中国在发展巨变中，一个地区、一类群体的共性，甚至可以说是一代人为这种巨变所付出的代价。
Gogoing和柚子都不例外。
1991年，高地平出生在江西抚州下辖的农村。从他能走路起，父母为了提高家庭收入，一起去了南昌打工。他成了那个时代最典型的留守儿童。最初几年，他由爷爷奶奶照看。上小学后，他和姐姐两人住在镇上的房子里，有两年的时间，都是姐弟俩互相照应。
柚子比高地平小一岁。从他记事起，父母便争吵不断。小学时，父母离婚，他跟了父亲。他从小内向，外婆来了，也不好意思打招呼。父母的分开让他更加沉默。
而高地平的童年记忆里，父母是每年春节才会从南昌回来的大人。他们带来糖果和新衣服，也带来一种显得隔膜的亲子关系。
现实中，只有游戏厅能够给他们最实在的快乐。三年级的时候，高地平就能拿5毛钱通关游戏机里的三国游戏。柚子则直接被老爸领到开游戏厅的朋友那里，在那个放了3台游戏机的游戏厅里，他是公认打得最好的小孩。
游戏给他们带来陪伴和快乐。
有一段时间，从学校到家不到1公里的路上，高地平能够让自己迅速在脑子里进入一个游戏。“我的腿在往家的路上移动，但脑子完全是白日梦的感觉。”等走到家门口，脑子里的游戏也已经结束。
在柚子开始跟父亲一起生活时，在南昌开店卖衣服的父母，把高地平接到了身边，找了一所私立初中，把儿子送了进去。
两人的中学时代极为类似。能回想起的时光，大部分与逃课去网吧和通宵打游戏有关。除了痴迷游戏外，两人在学校里并不捣乱。但控制不了的游戏欲望，让他们想尽办法翻墙、逃课。
“网瘾少年”“问题少年”这样的称谓开始成为老师和家长嘴里常说的名词。柚子的父亲也会打游戏，因此对儿子的举动并没有太过苛责。高地平的父母则感觉到儿子已经进入失控状态，“就像被魔鬼控制，有毒瘾了一样”。
OMG 退役队员高地平因为逃课打游戏，高地平被班主任扇过耳光，那一刻内心的羞辱曾让他想从教学楼一跃而下。父母曾一度每天送他上学，但游戏世界对他的吸引，早就超越了现实的生活。
只有一次，父亲看了报纸，打算把他送去戒网瘾学校。后来不断有网瘾学校的丑闻曝出，父亲才作罢。这段日子被他视作“最痛苦的时间”，“好像全世界都反对我一样”。
柚子的阻力稍微少些。父亲从来不是严厉的人，对他一直持放养的态度。高二那年，他想休学一年，专打游戏，父亲也同意了。
各自顶着边缘少年的帽子前行，两个人的高中时代如之前一般度过。不一样的只是手里的游戏已经换了几个世代。
与柚子不同，高地平一直因为与父母有分歧而手头拮据。在那些年的网吧岁月里，他常常连买一瓶矿泉水的钱都没有。
英雄之旅开启
少年们依旧自顾自地在虚拟空间里寻找快乐和陪伴。
很快，一款新游戏《英雄联盟》在国内开服上线。那时，柚子已经在湖北黄冈一所大学上大二。高地平高考后开始在南昌找工作。他在打印店和房屋中介都干过。工作里，需要频繁跟人交流，让他压力很大。他逃回父母店里帮忙送货。每天送完货，抽50或100块去网吧打游戏。
仿佛一种机缘，他们都发现自己很适合玩这个新游戏。不到半年，柚子在国服三区已经积分1800，高地平则在一区积分2200，他给游戏里的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Gogoing。
游戏在线的对话框里，开始有路人询问：那个Gogoing是谁啊？也太牛了吧！
随着积分的增高，两人都发现自己跻身全国最顶尖的几十人之列。这群人之间互相熟悉，常常相约训练。面对这片丰饶的草莽之地，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组建各自的战队。
2011年下半年，表现突出的柚子被长沙的一个战队邀请。他很快说服父母，前往长沙开始了职业生涯。Gogoing则受到OMG电竞俱乐部的邀请，来到成都加入战队。
这是两人第一次远行。在长途列车上，Gogoing兴奋于自己终于能够逃离原来的生活环境，靠自己的所爱来谋生。另一方面，对未知的担忧又让他有些害怕。
2012年，OMG在成都组建全新的英雄联盟战队，有Gogoing、柚子、灵药、Cool、San五个人。那时的LPL（英雄联盟联赛）已经是WE战队和IG战队的天下。OMG尚籍籍无名，5个男生在一间居民楼的房子里，开始没有教练的自我训练。
告别网吧打游戏的屌丝岁月，俱乐部里有人做饭、有人洗衣，每个月还有两三千的收入，他们只需要做好一件事—打游戏。
这是一段犹如武侠小说般的经历—痴迷于武学的天赋少年，在远离世事和江湖的封闭山洞里苦练武功，心无旁骛，别无所求。
现实中，5个平均年龄17岁的，每天除了睡觉吃饭的时间，全部用来训练。Gogoing记得，自己不需要人叫醒。每天都像是有人在召唤他一般，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和队友的配合训练上，明显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进步，“那段日子太美妙了”。
这段时间的宝贵，要等到几年后，他们才能体会。
OMG 退役队员柚子在自己的潮牌服装工作室《英雄联盟》的召唤师峡谷也在召唤着这群年轻人，期待他们穿上英雄的战衣，拿起武器，开启各自的英雄之旅。
2013年LPL春季赛-季前赛，是OMG也是Gogoing英雄之旅的开始。5个初入江湖的少年正式亮相。因为缺少赞助商，5人一人买了一件深蓝色衬衫，超出了老板给的预算，他们还自己贴了钱。在一位资深业内媒体人士的第一印象里，“几个男孩没有像其他战队那样，穿着特别舞台化赛车手式的‘电竞比赛服’，那件衬衫的设计和颜色很不错，显得整个队伍的气质截然不同。而且，除了Gogoing之外，其他小孩长得都挺清秀的”。
5个人的青涩和朴素也让他们收获了第一个外号—“民工队”。在游戏解说里，没有人看好他们，甚至主持人都记不清他们的名字。这是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不再将游戏视作单纯爱好而是作为职业后，所要面对的现实压力。
只有高地平的名字让人们意外，“这好像是为了《英雄联盟》而生的名字”—《英雄联盟》是以推倒对方基地为胜利的游戏，而最后的基地在高地上。“高地平”意为让对方的高地夷为平地。
当时的LPL，WE和IG平分天下，没有任何一支其他队伍可以撼动他们的地位。但陌生的闯入者OMG很快打破了江湖的局势。
2013年的春季赛上，初入L PL的OMG就以破纪录的17连胜宣告了自己的到来。春季赛冠军成为5个少年进入江湖后的第一个冠军头衔。之后，他们屡次夺冠，将传统豪门扫入历史。以黑马之姿出现的OMG称霸2013春季赛，又因战队徽章的黑色调，被玩家们称为崛起的“黑暗势力”。
在多场比赛里，Gogoing因为棱角分明的面容、超强的实力、冷静的风格，被粉丝们叫做“大哥”。“高地不平，何以平天下”也成了当时最热的游戏用语。
名声的试炼
除了金钱，巨大的声名已经如洪流一般汹涌到少年们眼前。就在OMG的5人都沉醉在春风得意中时，这群倚靠虚拟游戏来达到逃离现实选择和生存法则的少年，很快就感受到了无处可逃的现实逻辑，和比现实中更加残酷和直接的丛林法则。
进入2014年，OMG春季赛还顺风顺水，以第一名的成绩结束了常规赛，之后的巴黎全明星赛决赛上，OMG成功杀入决赛，对战状态下滑的SKT。
从建立之初起，OMG便坚持战队所有选手的本土化，被玩家称为“全华班”。因此，每杀入国际比赛，全国的玩家都会对“全华班”投以额外的关注。
就在大家都亟待OMG能为中国捧回全年首个世界级冠军奖杯时，柚子在关键比赛上戏剧性地上演了“4级潘森打6级螳螂”的桥段，随后OMG被SKT 3:0击败。
一个偶然的失误，几乎被所有玩家认定为失利的原因。那时，《英雄联盟》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网络游戏，月活跃玩家达数千万，相当于地球人口数量的1%。
柚子成为千万人口中的笑话。国内大多数玩家也把发泄的矛头指向柚子，柚子成为团队失利原因的背锅侠。他的微博被喷子围攻，他的头像被气愤的玩家P到各种各样的锅上，百度贴吧也因此有了一个背锅吧,贴吧的头像至今还是柚子的照片。
全明星赛后，因为公众舆论的压力太大，柚子从OMG的首发阵容消失了。随后，柚子结束了短暂的两年多职业生涯，开始在OMG俱乐部承担发言人、服装设计等工作。
仿佛还是携手初入江湖，但小伙伴已经历尽巅峰和谷底，选择退役。Gogoing意识到电竞行业的残酷，但来不及感伤，密集的比赛推着“全华班”的其他人继续向前。
柚子的退役无状态的受伤休养，让OMG在2014赛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当S4总决赛到来时，OMG似乎已被遗忘。
在战争和角斗士都已经消失的时代，体育竞技让现代人还能体会对抗带来的野蛮和死亡的魅力。OMG被分在C组，那是令人绝望的一组。接连败给LMQ和SSB，没有人以为OMG能够出线。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对这支队伍失去希望时，现场上演了后来被称为奇迹和史诗般的一幕——“50滴血翻盘”。
在OMG和欧洲老牌俱乐部FNC70分钟的鏖战里，苦战到最后的OMG，被对手逼入绝境。在基地只剩50滴血的最后关头，大哥与灵药疯狂输出，保护住最后的火种。在解说与观众歇斯底里的呐喊声中，OMG有如神助一般创造了LOL历史上最动人的翻盘奇迹。
就像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所有的体育竞技都有一点运气的成分，但是在当时的那一刹那，所有人的表情统一得像一个人，一秒钟之后，每个网吧都沸腾了，所有人都在欢呼。Gogoing的出色表现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哥”。
正当所有人以为他和小伙伴们只是留下一个传说时，OMG又在接下来再一次创造了奇迹。在八强赛上，OMG以3：0的成绩完胜NJWS，打破了之前没有一支外国队伍打败过韩国战队的魔咒。
这是OMG声名的巅峰，也是Gogoing职业生涯的巅峰。
这一年下半年，电竞行业发生裂变。最大的能量和变量来自快速崛起的直播平台。电竞职业是当时唯一退役会比现役挣更多钱的行业，两者体量的对比可以是几十倍甚至百倍。
这已经是他职业生涯的第3年。电竞选手的职业生命极为短暂，顶多5-8年。“往往第3年是高峰期，明星大神频出，第4年稳中下滑，第5年加速衰落，然后慢慢被边缘化。”
所有人还在嘴里如预言般不停重复的，还有游戏的寿命。一个游戏的黄金时期通常只有5年左右，这已经是《英雄联盟》的,第3年，没有人知道《英雄联盟》还能火多久。
OMG俱乐部总经理弓戈认为，“正是这两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每个人从小的经历交织在一起，会让选手内心产生巨大的动荡和不安全感”。
“过去十几年在原生家庭、学校学习、网吧混迹当中遗留下来的无数问题，积攒到这个节点，你可以想象他们内心的挣扎和困惑有多剧烈。”
走在路上，Gogoing不再如少年时于脑海中推演游戏。看到路上那些长杈了的树正在被人砍掉，他突然吸了口凉气，感叹“还好我不是树”。
游戏曾经给他快乐和亲人不能持续给予的“陪伴”。“在前几年的游戏里面，我付出就有回报，打得好，排名就高，这让我有安全感和掌控感。”
随着最初几年心无旁骛般的时间过去，Gogoing感到心里想的事越来越多了，对未来开始变得莫测与担忧。
这的确可以称为一个残酷的行当，以有限和短暂的青春供养着竞技的刺激。
虚拟中的游戏世界如同一面镜子，比现实更加真实地映照出人们内心的挣扎和矛盾。游戏也从Gogoing稳固安全感的来源，成为他最大的不安和担忧。他也想过就在2014赛季的巅峰急流勇退，但对职业生涯的留恋还是让他调转了脚步。
英雄谢幕
2015年，在经历了最辉煌的两个赛季后，已经一跃成为LPL新兴豪门的OMG战队，又做出一件令玩家热血上脑的事—用被外界推测是数千万的转会费引入顶尖选手Uzi。
在国内韩援热潮兴起时，OMG坚决保持着全华班的阵容，转会期最后一天Uzi的加入一度令人兴奋。
对OMG的粉丝来说，史上“最强全华班”诞生了。但令人错愕的是，世界第一ADC的加入，竟然成为OMG走向落寞的开始。
由于Uzi的加入，本来稳定发育的下路变成了最需要资源的位置。Gogoing后来分析，并不是最强的队员、最强悍的风格相加，就等于一支最强的队伍。四大巨星组成的队伍开始失利。其中，Gogoing和灵药的状态明显下滑。加上版本更新后，Gogoing擅长的英雄被削弱，导致他的上单人马在游戏中空转，无法击中对方。不光八强赛，整个OMG战队在LPL后半段的表现都十分惨淡，而表现最差的Gogoing成了众矢之的。他从众人崇拜的“带头大哥”变成大家嘲讽的“旋转木马”。
除了“旋转木马”，“马戏团演员”“果然没读过书”“滚出OMG”这样的评论淹没了贴吧和微博。此前，游戏媒体但凡需要流量和点击，只需在标题嵌入“大哥”就会如愿。而现在，他们只需要将关键词换成“旋转木马”就行了。
Gogoing体会到了当年柚子所遭受的一切。他感到“虚拟世界比现实世界还现实”，还有柚子曾经说过的那句—“我们和动物园里的动物挺像的”。
在英雄消失的年代，游戏填充了人们对扮演英雄和崇拜英雄的想象。选手在场上通过游戏操作，实现了普通玩家在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你带来的胜利和刺激有多大，你失败时他们反弹回来的波涛就有多大。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子竞技和数千年前古罗马斗兽场的现场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而在俱乐部品牌运营总监简爱看来，春季赛糟糕的成绩和一边倒的负面舆论，“也成为他们超龄成长的强烈催化剂”。
“第一批队员缺乏正规训练，几乎是凭天赋打比赛，当名利铺天盖地而来，现实中的教育失败，文化断层，行业动荡，内心安全感的匮乏，就会统统暴露出来，在这个微妙的时刻，直播平台又出现了，他们渴望冠军又没有信心，热爱职业又怕错过其他机会以后没出路，疲惫不堪难以超越自我。我们和他们都感到，最初那简单纯粹、最接近竞技本质的状态已经很难找回了。”
就像是一出上演了三季的美剧。OMG和它的绝对主角Gogoing在剧集的最后留下大结局。
2015年9月11日14点16分，Gogoing在微博发布正式退役的长微博。回顾4年职业生涯，他坦承，本想在S4全球总决赛OMG战队整体实力最佳状态时退役，但因不想给自己的梦想以及粉丝留有遗憾一直坚持到现在。他也特别提到了自己在玩家口中称谓的变化：“从符文战神到旋转木马。”
6分钟后，灵药也宣布退役，随后，诺夏也在微博上宣布职业生涯结束。业内为之振动，这次事件被称作“电竞9·11”。
灵药的退役微博，或能概括大多数电竞职业选手的来路：“从屌丝到大神，路人到职业，迷茫到坚定，有巅峰和低谷，绝望和新生，追逐和遗憾。”
面对甚嚣尘上的质疑和批评，外界有种种推测，自始至终，OMG从未对外解释过这次重创幕后的确切原因。即使在几年后的今天，再次追问，管理层的回答也十分笼统。外界普遍分析，其核心原因应该是行业的发展骤变超过了俱乐部和队员的成长，一时有心无力。
退役之后
作为OMG最早退役的知名选手，柚子的退役生活已经进行了两年。在俱乐部的支持下，他开始上台词课，最近刚出国拍了一个户外真人秀节目，做了主持人，谈了恋爱，做了直播，即将拥有自己的设计师潮牌，也与台湾歌手黄丽玲、“中国达人秀”首届总冠军无臂钢琴师刘伟、首届“加油好男儿”亚军听语残疾人宋晓波参加了许多公益活动，前不久刚刚发动全国1700万网友，参加中国版冰桶挑战“闭嘴挑战”，为孤独症孩子募集到81台电脑。
直播之后、睡觉之前的时间，他喜欢看电影。他有两部看过3次以上的电影，分别是《巴别塔》和《返老还童》。
巧合的是，这两部电影几乎可以分别隐喻他的职业生涯和退役生活。《巴别塔》讲述的是关于人们总是难以实现沟通，而误解总是存在的故事。
“圣经里，上帝为了防止人类之间过从甚密，让不同地区的人有了不可沟通的语言。”就像他发现自己曾经在职业生涯里，不仅收获快乐，也收获误解。几年后的今天，柚子早已经十分洒脱，时常笑着说“我就是背锅吧的祖师爷”。
刚退役时，他和Gogoing常常感叹“年纪大了”，虽然周围的大人总会笑话他们太年轻。
如今，才二十四五岁的柚子和Gogoing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反应速度和协调能力，相比刚打职业时已经下降得厉害。
这可能是一群心理年龄远远大于实际年龄的年轻人，因此柚子在看《返老还童》时常心有触动。
结束了3年半中每天都是战斗状态的职业生涯，Gogoing在俱乐部的安排下，学习表演和发声，为今后的工作做更多准备。应记者要求，他信口朗诵了一段话剧越王勾践的台词，声情并茂的气势，与往日已截然不同。
Gogoing 坦言，虽然常常对外说不会再刻意去看现役OMG队员的比赛，但夜深人静时，他常常把视频找出来回看。回想起过去最快乐的时光，他和柚子竟然都说是刚进俱乐部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们都还是来自小镇的无名少年。在上升渠道单一、阶层流动固化的时代，在不为人知的小城，作为主流人群眼中异类的他们，无意间发现游戏在成为他们庇护所的同时，还能为他们提供主流生存方式之外的另类选择。他们从中获得了一段宝贵的时间，那是纯粹的、无功利的快乐。
更难得的是，因为英雄联盟本身所具有的公平性、竞技性等特点，以一种不同以往游戏的全新方式，激发出他们的潜能，让他们在普通人的学业、上班等路径以外，找到了一条能实现人生价值的崭新方式，让他们就如同传统体育的竞技队员一样，获得了一个在国际赛场挥舞国旗的机会。作为国家体育总局认定的第78个体育项目，在Gogoing看来，与传统体育的唯一区别，电子竞技只是少了一些体力的拼杀，但体育本身对“更快、更高、更强”的追求，对人性与意志的锻造磨练，都是一致的。正因此，这样的快乐，也多了一份严肃与残酷。
快乐，或许很快会过去。他们试图在这个看似全新却又和现实惊人相似的系统里证明自己，最终不受控制地坠入现实。但这个游戏和这段旅程，给予了他们最真实的成长和最紧密的陪伴。
“我是通过这个虚拟的游戏，来认识和了解这个世界的。在成为职业选手之前，并没有什么目标，直到加入了OMG，我才确定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有了目标，就有了责任，那就是：只能赢，不能输！”
Gogoing的英雄之旅后，是平凡之路。但是，在这段平凡之路里，他们如同每一个同龄人一样，经历过转型最初的阵痛，但更有许多连他们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收获。
Gogoing曾经觉得父母的不理解就像“全世界都在反对”，与父母的分歧曾让他久久不能释怀，如今他竟然能笑着说出父亲的“趣事”。
因为对孩子深沉的爱，因为这款游戏本身的社会接受程度正在逐年提高，Gogoing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也会在屏幕前成为他的观众，甚至会在他输掉比赛时，打电话来指点江山，告诉他应该怎样怎样，甚至提议自己来俱乐部当教练，把这帮难收拾的小孩子管好。
曾经十分内向的Gogoing，如今已经可以在直播时一连说上几个小时，粉丝有时还会调侃他“你爸妈知道你是这样的吗？”看到这样的弹幕，Gogoing内心总是十分感慨。
英雄的归路，或许有很多种。神话中的胜利归来只是其一。谁说每一个结果都一定要是另一段传奇的开始？
回归平凡之路，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样，不用站在最风光的舞台，而是在最适合你的位置，继续自己的电竞梦想，并且，谈着不咸不淡的恋爱，有一对爱你却总是骂你的爸妈，有几个不用常联系却总是一通电话就叫出来喝酒的朋友，对于曾经缺失一段成长的他们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命运。
“如果若干年后，又有一款游戏如当年的《英雄联盟》一样遇到了你，你还会再开始一次吗？”
“我会换一个新的名字，毫不犹豫地从路人打起，就像以前一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