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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在邢台:离不开的故乡

作者:姜人予
洪水冲毁了村庄,远在异乡的他们忽然发现家乡竟离自己如此之近

文 姜人予 编辑 卜昌炯

7月20日上午10点,刚在北京找到工作的张芯,接到了弟弟从老家河北邢台经济开发区河会村打来的电话。弟弟说,村里遭洪水了,父母正坐在自家房顶上,等待救援。弟弟接下来说的内容,更令张芯揪心—张芯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儿子还在房间里“生死未卜”。

张芯挂了电话就去跟公司请假,当天傍晚赶回老家时,洪水已经退去大半。

同村的杜边也没有看到洗劫了他们全村的洪水。他从北京启程回家时已是7月23日早上,肆虐了十几个小时的洪水已在3天前退去。

这天是周六。尽管父亲在电话里一再说“家里没事儿,没事儿就别回来了”,31岁的杜边还是想趁着周末回老家看看。那几天,他手机里一向沉寂的小学同学微信群像是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谈论洪水。从同学的讲述及拍摄的图片里,远离故乡的他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特别是距离他家不过百米之遥、一河之隔的大贤村,有大人小孩被这场洪水夺走了生命,还有一些人下落不明。

家住石家庄的王亮是在7月21日回到大贤村的父母家的,那时洪水刚刚退去。她已经怀孕7个多月,此前一直在家休息养胎,但大贤村的糟糕情况,让她无法继续待在家中静养。王亮的父母几年前就搬到了石家庄居住,这次回村主要是看望她的奶奶,顺便住了几日,没想到恰好遇上洪灾。

在杜边回家的第二天,7月2 4日,家住石家庄的大二学生霁苡也随父母一起踏上了灾后探亲之途。霁苡的姥姥姥爷住在离石家庄不远的井陉县栾庄村,暴雨期间由于停水停电一度失联,直到7月2 2日霁苡的姨夫徒步涉水进村寻找,才知道他们并无大碍。因为老人是城镇户口,村里面发的救灾物资并没有他们的配额,几个子女决定轮流进村给他们运送食物和水。

7月18日至21日,中国华北、黄淮大部分地区遭遇了今年以来的最强一次降雨,并引发了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其中以河北邢台和井陉两地最为严重。

洪水袭来时正值夜间,大部分人都是在睡梦中被惊醒,来不及撤离,留守在村庄的老人、孩子只能在黑暗中自我施救。而远方的子女和亲友是最早接收到求救信号,以及第一时间借助微博微信等公众平台对外公布灾情、参与救援的人。他们的及时发声,也引发了后来媒体及政府的陆续跟进。

他们中的一些人则尽可能赶回家乡,帮助亲人、邻里重建家园。洪水冲毁了村庄,却让远在异乡的他们与家乡走得更近。

爆发洪水的邢台七里河

回归

为了节省时间,张芯先坐高铁到石家庄,然后打算换乘普通列车到邢台站,这是通往他家最快捷的一条线路。不料因强降雨导致的山洪冲垮了部分铁路,普通列车暂停,他只好再次搭乘高铁到邢台东。一路辗转下来,他到家时已是下午5点多。

好在他半途接到了弟弟的电话,提前获知妻儿平安,已和父母一起被转移到安全地带。火车上,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刚接到消息时,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在邻居家看到6岁的大儿子和一岁半的小儿子一前一后向自己跑来时,张芯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站在旁边的妻子,眼眶也红红的。那晚在洪水中的经历,很可能会成为她一生的梦魇。“最近几天晚上她一直在做噩梦。”张芯说。

这些年,妻子和他一起常年在外打拼,几乎没分开过。一年前,小儿子刚出生几个月时,他们从广西回到邢台开了一家妇婴用品店。由于生意不顺,不久前张芯一个人到北京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公司担任项目会计。7月2 0日,是他上班的第五天。好不容易离开家乡的他不得不再次回到故乡。

杜边因为家里房子的地势比较高,“一层就离地面一米多”,不像张芯有那么多担心。尽管如此,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他,仍不免被道路两旁房屋上齐整的、几乎到人颈部的水位线惊得“心里往下一沉”。

“地里的玉米全倒了,路边几十米围墙倒了,小树林歪斜了一片,地下厚厚一层污泥,空气中一股烂泥和腐烂的味道。”这是洪水留给杜边的第一道冲击。

邢台距离北京并不远,坐高铁只需两个小时,但杜边回家的次数并不多。今年是他在北京工作的第六年。大学毕业后,他跟亲戚一起做过汽车配件,还在邢台经营过电脑店。2011年初,他到北京一家图书出版公司做编辑,一直工作到现在。

他上一次回家还是3个月前村里办庙会时他回去帮忙。“庙会是招待亲戚朋友的日子,会来很多人,喝3天酒,就在家里摆。”杜边说,他们那里每年春天都有庙会,不同的村子举办时间不同,“等到别的村子庙会,我爸妈就会过去串亲戚喝酒。”

热闹、温馨、喜悦的庙会记忆,如今被眼前的一片狼藉所覆盖。

在临时安置灾民的河会小学外,杜边看到了早他几天回村的张芯。他满身是泥,正面无表情地蹲在地上抽烟。

杜边和张芯是发小,也是小学同学。不久前,张芯刚到北京时他们还约在一起吃了顿饭。没想到两人会这么快又见面,而且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

张芯用“倾家荡产”跟杜边形容他家的遭遇,家中家具家电无一幸免,停在院子里的雪佛兰轿车也被洪水冲上了墙。

距离他们不远处,即是此次洪水的重灾区—大贤村。7月21日回到父母家后,王亮一直在帮助家里清理室内的淤泥和倒塌的房屋。

他们家以前经营一个板材厂,关闭后把厂房租了出去。洪水期间,一排厂房都倒掉了。“一共七间。虽是旧房,但是里面也是装修得很好,贴着壁纸,房顶都是木头包装的花型。还有很多货,设备、机器等。”王亮说。

刚回到村里那几天,除了被洪水冲垮的道路、倒塌的屋舍、满地的污泥、村民们悲苦的表情,让王亮感受最深的,就是“哪儿都是臭的”。

鉴于糟糕的天气、道路的颠簸、洪水的不确定性,以及灾后随时可能暴发的瘟疫,王亮家人并不想让她回去,何况她身体并不怎么好,“孕期反应大,吐了五六个月,血压也一直特别低,很容易晕倒”。但最终还是没能劝住她。

“我看得去父母在家里受罪,想做点儿我力所能及的事。”她说。

牵挂

洪灾过后,河会村的地面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干涸。张芯只能从父母和妻子的讲述中,去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场洪水。

水是7月19日后半夜来的,刚涌进屋时,被惊醒的张芯妻子没有试图开门逃脱。没想到水越积越深,短短几分钟时间,屋里的水位就超过了一米六,卧室里的双人床都浮了起来。正是这浮起的双人床,救了她和两个孩子。其间,他们一岁半的小儿子一度从漂浮不定的床上掉了下去,幸亏妻子及时把他捞了起来。

随着水位上涨,头顶天花板上的天窗触手可及。妻子急中生智,从窗台上找到螺丝刀,沿着天窗四边使劲捅,最后连拽带撞把天窗给取了下来。她决定,要是水继续涨,就带着孩子从天窗逃出去。还好,水势稳定了下来。考虑到天窗上面的空间太小,爬到屋顶上的话,年幼的孩子经不起那么大的雨一直淋着,妻子索性带着孩子一直待在床上。

张芯父母住在隔壁的院子里。洪水来时,他们先是站在院子里的一个高台上躲避,后来又爬上院墙,最终上了房顶。“我妈还说平时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能上去,但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着就上去了。”张芯说。

两个老人在房顶被雨浇得难受,就揭了两块石棉瓦搭成一个小棚子,遮住头部。起初,张芯妻子还能和公公婆婆不断通过电话联系,但到凌晨4点后,她的电话就没电了。两边互不知道情况,只能暗自替对方祈祷平安。

杜边家地势高,加上有两层,后来成了附近村民的避难所,一群人从各自家的房顶上聚集到他们家二楼(由于住得拥挤,每家的房顶基本都挨着),“我妈翻出多年不动的被子被褥,让邻居家的奶奶睡床,我爸妈跟十几个人一起打地铺过了一夜”。

从母亲口中,杜边知道那晚洪水来得又大又急。“我心说水再大也不可能进咱屋啊,一米多高呢。唉,没想到那水涨得可真快,不一会儿就快到东屋厨房了,等水涨到北屋第二个台阶,我这才着了急,赶紧跟你爸把衣裳被子扔柜头上,电脑电视搬到高处,我还想提点米面,你爸就喊,别收拾了,赶紧拿好钱手机身份证,准备跑吧!跑啥跑,先上二楼再说,我跟你爸说。”杜边转述母亲的话。

相对来说,住在大贤村的王亮父母那晚就没这么轻松了。他们被水声惊醒时,感觉床已经开始在房间里漂了。由于水流很大,他们不敢轻易开门。最后王亮爸爸是从窗户里爬出去的,“我妈出不去,什么漂来就蹬着什么,还把电动车弄到床上,踩着,后来我爸硬从外面把我妈拽到房顶的”。为了腾出双手,王亮爸爸在洪水中一直把手机咬在嘴里,事后发现屏都被他咬碎了。

安顿好妻子后,他又去找自己的母亲。“我打通我妈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早上6点,我妈说我爸去村里找我奶奶去了。”王亮说,“我奶奶8 0岁了,命真大,也是一醒,水到床上了,一 开门,水到胸了,自己走到邻居房顶上等着人救。要是我,早慌了。”

同样是7月19日深夜,家住河北省井陉县栾庄村的霁苡的姥姥姥爷被同一场大雨惊醒。他们的房子位于半山坡上,石头砌的,有百年历史了,大雨淋坏了屋外的院墙,水源源不断地流进屋子,那天晚上,两个老人不停地从屋子里往外舀水,一直舀到半夜。

霁苡说,幸亏她姥姥姥爷住得高,还算安全,住在河道两边低处的人家都被淹了,“还死了人”。对岸有村民开了个养猪厂,“全被大水冲走了”。

王亮最早知道老家遭遇洪水,是在7月20日凌晨3点左右。父亲先把电话打给她姐,她姐又打给熟睡中的她。接到电话后,王亮和姐姐就分别给110、119打电话求助,同时不断地跟家人保持联络。

早上6点多时,王亮的手机打没电了,她索性打开电脑,在网络上寻求帮助。她的第一条求救微博发布于7月2 0日6时5 4分,在描述了大贤村的洪水状况后,@了人民日报、央视新闻、河北电视台等媒体大号,希望能引起关注。之后又@邢台消防。

最先赶到王亮父母身边的,是开着铲车救人的乡邻和她姐姐。9点42分,王亮在微博里写道:“感谢我姐已经接上我爸,还有我奶奶,我妈被救援队救出,正往市里走。历经这几个小时,爸妈煎熬,我更煎熬。”

洪水肆虐期间,暑假在家学车的霁苡也选择了在微博上发声。实际上,在洪水暴发之前,她就感觉到了一些异样。19日晚10点,她似乎有先见之明似的发了一条微博:“讲道理这么下雨山区很可能承受不了的。”没想到,第二天起床,她在井陉的姥姥姥爷就失联了。

在这之后,霁苡一直在微博上跟进这场洪水。赶到姥姥姥爷的村庄后,她又拍摄了大量当地受灾的照片发布在微博上,告诉外界那里的真实情况。

杜边是在7月20日凌晨4点从邢台王快镇的表姐口中得知家中进水的。但在随后的3天里,杜边说他始终没有看到邢台出现在新闻里。直到23日早上6点他坐火车往家赶,才在手机上看到有报道说,“河北邢台河口决堤致12村被淹,9人死亡11人失踪”。

在家待了两个白天后,7月24日傍晚,杜边踏上了返京的列车。在车上,他心绪难平,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手机屏幕上敲下了3000多字的《邢台洪水杂记》,讲述他回村后的见闻。第二天,他把文章发布在豆瓣上后,很快成了热文,引来很多人留言,并被四处转载。

“我只是想记下我想记下的事情,没有太多想宣泄的情绪或是价值判断。”他说。他希望这样的一场洪水能被人记住,时刻警醒,而不是迅速被遗忘。

邢台洪灾过后,一家养鸡场损失惨重,近3000只鸡等待消毒处理

反思

杜边印象里,邢台是典型的北方气候,常年干旱少水。特别是最近几年,水井需要打到地下几十米深处才能见到水。这次发生水患的七里河河道,平时也基本处于干涸状态。所以才有一些人大着胆子在河道里修建房屋。

此前,杜边家曾遭遇过两次洪水。一次是1963年,“当时不满一岁的我妈还在竹篮里,水来的时候姥姥正带4个孩子往外跑,注意到时,我妈已经漂远了,后来不知道是我姥姥还是我姥爷,又冒险游过去,才把我妈捞了回来”。

这场洪水给老一辈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很多当年出生的孩子,名字里都有“洪”字。“我们村的支书就是。”杜边说。

第二次是1996年,“那次我印象深刻。半夜里我爸就被人叫起来去挡埝,早上我跑去村口的埝上,眼看着水从西边慢悠悠地过来了,洪水流满了埝下的麦场,开始缓缓上涨,场上的秸秆垛浮了起来,几只老鼠和一条蛇钻出水面,半空中有无数蜻蜓乱飞,直撞人脸,一位老太太一声不吭在我身边跪下,开始对着洪水烧纸”。

1996年的洪水,霁苡和张芯也曾经历。当时,霁苡的妈妈曾抱着她在山上看洪水。张芯记得的则是他家养的两千多只鸡都被洪水淹死了,“一只鸡的成本大约在2 0多块吧当时。还有饲料、设备、厂房等等,这些都是直接可以看到的损失。不过那年大概提前了几个小时通知疏散,很多财产来不及转移,但最起码人都转移了”。

在杜边眼里,今年的洪水比19 9 6年那次要小,但过于迅猛,又毫无征兆,让很多人措手不及。

洪水带走了很多,也带来了很多—烂泥、沙子、杂物等。由于受灾人家太多,张芯等不及外界的救援。回家那些天,他把一些不知从哪里冲来的木板钉成耙子形状往外推泥。“刚开始那两天是最好清理的,后面几天水干了不够滑就越来越难清理了。”

他把家里的东西按重要程度排了顺序,挨个清点。先是一些纪念物、钥匙、银行卡、存折、钱包、毕业证、户口本等,然后是衣物、家具……

“房子不能住了,得重新装修。汽车也得拿去修理。水过去以后,也就自行车还能骑。”张芯说。他的母亲有高血压,药全都被冲了,那几天父亲跑遍了全村也没有买全要吃的药。

王亮在家忙了几天后,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医生让她住院保胎。虽然没有亲身经历洪水,洪水一样成了她的梦魇。

“北边邻居家一个孩子给冲走了,一个星期才找到,找到后已经面目全非,孩子奶奶都不敢认了。”王亮说,“我没看。我现在一看到孩子怎么样,就受不了……可能快当妈妈了。现在就是希望父母都安好,早日从阴影中走出。”

洪水过后,杜边对很多事情产生了怀疑。“水退以后,好多人说应该把河道再挖开,高埝再修起来,但为了可能几十年一遇的洪水,人们会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在《邢台洪水杂记》文末,他写了这样一段话:“我问我妈觉得这次发水后会咋样,我妈说,咋样?咋样都不会咋样,人哪,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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