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菿汉昌言》说:“宋人专门之学鲜,而类纂杂录之书繁。”这主要是针对如《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文苑英华》之类大部头而生出的感叹。医药书别有体例,但医书之《圣济总录》,药书之《证类本草》,其实也是“类纂杂录”而成,尤其是《证类本草》,虽然不是类书,却在一定程度上兼具类书的性质。
《证类本草》的结构,很像一件结构复杂的“俄罗斯套娃”。
《证类》乃以《嘉祐本草》为框架,将《本草图经》的内容,按条目逐一缀合到每一药物之下,与该药物相关的经史文献、医方本草,也附录该条目。因此,揭开“套娃”的第一层,可以释放出两部独立的文献,即《嘉祐》与《图经》;和按药物为线索,以类相从的资料总汇——若把这部分单独出来,其实就是一部颇具规模的类书。
《图经》无可分割,《嘉祐》本身又是一具小型“套娃”。此书以《开宝重定本草》为蓝本进行补充,其凡例说:“凡名本草者非一家,今以开宝重定本为正。其分布卷类、经注杂糅、间以朱墨,并从旧例,不复厘改。”比如“地菘”是《开宝重定》新增药物,《嘉祐》认为地菘即是天名精,既然已有天名精,则不当另出地菘。但《嘉祐》并没有将地菘条删削,而是用按语的形式阐明理由,其中专门提到:“今补注立例,无所刊削,故且存而注之。”因此,《嘉祐》的后面隐藏着比较完整的《开宝重定》。
晦明轩本《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牌记《开宝重定》是《新修本草》的修订本,其对《新修》的条目有所调整,“类例非允,从而革焉”,但对《新修》的原文则没有大的改动。编辑者的意见或引书,分别用“今注”和“今按”标注,所谓:“详其解释,审其形性,证谬误而辨之者,署为今注;考文记而述之者,又为今按。”所以说,揭开《开宝重定》,则可以看到《新修》的面目。前面说过,《新修》其实是《本草经集注》的增订本,揭开《新修》则暴露《集注》;进一步揭开《集注》,便看到这具“套娃”的核心,即《神农本草经》了。
“套娃”的制作有三个重要节点:首先,陶弘景开创了“附经为说”的著作方式,用“朱墨分书”的办法,将《本草经》内容完整地保存在《集注》中;其次,唐显庆年间官修本草,继承这一著作形式,于是成为定例;第三,宋开宝时修订,首次采用雕版印刷,“乃以白字为神农所说,墨字为名医所传,唐附、今附,各加显注”,从而减少不同来源的文献之错谬混淆①。
《通志》里有一篇“书有名亡实不亡论”,其中提到:“《名医别录》虽亡,陶隐居已收入本草;李氏本草虽亡,唐慎微已收入《证类》。”②所谈论的,即是这种“套娃”结构。所以本草文献学大家尚志钧先生从《证类》中辑复出结构完整的《神农本草经》《本草经集注》《新修本草》《开宝重定本草》《嘉祐本草》和《本草图经》。
再看类书部分。《开宝重定》已在“今按”标题下摘录文献,《嘉祐》更进一步扩大引用资料的范围,一些重要本草,如《药总诀》《药性论》《药对》《食疗本草》《本草拾遗》《四声本草》《删繁本草》《本草性事类》《南海药谱》《食性本草》《蜀本草》《日华子诸家本草》等,皆截取精要,引录在相关药物条下,且单独标题,令读者一目了然。
受《嘉祐》的启发,《证类》引用文献更多,大致包括三类。医方本草最为大宗,不仅从大型方书如《千金方》《外台秘要》《圣惠方》中摭取方例,引用方剂在百条以上者,还有《肘后方》《梅师方》《子母秘录》《经验方》等,更有《斗门方》《续十全方》《经验后方》等,历代书目罕见记载,其引文可资深入研究。引用本草主要有《雷公炮炙论》《海药本草》等。
南宋绍兴年间李朝正编选《备急总效方》,大部分内容出自《证类》引录的医方;晚近辑复《肘后百一方》《小品方》《古今录验方》《雷公炮炙论》《食疗本草》《海药本草》,也主要从《证类》取材。
第二类是经史文献,涵盖四部,但僻书不多,乃有部分从《太平御览》中胡乱抄录,以致错谬者。如卷十二鸡舌香条引《抱朴子》云:“鸡舌香、黄连,乳汁煎,治目中之病。应邵汉官侍中,年老口臭,帝赐鸡舌香含之。”按,《抱朴子内篇·杂应》云:“或以鸡舌香、黄连,乳汁煎注之。诸有百疾之在目者皆愈,而更加精明倍常也。”完全无关于应邵(劭)。因检《太平御览》卷九八一香部引有《抱朴子内篇》此句,又引应劭《汉官仪》曰:“桓帝侍中乃存,年老口臭,上出鸡舌香与含之。”于是知《证类》作者从《御览》转引,误将应劭《汉官仪》的内容篡入《抱朴子》之中。
尽管如此,这些引文也有校勘价值。如《抱朴子内篇·登涉》云:“蛇种虽多,唯有蝮蛇及青金蛇中人为至急,不治之,一日则煞人。”句中“青金蛇”不知何意,《开宝》别有金蛇,谓其“无毒,解生金毒”,似与“青金蛇”无关。考《证类》雄黄条引《抱朴子》作:“蛇虽多品,惟蝮蛇、青蝰金蛇中人为至急,不治,一日即死。”因为后文提到“此二蛇所中”,故《证类》此句也不能点作“蝮蛇、青蝰、金蛇”。据《本草图经》蚺蛇胆条引葛氏云:“青蝰蛇,绿色,喜缘木及竹上,大者不过四五尺,色与竹木一种。其尾三四寸色异者,名熇尾蛇,最毒。”《外台秘要》引《肘后》,文字略同。故疑《抱朴子内篇》“青金蛇”乃“青蝰蛇”之讹,而《证类》引文作“青蝰金蛇”,衍“金”字。
第三类是道经,金石类药物条下引用外丹书甚多,如《青霞子》《宝藏论》《太清服炼灵砂法》《太清石壁记》《丹房镜源》等,不仅可补今本《道藏》之缺佚,通过对比分析,发现一直被认为是唐代外丹著作的《铅汞甲庚至宝集成》,竟然是元明间人利用《证类》中的炼丹文献炮制出来的(参王家葵《〈铅汞甲庚至宝集成〉纂著年代考》,《宗教学研究》2000年第2期)。
《证类本草》全称“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大约是“广辑经史百家药物资料,以证其类”的意思(参尚志钧、林乾良、郑金生《历代中药文献精华》,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9,216页),作者唐慎微。据宇文虚中《书〈证类本草〉后》说:“唐慎微,字审元,成都华阳人。貌寝陋,举措语言朴讷,而中极明敏。其治病百不失一,语证候不过数言,再问之,辄怒不应。其于人不以贵贱,有所召必往,寒暑雨雪不避也。其为士人疗病,不取一钱,但以名方秘录为请。以此士人尤喜之,每于经史诸书中得一药名、一方论,必录以告,遂集为此书。尚书左丞蒲公传正,欲以执政恩例奏与一官,拒而不受。”又记其轶事云:“元祐间,虚中为儿童时,先人感风毒之病,审元疗之如神。又手缄一书,约曰:某年月日即启封。至期,旧恙复作,取所封开视之,则所录三方:第一疗风毒再作;第二疗风毒攻注作疮疡;第三疗风毒上攻,气促欲作喘嗽。如其言,以次第饵之,半月,良愈,其神妙若此。”《宾退录》则记唐为蜀州晋原(今成都崇州市)人,此传闻异辞,无可究诘者。
有论者认定,蒲传正“欲以执政恩例奏与(唐慎微)一官”,是表彰其撰著《证类本草》的缘故;又考蒲传正在元丰五年(1082)四月至次年八月间担任尚书左丞;遂确定《证类》成书于元丰五年以前。但研究《证类》引用方书,如《孙尚药方》《初虞世方》,年代似乎略晚于元丰五年,故《证类》的著作时间,暂以目前所知最早版本的刊印时间,即大观二年(1108)为下限。
《嘉祐本草》镂版不久,苏颂主编的《本草图经》也告完成。图经是本草正文的辅翼,二者各自一书,使用不便。大约与唐慎微同时,另一位名医陈承也将《嘉祐》与《图经》合而为一,“又附以古今论说,与己所见闻”,编成《重广补注神农本草并图经》二十三卷。这部书有元祐七年(1092)林希序,出版时间当在此后不久。
大观二年(1108),集贤学士孙觌得到《证类》,颇以为善,而感叹“其书不传,世罕言焉”,因请艾晟校订,“募工镂版,以广其传”①。艾晟乃以《重广补注神农本草并图经》作为参校,将陈承的意见共四十四条,冠以“别说”二字,补入《证类》相应药物条后。在丹砂条艾晟有按语说:“近得武林陈承编次《本草图经》本参对,陈于图经外,又以别说附著于后,其言皆可稽据不妄,因增入之。” 艾晟刻本也将林希为陈承所作的序言收入,所用书名似乎还是《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因为成于大观年间,所以后来的翻刻本或标题为《经史证类大观本草》,或标题为《大观经史证类备急本草》,通常简称《大观本草》。
宋徽宗留心医药,亲撰《圣济经》,认为唐慎微所撰《证类》“实可垂济”,于是诏曹孝忠领衔校勘,于政和六年(1116)编成《政和新修经史证类备用本草》。从内容来看,曹孝忠使用的底本依然是艾晟校订的《大观本草》,只是将艾晟的序删去,将全书由三十一卷调整为三十卷,陈承的“别说”依然保留。这个版本因为成于政和年间,所以通常称为《政和本草》。
与《大观本草》不同,《政和本草》才是官修本草,故存在“监本”。因为随后不久的靖康之变,国子监的书版随徽钦二帝被虏掠到金国,所以《政和本草》主要在北地传播,而南宋通行的是《大观本草》。绍兴二十九年(1159)医官王继先奉敕校订本草,即以《大观本草》为底本,撰成《绍兴校定经史证类备急本草》,简称《绍兴本草》。王继先有佞幸小人之名,遂影响后世对此书的评价,《直斋书录解题》斥之曰:“每药为数语,辨说浅俚,无高论。”因此《大观》《政和》翻刻版本极多,而《绍兴》仅有残抄本存世,影响甚微。
晦明轩本《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书影
刘甲本《大观经史证类备急本草》书影《证类》存世版本众多,一般以元初张存惠晦明轩所刻《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为最优,其所依据的即是《政和》监本。书前有“重刊本草之记”,刊刻时间为“泰和甲子下己酉”,相当于南宋淳祐九年(1249)。所谓“重修”,除了偶然校勘文字外,主要做了这几项工作:《政和》监本卷十脱漏由跋、鸢尾两条,乃据“《嘉祐》监本”(其实是依《大观》)补足,并加上按语。
晦明轩本还在书前增加“证类本草所出经史方书”,起《毛诗注疏》,讫《本草衍义》,共二百四十七家。这是一份《证类》引用书目,但做得非常草率。如书目中有“唐宝臣传”,见卷十乌头条引文:“唐李宝臣为妖人置堇于液,宝臣饮之即喑,三日死。”此实出于《新唐书·李宝臣传》。书目又列有《顾含传》,见卷二十二蚺蛇胆条引文:“顾含养嫂失明,含尝药视膳,不冠不食。嫂目疾须用蚺蛇胆,含计尽求不得。有一童子以一合授含,含开,乃蚺蛇胆也。童子出门,化为青鸟而去。嫂目遂差。”按,据《太平广记》卷四五六引《晋中兴书》云:“晋颜含嫂病,须髯蛇胆,不能得。含忧叹累日,有一童子持青囊授含,含视,乃蛇胆也,童子化为青鸟飞去。”因知《证类》“顾含”为“颜含”之讹,出处当标《太平广记》或《晋中兴书》,书目误题《顾含传》。
此外,晦明轩本将寇宗奭《本草衍义》全书并入,《衍义》的序例被安排在卷一之末,正文则逐条散入相应药物条目,用“衍义曰”引起。二书合一,相当于在《证类》这件繁琐版的“套娃”内,又塞了一具玩偶。晦明轩本多次影印,华夏出版社1993年出版尚志钧校点《证类本草》,亦以之为底本。
《大观》《政和》《绍兴》是《证类》的主流,除此而外,还有一种较为特殊者。此书序例五卷,各论四十二卷,著作者通常题为“通直郎添差充收买药材所辨验药材寇宗奭撰”,“敕授太医助教差充行在和剂辨验药材官许洪校正”,书名或作《类编图经集注衍义本草》,或作《新编类要图注本草》,或作《图经衍义本草》。卷帙看似庞大,内容则没有超出《大观本草》与《本草衍义》的范围。相反,药物条目任意删削,篡改原意。如该书卷二滑石条,雷公云:“乌滑石似黳色,画石上有青黑色者,勿用,杀人。”据《证类》原文当作:“乌滑石似黳色,画石上有青白腻文,入用妙也。黄滑石色似金,颗颗圆。画石上有青黑色者,勿用,杀人。”其草率可知。此当是书商射利,巧立名目,托名寇宗奭的伪劣版本。《图经衍义本草》收入正统《道藏》之中,张山雷亦被迷惑,称赞说:“然则《道藏》此本,即是寇氏衍义之真本。”晚来影印元刊孤本《类编图经集注衍义本草》,出版说明夸誉过度,也是误人不浅。
《绍兴校定经史证类备急本草》日本抄本书影(作者单位:成都中医药大学)